《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五十章
一场西山围猎,各人有不同的精彩,只长公主刘清回到长乐宫之时,仍是气得脸色煞白。
蔡琰见了,故意道:“殿下如此生气,可是最后没能亲手射中一匹野狼,叫殿下的玫瑰椅失了一张狼皮褥子的缘故?”
虽然当时刘清叫众人住手,且看她的准头,然而她射空了箭囊都未能一中,又有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上前,待到皇帝来了,场面便不再由她说了算。皇帝一声令下,众儿郎纷纷弯弓射箭,一群狼都给穿成了窟窿。
刘清已是忍了一路,一踏足自己的地盘,又被蔡琰这样一问,再也忍耐不住,怒道:“姑母欺人太甚!”
伏寿坠马之事,她又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出端倪?以伏寿素日的骑术,绝不至于坠马,若说有狼追着,那狼与伏寿之间,至少还隔了两三个宫人呢!
她是默许了姑母安排伏寿往皇帝面前露脸,但那不等于她就是个傻子,任由姑母等人摆布了。
如果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只是正正经经展示一番骑术姿容,那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这场面,那阳安大长公主非但是把她当成了傻子,一并把皇帝也当成了傻子!若不是今日斜刺里冒出了一个穿了皇帝衣裳的郎官,今日阳安大长公主的计谋说不定就能得逞了!还有更深一层的后怕,是刘清不敢深想的——如果今日阳安大长公主不是要让女儿去献媚邀宠,而是包藏祸心,要像吕布杀董卓一般,行刺皇帝,那默许了这一切的她又在其中做了什么?
刘清只是一想,背后便是一层冷汗。她弄不清楚这念头是从何而起的,也许是她太气愤于阳安大长公主的欺瞒了。
“伏寿虽然是个好姑娘。”刘清当初在洛阳大长公主府中,也算是看着伏寿长大的,“但已经不能再留于长乐宫中了。”
蔡琰看着她。
刘清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得体会过权力交锋落败时那强烈的被侵|犯感,她每个字都像是树木被锯开时呻|吟着发出的声响,“姑母的手伸得太长了。”
蔡琰起身,轻轻合上门扉,转身望着立在窗边的长公主,低
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做?”
小书房里只剩了刘清与蔡琰二人。
刘清觉出长乐宫夜里的静来,她的愤怒与隐晦的恨意还没能转化为清晰的计划,闻言微微一愣,道:“如果我突然要伏寿离开长乐宫,陛下会觉得奇怪吧?先生看来,要用什么理由最稳妥呢?”
蔡琰笑着摇头,道:“陛下今日同那位孙郎官说的话,殿下全没听进去吗?”
“皇帝说了什么?”刘清当时全副心神都用在压住怒火上面了,自然没留意不远处皇帝与孙权的交谈。
蔡琰于是把皇帝同孙权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这么听起来,陛下像是有些要撮合伏姑娘与这位孙郎官之事呢。”
“那个孙权?”刘清虽然才说不愿意留伏寿在长乐宫,但一听皇帝要把姑表妹嫁到那么遥远的江东去,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舍与担忧,她踌躇道:“这真是怎么想得来?且不说江东路途遥远,这一去多少年不得见。更何况孙权那是什么出身,他祖上寒微,到他父亲才算是发迹了,如何能与伏寿般配?”她想一想孙权的容貌,似乎也并不如何俊美,纠结了片刻,恼道:“要怪也只能怪姑母种下的因,若伏寿真嫁去了江东,却也怪不得旁人。”
“孙氏祖上寒微这些话,殿下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蔡琰低声问道。
刘清顿住话头,想了一想,道:“仿佛是从前张绣同我说的……”她“嗤”的笑了一声,又道:“都说是女人小性,又说男人的胸怀是世间最宽广的。依我看啊,这男人的心胸才狭窄呢。当初皇帝封孙权的兄长做骑都尉,又给他封侯,可把张绣给嫉恨坏了。只在我这里,张绣可说了不少诋毁人家的话。”
蔡琰叹了一声,道:“孙权的父亲忠于汉室,他的兄长又为朝廷平定江东,很得陛下器重的,如今又被封为破虏将军。方才那些孙氏寒微的话,殿下可不要再同别人讲了。”
“我理会的。”刘清拉着蔡琰的手,挨着她在榻边坐下来,笑道:“此处只先生与我二人,我才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若在外面,我知道轻重,哪里还会什么都说?”
蔡琰想着她今日倒的确是忍到回了长乐宫才发脾气,不禁
也抿唇笑了,赞道:“殿下比从前进益了……”
刘清解了一段心事,陡然放松下来,此时搂着蔡琰肩膀,伏在她耳边嬉笑道:“好先生,我同你说个秘密。”方才说到张绣,她也记起来,“从前张绣在长安,乃是降将,看着挺精神的,可多的也就没了。后来他去潼关两年,写信求我为他在陛下面前说话,我心里腻味得很。可如今他立了战功,在益州掌了兵马,昨日又送了信来,还有一盒子珠宝……我虽然不至于眼皮子浅看上他的东西,可却又觉得有了心绪,亲自给他写封回信……”她絮絮叨叨着,“好先生,你告诉我,像我这样最爱看人皮囊,又三心二意的女子,若是嫁作人妇,是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蔡琰早已经历了新婚、丧偶、寡居这样完整的过程——甚至还有那可怕的梦,此刻听长公主伏在自己耳边絮语,非但不觉厌烦,反倒是回身爱怜得抚了抚她的发丝,轻叹道:“殿下只是还没遇上真心喜爱的人。”
“我真心喜爱冯玉。可他如今不知何处去了。”刘清翻身,头颈滑落在蔡琰膝上,仰望着她,疑惑道:“难道我并非真心喜爱他吗?”
蔡琰虽然饱读诗书,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情爱这一团乱麻,只能微微摇头,与她一同望着窗外一轮朗月,在夏夜虫鸣之中,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默下去。
果如蔡琰所料,皇帝的确有意撮合伏寿与孙权,而且还把这桩差事交给了她。
蔡琰没料到自己在女史的职责之外,还要负责探问姑娘心意这样的重责。阳安大长公主的野心并未掩饰,长乐宫中都明白大长公主是安心要送家里出一位皇后的。可是现在皇帝非但没有立后的意思,还要把候选女子远嫁江东。蔡琰明知伏寿的意图,现在却要当面去戳破她的梦想,这桩差事可谓棘手。
来到阳安大长公主府门前,蔡琰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当日冯玉为皇帝来说荔枝之事,这样得罪人的差事也不知他怎么圆满做成的。
自那日西山围猎坠马之后,伏寿便被阳安大长公主接回府中养伤了。
此时蔡琰背负皇帝的命令而来,要探问伏寿的心意,却也需要先过阳安大长公主那
一关。
阳安大长公主这几日也不能安眠,时不时想起那日皇帝同那孙郎官的对话来。以她的城府,蔡琰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她岂能看不明白?就算她这次拦住皇帝意图将伏寿远嫁江东之事,难道还能强按皇帝娶伏寿为皇后吗?她没有那个实力。她反复思考,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难道是皇帝已经认为她府上势力太大了吗?但她丈夫仍为执金吾,长子才从南阳重镇归来,都未失圣心。那只能怪伏寿运气不好,偏偏那孙郎官穿了皇帝的衣裳。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要归结到一点上去——皇帝无心。
任她千般计谋使出,皇帝无心这一点,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阳安大长公主在帝国权力之巅度过了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男人,却没有败在男人都有的弱点之上。
听到传报说是蔡女史奉皇帝之命,前来探看伏寿,阳安大长公主丝毫没有感到喜悦,甚至也没有希冀——她可没有傻到去猜想,这是皇帝对伏寿起了心思。
阳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懒懒起身更衣,对着铜镜扶正了发髻间的金钗,冷静道:“人岂能与天争?请蔡女史进来吧。”
蔡琰入内,坐于下首,徐徐诉说此来用意,“……陛下差遣臣来,也是为了一探您的心意。陛下说,令嫒与那孙郎官年岁家世都般配,又有这样一段缘分在,那孙郎官的兄长在江东,能征善战,来日在朝中不可限量,孙郎官肖似其兄,又有侠义心肠。令嫒端庄稳重,又是您亲自教导长大,识大体、会筹谋,不是寻常娇弱女儿家。陛下说,若此事可行,愿封其为公主,下嫁江东。”
阳安大长公主被“识大体、会筹谋”六个字刺得心头一跳,疑心是皇帝早已看穿她在伏寿身上使的那些手段,待听到封公主之事,却又是一愣。以皇帝的性情,绝不会是因为补偿伏寿未能做成皇后,而封她为公主。皇帝既然许下这样的诺言,那必然是因为皇帝真的看重江东之地,看重孙权兄弟的势力。
虽说汉朝已久无诸侯,但当今形势,如果伏寿嫁给江东的实权首领,那她就是实质上的诸侯王后。可惜那孙郎官是弟弟,真正的首领吴侯孙策却已
娶妻。
是顺应皇帝的心意,让伏寿去江东做地方诸侯亲弟的妻子;还是违逆皇帝的心意,留伏寿在中枢另配世家子弟?
可若留在中枢,一个得罪了皇帝的女子,又有哪个世家愿意甘冒奇险来迎娶?
“大长公主殿下?”蔡琰话已说完,久不闻上首回应。
阳安大长公主比量着指甲上斑驳的红色,这几日她心情烦乱,也就顾不得修饰了,懒懒道:“我老了,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心事。侯爷(伏完)是个最忠心的,既然是陛下的意愿,他再没有不同意的。只是江东地远,终归是伏寿一个人嫁过去,女史只要问准了她的意思,我一切都听陛下的。我连日身上不好,就不陪着了。”于是命从人领着蔡琰去见伏寿。
蔡琰不用再冒着阳安大长公主寒芒般的目光,也松了口气,便跟着从人,往伏寿闺阁而去。
伏寿有些慌乱无措得听蔡琰说完来意,反倒像是放松下来,她垂着头低声道:“母亲怎么说?”
“阳安大长公主说由你自己拿主意。”蔡琰恳切道:“陛下虽然有此意图,但也说以你的意愿为准。”
“那……”伏寿捏着绣了一半的帕子,艰难开口,问道:“那孙郎官又怎么说?”
蔡琰笑道:“他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因为还未能确定你的心意,所以陛下一直没给他准话。”
以伏寿的年岁阅历,对于嫁到江东大概全无概念,蔡琰想到皇帝的嘱托,务必要让伏寿明白之后再做决定,便又道:“江东离长安遥远,若乘车而去,不遇战乱也要走上两个月,最快的驿马传递消息,往来也要十余天。你若去江东,风俗人情恐怕都与洛阳、长安有异。你要想好了。当然果真嫁去,朝廷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陛下说会封你为公主,又要江东派人来迎娶……”
“我嫁。”不等蔡琰说完,伏寿就定定睁着眼睛,给出了答复。
蔡琰一愣。
伏寿做了决定之后,浑身的力气都卸了,她几乎撑不住腰身要瘫软下去,若不是倚着床柱靠住了,便要在蔡琰面前出丑。
去江东,远离长安,远离母亲的期许与桎梏。
哪怕不是江东,而是大洋彼岸,又或者是极南的蛮荒之地
,她都愿意!
*
“她愿意嫁?”未央殿中,听完蔡琰的奏报,刘协并没有太惊讶,点一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就将伏寿交给蔡先生了。孙权不日即将回程,但为表郑重,就不要让伏寿与他同去了。朕再下旨,让江东另外派人前来迎娶伏寿。如此算来,伏寿在长安至少还有半年光景,这期间就由蔡先生来教导她。”
蔡琰仔细听着。
“朕要你教的,是大汉的臣子,不是孙权的妻子。”刘协缓缓道:“你衡量着来,若有不好判断之事,不要隐瞒,都奏报于朕。”
蔡琰心中一凛,低头应下。
汪雨通传曹大人前来,蔡琰便退至屏风后,捉起案上狼毫,又专为帝王女史。
“朕料到袁绍对公孙瓒极为自信,只没想到这么快。”刘协对快步上前的曹昂道:“今日传来消息,公孙瓒大败。袁绍掘地道至于公孙瓒堡垒之下,已是必胜。那公孙瓒无奈之下,竟是引火**了。如此一来,袁绍已彻底据有黄河以北,正可以转过身来对付朝廷——你父亲压力就大了。”
此前袁绍下令,要曹操调转方向,暂时放开徐州,向司隶校尉部进发,与朝廷兵马交战。
曹操以徐州为由,一直推诿不前。
曹昂也是带了消息来的,闻言微微一愣。
刘协见状便问道:“子脩前来,所为何事?”
曹昂捧上密信,暂且顾不得父亲之事,低声道:“陛下,有玉奴的消息了。”
刘协一愣,忙接过密信,细细看来。
自从冯玉未央殿哭求,欲效仿苏秦、张仪之事,带百名从人先于大军,南下入益州,在永宁郡消失了踪迹以来,已经足足有四个月了。
这个四月里,朝廷平定了凉州、益州,还把汉中五斗米教的师君换成了自己人方泉,但是却始终没有了冯玉的消息。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一个人若是四个月都没有消息,那很可能余生都不会再有消息了。
朝廷平定益州后,刘协也屡次去信给新任的益州刺史荀攸,要他派人往永宁郡走访查探,可也一直未有所获。
这一二月来,众人在皇帝面前都已闭口不再提冯玉之事了。
此时刘协忽然听曹昂说有了冯玉的消息,便好似
得知亲近之人死而复生一般。
这信竟然是冯玉亲笔写就。
原来当日朝廷兵临益州,永宁郡甘宁趁势联众反叛于刘璋,因不敌刘璋派来的赵韪东州兵,而沿水路败退入荆州,同时还把冯玉一同绑去了。
冯玉强不过甘宁,只能假作服软,等重获自由后,再想出路。
而甘宁来到荆州后,就在襄阳做了一个管理水军的小小副将,每日就是督查水军操练。冯玉自然也就跟着甘宁来到了襄阳。
襄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刘表入荆州后,更是将襄阳提升为治所。如今刘表在襄阳,南接五岭,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可谓声势浩大。然而刘表没有出秦川的意图,眼下看来是只想据守荆州,以求自保安乐。
如此一来,更用不到甘宁了。
甘宁来到襄阳这数月,既没有能领兵作战的大事,又在异乡为异客,不如在益州永宁郡那般自在。在益州时,哪怕人人叫他“锦帆贼”,唤他“渠帅”,他大小是个人物。可是来了荆州,在这人才济济的襄阳城中,州牧刘表又不爱兴兵戈,谁还知道甘宁是谁呢?甘宁的落寞可想而知。
这却是冯玉的机会。
“你纵有满身武艺,兄弟八百,可若是无人在州牧面前为你说话,州牧如何能想起你来?荆州之内,也并非没有仗打,那长沙太守张羡便与刘表不睦,联动四郡,要反叛刘表。刘表此时恐怕正在挑选兵将,可若是无人递话,他怎么会想起你这襄阳城中管水军的小副将来?”
甘宁奇怪道:“你如何知道长沙太守张羡要反?”
冯玉耐着脾气,慢条斯理道:“我从长安来,自然消息灵通。”当初策反张羡的文书,还是皇帝口授,他来草拟的。刘表坐拥荆州,不臣朝廷,皇帝自然也不会叫他舒服了,早已派人游说长沙太守张羡,要他联合周边桂阳郡、零陵郡与武陵郡,反抗刘表,事成之后,朝廷自有封赏。算算时日,若是计划没有遇到阻碍,张羡起事,也就在年内了。
甘宁这几个月待得着实气闷,想了一想,问道:“你也想做官?”他看了冯玉两眼,又道,“我虽强掳你来了荆州,可是这府中你来去自由。你若要做官
,又何须问我?”
冯玉默了一默,忍气笑道:“我在此地,无亲无故,要做官又岂是那么容易?总要有人引荐,略费金银的。”
甘宁恍然大悟,他自忖这数月来与“荀玉”相处融洽,况且在荆州,这“荀玉”又没有做州牧别驾的族叔——“荀玉”自己也说了,他在此地,无亲无故。甘宁倒不怎么怕他做官后报仇了,因此笑道:“这个容易。我有金银,又有当初引我来荆州的官员旧识在,以玉兄的才学,必然不会落空的。”
荆州州学之中,从教的儒生已有三百之数,许多都是因为战乱从兖州、豫州和关西逃难而来的士人,在州学中的生徒又有千人之数,宛然是当初洛阳的学府南迁来了荆州。可以说,荆州成了这乱世之中的学术中心。
而此时州学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编撰《五经章句后定》作为教材。在此之外,则是编撰《荆州星占》等天文历法方面的书籍。
负责荆州官学的官员宋忠,也正发愁人手不够,四下寻觅良才。
冯玉得了甘宁的资助,又得甘宁故人引荐,很快便见到了宋忠。冯玉本人才学过人,风采不凡,对谈之间叫宋忠这位古文经学的大师也为之折服。
宋忠连连感叹,“荀氏竟有这等人才,我今日才知。”于是便留冯玉在州府之中任教编书,待有合适的机会上奏于州牧。
冯玉在荆州州学安顿下来之后,借着家书的名义,托人往长安城送过几封信,确保信件没有被截获后,这才写了一封真的密信,送到长安城中伏德安排的秘密联络点去,几经周折,终于送到了未央殿皇帝手中。
刘协细看冯玉来信,神色渐渐和缓。
曹昂便知冯玉无恙。
“玉奴如今在荆州州学做了教书先生。”刘协放下密信,既解了担忧,便忍不住一笑。
“可要派朝廷在荆州的人,秘密接他回来?”曹昂所指的便是朝廷布局的长沙太守张羡等人,“他容貌不凡,设若在州学遇上从前在长安见过的人,恐怕给识破。”
“倒是不必。”刘协折起信纸来,就手在烛火上一燎,淡笑道:“不如将计就计。”又道,“玉奴当有机变之能,不至给人识破的。”
冯玉既
然落到了荆州,不如就做一枚钉子埋进去。
“朕虽然决意暂且不理会袁绍,但袁绍催逼甚急,你父亲夹在中间颇为难做。”刘协说起前事,“公孙瓒既然战败**,袁绍腾出手来,定是要南下西进的。如果你父亲公然违抗袁绍的命令,向朝廷称臣,而与袁绍决裂,那么袁绍恐怕即刻就要发兵攻打兖州。其实袁绍对你父亲猜疑已久,一直在寻找时机拿掉你父亲,从前没有动手,是恐怕寒了帐下将士之心。若这次你父亲处理不够圆融,给了袁绍借口,那么纵然谋士都阻拦,袁绍也要对你父亲发兵了。”
袁绍想要拿掉曹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念头了,身边的谋士沮授与田丰等人也都劝阻过,包括此刻对朝廷用兵,沮授与田丰也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架不住袁绍的野望,还有袁绍帐下另一帮如淳于琼等人想要试一试从龙之功。
一旦袁绍渡河打赢了,那么驱狼吞虎,据有河北,立时便可做实际的“皇帝”。
袁绍称帝,与袁术称帝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到时候这些从长安就跟随袁绍的将士,也都水涨船高,身份地位与此时不可同日而语。
此正是趁着天下方乱,要立足问鼎之时。
当然,此时有这种念头的人,还是极少数的。
刘氏据有天下四百年,教化之力,非旦夕能改。天下虽乱,刘氏却还未失民心。
“若袁绍逼迫太急,可令你父亲挥兵西进,至于司隶校尉部。朕会提前告知洛阳的将领,叫他们相机行事。”刘协慢悠悠道:“且不忙与袁绍开战。”
曹昂担忧父亲处境,又恐怕要与朝廷起冲突——哪怕只是做戏,不禁双眉蹙起。
“还有一则笑话,朕讲给你听。”刘协笑道:“袁术如今龟缩在寿春,前番要献女给朕,后来又要与吕布结亲,都没得回应。他便又给袁绍写了一封信。你道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
刘协摇头笑道:“他要把他皇帝的尊号让给袁绍。”
曹昂一想,不禁也莞尔。
“袁术信中说,我汉室已失天下,地方群雄竞起,国土割据,就好比周朝末年的七国纷争一般。最终只有强者能兼并天下。”说到此处,刘协的面色
渐渐沉了下去,又道:“他又说,他们袁家乃是受命于天的,理应做皇帝,符命、祥瑞、谶纬之说,都彰显着这一点。如今袁绍坐拥四州之地,民户百万,带甲之士几十万。即使朕有心中兴汉室,又如何能够接续已经灭绝了的天命呢?”
曹昂喉头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封信在袁绍帐下也不是什么秘密。”刘协冷笑道:“袁绍得了这信,恐怕是正中下怀。不过几日,便有主簿耿苞受他指使,给他找出袁氏该做皇帝的依据来,说什么‘赤德已败,袁氏乃黄帝后裔,当顺应天意’。”
如今信奉五行之说,汉乃火德,由土德更替;黄帝为土德,若袁家为黄帝后裔,则取代汉朝,便是“天意”。
“袁绍还是太着急了些,将耿苞这些不经之语传播开来。奈何僚属们都认为此人是妖言惑众,袁绍抵不过众人之意,也试探出时机不对,只得下令杀了耿苞。”刘协平静道来,仿佛说得并不是天下更替这样的大事,而是今晚要吃什么一般,“袁绍虽然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袁术要沉稳些,却到底也是露了马脚。”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弘农王妃留下的那个孩子,如何了?”
弘农王妃唐珏已经在去岁那场疫病中故去,留下的孩子便是当初少帝的遗腹子,名叫刘寿,假作是弘农王妃弟弟的儿子,一直养在唐府之中。唐珏已死,她的父亲也在会稽任上被乱党杀死,如今阖家迁徙在长安,话事人便是唐珏的母亲。自刘寿的存在被刘协知晓后,相关的事务都是交给曹昂去亲自处理的。
曹昂道:“刘寿一切安好。今岁跟族中的子弟一同进学了。陛下可是听说了什么?”
刘协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不只在长安,远在袁绍帐下,如今关于少帝遗腹子的风声也越来越大了。”
“陛下是说——袁绍要从刘寿身上做文章?”
“袁绍虽然有野心,从前不肯走刘寿这一招棋,但形势比人强,如果不抬出刘寿来,他怎么巩固身边的跟随者?又怎么跟朕分庭抗礼?”刘协轻声道:“朕如今在西京(长安),真到不得已的时候,袁绍自然要往东京(洛阳)再摆一尊皇帝。”
“陛下
,这孩子留在长安,终究要生是非。”曹昂看得分明,一旦袁绍挑动此事,会给皇帝惹来大麻烦的,而真到了那样的境地,这孩子也就没了活路,“他是少帝遗脉,当日臣要为陛下除之,陛下不忍。如今不如将他送往远方,叫他在远方长大,天下平定之前,不要再踏足故土。苏双与张世平的商队,不日便要启程,不如将这孩子交给他们……”
刘协垂眸一笑,轻声道:“当初哪里是朕不忍心?分明是你不忍心。你今日这话,也还是为了给那孩子一条生路。”
曹昂一噎,他虽是为了陛下安宁,可的确不能辩驳皇帝的话,一来他确有活刘寿之心,二来以君臣两人的关系,他若是开口剖白自己,反倒显得生分了。
“要他跟着苏双等人西往大秦,路途艰险,也未必就能活成。”刘协不咸不淡道:“倒是留在这长安城中,诱着袁绍犯错,还算有些用处。”他近乎冷漠得做了决定,转而询问起曹昂身体,却又恢复了和煦,“张仲景给你诊过脉了?开的药吃着怎么样?”
曹昂一一答了。
君臣二人忙里偷闲聊了几句日常,便各归其位,继续处理手上诸事。
这日曹昂归家,就见母亲丁夫人早在厅堂中等候着。
“孩子这会儿睡着了。”丁夫人迎上前来,命从人摆上温热的饭食,又道:“宫里医工开的药,我已命人熬着了。”
曹昂坐下,与母亲一同吃饭。
丁夫人瞧着儿子的面色,心中有事要问,却又疼惜儿子忙碌,不忍打断他用饭。
曹昂早看在眼中,用了半碗饭,喝了一点汤,便觉饱腹,温和道:“兖州无碍的,陛下明白父亲的心。”
丁夫人闻言,长松了一口气,又看儿子,感慨他这般能体察旁人心情,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练就的,愈发心疼起来,道:“再用些吧。你吃这么点,哪里够呢?”
“在未央殿陪陛下进了些点心。”
丁夫人点头,分明还有话想问,却又顿住。
“母亲还有何事忧心?”
丁夫人望着儿子,嗫嚅两下,屏退左右,低声道:“我其实并不是为你父亲担忧。”说到底,她与曹操之间新婚燕尔时的柔情蜜意,早已淹没在时光里,如今
只认他是曹昂的爹罢了,“我是为你担忧。”
“母亲为我担忧?”曹昂微愣。
“你父亲在袁绍手下,你却在皇帝身边,从前倒也罢了,如今袁绍命你父亲对朝廷动兵,陛下待你……”丁夫人是一颗慈母的心。
曹昂笑了,垂眸忆起陛下的话,往母亲面前的碗里挟了一箸鱼肉,柔声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忧,陛下从不疑我。”
丁夫人原是从不过问儿子在朝堂上事情的,此刻初开口时还有些羞赧,从儿子口中听到皇帝的态度,放下心来,既然开了口,便索性把心里的想法都掏了出来,“陛下待你这样好,你又年轻又权重,难免有人要看着眼红。”她也风闻过当初朝中老臣与儿子起过龃龉,“若是有人寻衅,你只不要理会,别一生气做了触犯禁律的事情。可如果真有人欺到你头上来,你也不能傻傻受欺负,既然陛下是好的,你便都告诉陛下。”
曹昂垂眸,静听母亲质朴而又满是慈爱之情的教子之语,听到最后,眉睫一动,低声笑了,应道:“嗯,儿子都告诉陛下。”
“好,好,你比母亲更懂得该怎么做。”丁夫人放下心来,起身道:“我不久留你了。等会儿让他们把药给你送到书房去。”
她知道儿子政务繁忙,书房的灯火总是要亮到深夜的。
曹府书房中的灯火亮起来,而丁夫人所住的小院内机杼声也响起来,那是慈母心织就的陪伴乐章。
长乐宫中,如今也有一种机杼声,不甚流利,却也别有生趣。
皇帝要蔡琰在伏寿出嫁之前教导她,为了方便,伏寿仍是居住在长乐宫中。
是日蔡琰午睡醒来,宫女捧了她惯用的笔墨,正要赶往未央殿行女史之职,因上午皇帝在批阅奏章,倒是不需她在侧的。
蔡琰从门前过,就见伏寿坐在三尺高的花楼上,正挽花提综,不禁笑道:“纤纤静女,经之络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景?”
伏寿手上不停,紧张笑道:“先生快别笑我,我只怕错了一丝。”对面另有一织工踏杆引纬织造。
伏寿虽然在家中也学过织布裁衣的基本技能,但从未上手过这样复杂的提花机,所谓“寸锦寸金”,她
学了许久,又有织工配合,一整日下来也才得不足一寸。
蔡琰笑着望伏寿一眼,见女孩神色认真、潮红面上隐有汗水,倒是有种与她年龄相称的勃勃生机,比之最初的端庄肃穆又或是前段时间的娇媚婀娜,可是要美丽太多了。
坦白来说,伏寿在入宫之前,已经完全做好时下贵女嫁人该有的准备了。
她学过《女诫》《列女传》,懂得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等妇德;会洁齐酒食,以奉宾客;蚕桑女工都不在话下。她也接受过贵女该有的素质教育,懂音律,能赏歌舞。而不同与刘清少时抵触经史子集,她在大长公主府上,正经学过《史记》《韩诗》等,能与蔡琰对答如流。
也许适龄的贵女中,有人比她更有灵气,但没有人能比她所学更全面了。
阳安大长公主早已着力将她往皇后的模子里培养。
在这一点上,蔡琰自认为无法再教导伏寿更多了。
伏寿歪头看来,笑道:“先生还不去么?莫要迟了。”她变得比从前爱笑了。皇帝赐婚后,又派了蔡先生来教导她。她初时以为要把从前在家中学过的“女子卑弱”等书再学一遍,还有主持中馈等事,谁知道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最开始皇帝令蔡先生问她想学什么,她答不出来,也不敢答。于是皇帝便给她拟了个单子。她非但可以毫不顾忌皮肤是否白皙,而整日练习骑射;也可以跟随医工,学习基本的医理与妇人生产之事;甚至能亲自学习如何操作提花机,不再是普通的织布,而是织出金子一般的锦绣来。
伏寿感到她从前全部的人生,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得快活肆意,叫她感到活不够一般,恨不能每日变成十三个时辰。
皇帝甚至还许诺,待到她出嫁之时,可以沿水路而出,在汉江上游亲自看一看船是如何造出来的。
蔡琰下午去未央殿之前,看到的伏寿还是热烈欢乐的,待到晚上回到长乐宫,却见伏寿房门紧闭,左右守在门外都不敢稍动。
“怎么了?”蔡琰上前。
左右宫女轻声答道:“下午回了一趟大长公主府,回来路上便哭了。”
蔡琰微微皱眉,推开门扉,在床榻角落里找到抱膝发呆的女孩。
她抚着伏寿僵硬的颈背,柔声问道:“回家受委屈了吗?”
伏寿这旬月来与她已是相熟,此刻被关切一问,再忍不住,想到母亲的申饬与劝导,伏在她怀中,呜咽问道:“先生,女人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女人?”声音中满是迷茫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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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来问朕,什么是女人?”翌日未央殿中,刘协原是要查验未来江东女主的课业如何,谁知引出来这样一段公案,他望着下首一大一小两位女人,扶额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们不曾听过一句话——凡是男人写女人的文章,历来都值得怀疑,因为他既是……”他说到这里又顿住,在已历三世的记忆里转了个圈,意识到这是他在现代学过的哲学内容。
原话是法国哲学家普兰·德·拉巴尔所说,“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
刘协望着半藏在蔡琰身后的伏寿,女孩神色中有痛苦、迷茫,还有一种强自忍耐的羞耻。
他忽然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乃是人生的关键问题。:,,,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