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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第 149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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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臣更想跟在陛下身边。”孙权一语脱口而出,四下里都安静了一瞬。

连杨修这等极善言辞之人,都有些不好接口。

刘协微微一愣,仔细看孙权一眼,见少年面上微红、眼神却坦诚,不似作伪,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温和笑问道:“你是今岁就该回家了吧?”

“……是。”孙权答得并不情愿。他来长安做郎官,已过了两年之期,原本想要在最后这场平定益州的战事中立些功劳,谁知道这仗并没怎么打起来,朝廷大军压境,只气势就叫益州士族选择了归降。在寻常士卒看来,能不打仗就赢了回家自然是最好的。但像孙权这等渴望建功立业的男儿看来,何其遗憾。

刘协不用孙权多说,便能摸准他的心思,此刻驭马在前,命孙权跟随在侧,徐徐道:“你兄长孙策这二年,在江东做得好大功绩。去岁袁术僭越称帝,你兄长立时与他决裂——当时你担心朕误会你们一族,还曾求见剖白。朕当时封了他做骑都尉,又令他袭了你父亲的爵位,为乌程侯。他虽然早已打下会稽来,但还是朝廷给的名正言顺些,便又封了他做会稽太守。今岁朝廷在西边用兵,更需要东边安稳,朕又封了他为讨逆将军,封为吴侯。朕屡次封赏于你兄长,你可知道为何?”

孙权心中一动,总不会是因为他的缘故,便小心道:“那是陛下器重家兄……”

刘协摇头,闲话家常般道出缘故来,“你们兄弟二人与朕的缘分,可不只是从你们二人身上来的。当日董贼入洛阳,朕与百官不得不西迁长安,然而洛阳城中的宗庙殿宇,若有闪失,朕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其时董贼虎视眈眈,恐有非常之谋,朕也不便随身带着传国玉玺,因此交付此物于亲信二人,并一封手写书信,一同隐匿于洛阳城中,只待下一位打入洛阳城中来的将军,要看他是忠是奸……”

孙权恍然,这段故事在他离开江东来长安的前一夜,也曾听他的兄长孙策提起过。只是兄长当日所说,没有此刻皇帝所讲述的这般详尽,又有一些内情没有完全告诉他,

只说时机到了,陛下自然会同他讲。现下,陛下肯对他开口,难道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要重用他了吗?孙权攥紧了马缰,脸上又浮起潮红之色,强自按捺住心底的激动之情。

“来的便是你父亲。”刘协眯眼望着不远处,众儿郎已纵马疾驰不见背影,只余林中淡淡烟尘悠悠落下,他徐徐道:“当时关东各路军马齐聚,打着讨伐董卓的旗号起兵,然而袁绍迟疑不动、曹操孤军兵败、盟军于酸枣瓦解在即,天下人都在驻足观望,唯有你父亲有勇有谋,屡次正面重挫董卓贼兵,所向披靡,一路收复至于洛阳,接了朕的手书与信物。天下人心都为之一振。外人恐怕不知,当时你父亲接了朕的手书,已决意继续西进,迎朕回洛阳。可惜袁术忌惮你父亲,断了你父亲的粮草,逼得你父亲不得不回头求他。后来袁术借刀杀人,又要你父亲去攻打荆州刘表。你父亲追击黄祖至于密林中,被黄祖部将暗箭所伤,卒年尚且不满四十。”说到这里,长长一叹。

孙权听到父亲的事迹,本就心中激荡,更何况是从陛下口中听来,那分量更是不同寻常,待听到父亲之死,早已是虎目含泪,只死死攥着缰绳,不肯叫那泪落下来。

“所以朕说你傻。”刘协笑起来,“有你父亲的前情在此,朕怎么会因为袁术的几封书信就疑心于你们兄弟二人?更不必你求见剖白。”

孙权仍含着泪,闻言便不好意思得笑了。他这一笑,眼睛一弯,那强忍的泪便再含不住,啪嗒两下,砸落在攥紧缰绳的手背上。他一时不敢抬头,恐给人看到落泪的模样。

刘协已瞥到他手背上的湿痕,只作不察,仍旧温和说下去,“如今长安以西,暂已平定,余下的都是要交给尚书令那些老头子做的事情,倒是你兄长所在的江东,境内仍有不臣,又与荆州刘表相临。等你回到江东,辅佐你兄长,辖制荆州,既是为朕尽忠,亦是为父报仇。你又何愁英雄无用武之地?朕虽有心留你,却只恐耽误了你。为今之计,你回到江东,才是你的天地。”

孙权方才脱口而出那一句“臣更想留在陛下身边”,并非没有报着某种希望——希望皇帝听了他

的衷心之语,能特例将他留在长安,哪怕只是多留一二年也好。此刻听皇帝徐徐道来,孙权心知陛下已决意令他回到江东。陛下如此恳切,又对他们兄弟二人寄予厚望,他明明该感到振奋的,可终究难掩心底那一丝淡淡的失落。

江东故土,天地再广阔,可他此刻仍是……更想留在陛下身边。

他不知道如曹昂、杨修等人跟随在皇帝身边,是否是与他一般的心情。但他自从两年多前来到长安,也曾伴驾出游,至于潼关,沿着黄河南岸走走停停,曾陪伴皇帝见过黄河夜晚岸边的篝火,也曾陪伴皇帝见过干旱田地里孩童指尖的蝗虫。陛下好像有一条别人都看不见的路,他从不迷茫,从不犹豫,一往无前走在那条路上,眼下的困境,天下的乱局,都不能使他动摇分毫。而只要跟随在陛下身边,他仿佛也一同走在了那条路上,不会迷茫,不会犹豫,亦不会不安,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从容。

哪怕是不得不离开陛下身边,他仍希望能追随陛下,走那一条陛下踏过的路。

千言万语萦绕在孙权胸口,他张口想要说话,却吐不出此中心绪之万一。

“你今日原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朕了。”刘协换了轻松的口吻,打量着孙权仍是如常的郎官衣裳,笑道:“取朕的骑射服来,给他换上。”

皇帝出行,底下自然备着好几套替换的衣裳。

闻言,汪雨立时又捧了一套黑色骑装呈到孙权面前。

虽然皇帝厉行节俭,但这骑装细微处仍能看出与常人衣裳不同,前后绣有精美云纹,袖口领口以暗线隐约织就吉祥如意的文字。

一时孙权换上皇帝的骑射服,下马给皇帝看。

刘协笑着点头,道:“朕原就看你与朕身量相仿。朕不好下场,否则他们都让着朕,朕没意思,他们也没意思。就由你代朕下场,若是得不了头筹,可不要回来见朕。”他话虽是如此说,但眉目含笑,显然是调侃孙权的,于是又命人将自己用的箭囊与弓箭都给孙权,笑道:“去吧,叫朕看看孙家儿郎的本事!”

孙权手持皇帝的弓箭,受此激励,原本低落的心情也转为亢奋,当即朗声道:“陛下您就瞧着吧!绝不给您丢

人!”说着翻身上马,一夹马肚,那马便泼风似得冲了出去,追着先前众儿郎消失的方向,深入密林之中。

刘协望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当真是少年人,便下马,由从人牵马,对曹昂道:“他们且去争先,你陪朕走走。”

曹昂便下马,走到皇帝身边。

而杨修、淳于阳等人也都下马,只远远跟随在后面。

刘协在前,曹昂错后半步,两人走在蓊郁的山间花木中,时闻潺潺流水之声,正是长安温暖的夏日光阴。

“朕留张绣在益州,统管益州兵马。”刘协开口,谈的却并非山水,仍是天下,“他怎么说?”

“张绣很是感激,给臣来信致谢,”曹昂微笑道:“还送了臣两箱珠宝。”

“哦?”

曹昂便将当日张绣赶到河东郡见他之时,空着两手的事情说了,“他恐怕以为臣是在索贿。”

“他在益州才多久,就盘剥得这么多珠宝?”

“也未必是他盘剥而来。益州士族多有积蓄,有不想外迁的,也有想迁去特定地方的,难免会有贿赂于张绣的。”

“这些当地士族,隐瞒人口,就为了昧下赋税,给朕的臣子送礼,却是大方得很。也好,你就仍叫张绣送金银珠宝给你,再由张绣去盘剥那些士族。”

“好。”曹昂轻声应道。

刘协原是讽刺益州士族,出言调侃,带了些薄怒的,原以为曹昂会出言解劝,谁知他竟应了一个“好”字。

这倒是叫刘协愣一愣。

刘协在一株红色的野蔷薇边驻足,看向曹昂,低声问道:“这等事情你也应下来,真不顾自己名声了吗?”

也许是大战过后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也许是盛夏山间的暖风花香醉人,曹昂跟在皇帝身后,一见皇帝驻足,便也停了脚步,闻言轻声道:“臣原是宦官之后,本就没有名声可言的。”他的目光落在皇帝脚边那一簇红蔷薇上,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协心中一动,侧目看向曹昂,竟不知他是这般想法。他两世为皇帝,心思深远,等闲老臣都难追随他的思绪。每遇事情,总是他去俯就世人多些。譬如赵泰、孙权、杨修等人,在他眼中,都是后辈小子;又如刘清、蔡琰

、伏寿等人,则也是尚需人指引成长的女孩。只有与曹昂相处之时,他少有需要提点包容对方的感觉。旁人都道曹昂做得天子第一信臣,却不知其中缘故。

刘协也是今日才窥得曹昂心事。这曹昂的父亲曹操年轻时就做得洛阳令,因此曹昂自幼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受得是一般的教育,读的是一样的经史子集,也就生就了一颗为国为民、忠于汉室的心。然而他又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乃是宦官之后,最为时人所不耻的。所以追随在皇帝身边,对于曹昂来说,意义更是不同寻常,更何况是这样一位聪敏英武的年轻帝王。曹昂有不输于杨修、周瑜等人的才华能力,却比他们暗藏了一分自卑的心,因此也就愈发能体察上意,更兼他生性沉稳,因此与皇帝相处之时,当真事事以皇帝为先,时时以皇帝为尊。

在刘协的感受上来说,那就是与曹昂相处,比之与旁人都要舒服。

刘协是皇帝,日常中自然是与谁相交更舒服,便与谁相交更多一些,不知不觉中,就已捧出了这么一位天子第一信臣。

“你……不要这么想。”刘协语速极慢,每个字都深思熟虑才吐出口,像是生怕哪个字眼用得不好,让听的人无端惊惧,又道:“朕从未这般看待你。朕将表叔董承之女配给你,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朕视你如家人。”

曹昂目光一动,想到亡妻,连皇帝脚边那一簇蔷薇的红,都成了伤心的颜色,只黯然道:“是臣福薄。”

刘协不接这话,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臂膀,柔声道:“子脩,你莫要看轻了自己。”

曹昂此时已觉失言,又被皇帝安慰,仿佛心底那点隐秘的自卑之情被洞穿,更不敢抬头看皇帝,只盯着那一簇红蔷薇,微笑道:“臣一时糊涂。陛下今日来西山,当真不行野猎之事,只放儿郎们争先吗?”

刘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弯腰在那一簇红蔷薇旁,待要伸手摘取,又怜惜那花儿开得正好,便只从近旁草间捡了才落的一瓣花,托在手心送到曹昂面前,一笑道:“子脩,你乃是朕之知己。正好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与曹昂相伴近十年,共度艰险,君臣之间情谊深厚

,此时便不愿见曹昂难过。

曹昂一呆,愣愣望向皇帝,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

刘协又笑道:“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轻?”

曹昂愣在原地,只觉夏风中的花香太盛,而隐隐的鼙鼓围猎之声又太遥远,以至于他无法不怀疑,方才陛下那一句知己之语,是他的幻觉。

从前他愿做陛下掌中刀,一往无前,所向披靡。陛下却以美玉比他,说他是君子从不离身的一方美玉。玉者,终归是器物,为主人挡灾除厄,乃其灵气所致。

但若说知己……

普天之下,谁有此殊荣,能为帝王知己呢?更何况当今的陛下,是这样一位年轻聪敏的帝王,亲政四载,文治武功,已震动天下。

曹昂竟不敢应陛下这一句“知己”之称,目光缓缓下落,强自镇定伸出手去,接了陛下送来的那一朵凋零的红蔷薇,低声道:“臣当真羡慕……陛下的豪气。”

年轻的帝王驻足山间,含笑问出那一句“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轻?”时,那等自信豪情,叫人不由自主要相信臣服。

曹昂垂眸笑起来。

刘协见他心绪好些了,便转回正题,负手身后,边走边道:“咱们在凉州、益州连得两场大胜利,有些人可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昨日山东有信传来,说是袁绍处又有异动,他如今还在公孙瓒那里脱不开身,但是已经传令给手下的将士,要他们陈兵河东郡之东,又命你父亲……”

曹昂心中一紧。

“……又命你父亲领兵西进,要在司隶校尉部与朝廷的人马掰掰腕子。”

曹昂忙道:“陛下,家父绝不会……”

刘协摆手,笑道:“朕告诉你这则消息,便是相信你。朕才说了子脩是朕的知己,朕又怎么会信不过你的家人?你若要认真辩解,就好似孙权替他兄长辩白一般,那才要叫朕伤心了。朕这是从袁绍处得到的密信,告诉你也是跟你商讨一二,虽然你父亲处还没有来信,但想必也就在这两三日之内。你们父子都是一般的忠于汉室,自然不会与袁绍这等奸贼同流合污,想来你父亲是不会应召的,但因为朕也还未有旨意给他,他也不好骤然与袁绍翻脸,多半会先以徐州刘备、吕布等人为由

,暂且拖延不往西边来。”

曹昂低头想着,陛下在袁绍处的消息来源,多半是子柏(淳于阳字)在管理,听陛下说到一处段落,便收回思绪,道:“我父亲那里不需多虑,但若是袁绍真派大军往河东郡而去,张杨手中只两三万兵马,又无山川河海之利,恐怕是抵挡不住的。”

“这倒不用着急。袁绍如今还在跟幽州公孙瓒对峙,他既然有意对朝廷动兵,想来是很有信心能轻松拿下公孙瓒了。等到他拿下公孙瓒,亲自西来,总要在三五月之后。如今他不过是想着朝廷才兴了两场兵马,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所以派人来袭扰,叫我们不得安宁。若朕果真命大军东进,不顾兵士疲敝,又要从百姓口粮中盘剥大军粮草,弄得长安民怨沸腾,那才真是中了袁绍的计。”

曹昂闻言,倒是笑了。

“怎么?”刘协驻足看他。

曹昂笑道:“陛下都看得分明,就不需臣来劝了。”

“你们一个个的,”刘协无奈笑道:“真以为朕喜欢打仗吗?谁不想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呢?”

曹昂点头称是。

刘协又道:“虽然平定了凉州、益州。但凉州之内,百姓能自顾温饱,已是不易。而益州粮草输送北上又路途困难,更何况还有西南山谷之中的化外百姓。此两州平定,能保百姓安宁,却无法使国家富强,也就谈不上再兴汉室了。我们还是要往东看的。”

往东看,那便是荆州刘表、冀州袁绍,乃至于徐州刘备、吕布,江东孙策等人。其中又尤以袁绍势大。

“陛下是要往东北看,还是往东南看呢?”曹昂轻声问道。

往东北看,那就是下一步要打袁绍;往东南看,则是要平定荆州。

刘协徐徐道:“袁绍势大,而且锋芒毕露,狼子野心,毫不遮掩。刘表年长,志气已消,只想着守住荆州,安享晚景,又或者是要看中原之地,究竟谁能胜出,再做计较。这么看来,似乎应该先遏制袁绍。但动袁绍,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那袁绍有三子,长子袁谭与幼子袁尚来日终有一战,他自己帐中谋士也分了派系,所以倒是放长远来看,袁绍势力是不攻自破的,朕又何必枉费兵马,长途跋涉去

剿灭此时兵力正盛的袁绍?”

两人拾级而上,此时已到半山腰的一处凉亭。

刘协便入内坐了,曹昂跟随在后。

汪雨见陛下招呼,忙远远跑上来,带了两名宫人奉上茶水点心,又退回原处,留君臣二人商讨机要密事。

“这么说来,陛下是要往东南看?”曹昂亲手执壶,为皇帝斟茶。

刘协动了动走得发酸的腿,饮了一口热茶,感受着山间清风荡涤满身疲惫,舒服得叹了口气,搁茶杯在石桌上,慢悠悠道:“却也不然。那刘表老儿,在荆州招揽了一帮文人子弟,其中兴许藏了几人,还算有真才实学,大部分却是理政一窍不通,写起文章来旁征博引、论起用典谁都不及他。这还是好的,又有许多都是借了家族的名声,读书的时候只知驯鹰斗犬,这等浮夸青年,最无用处——若要有用,那也要在这世道上走上二三十年,有的人才能生活中学出来。这等人物,朕平荆州来作甚?”

曹昂听皇帝连牢骚都发得有趣,不禁微微一笑,以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思量着皇帝苦恼之事,问道:“那陛下欲要何等样的人才呢?”

“发明家、制造家,能切实造出利国利民之物的人才。譬如蔡侯造纸,木圣(张衡)造地动仪……”刘协轻叹道:“若果有此等人才,万金亦难相酬,朕愿待为上宾,引为……”他忽然住口。

曹昂眉睫一动,揶揄道:“引为知己?”

“哈哈,”刘协假装并不尴尬,笑道:“朕的知己只子脩一人。方才不过是话到嘴边,说得太顺了而已。”

曹昂微微一笑,不再深究,道:“陛下既有此想,何不下诏,广征能发明、会制造的人才,便如当初征召医工入长安一般。”

“朕正有此意。”刘协亦笑道:“只是从前顾不得,如今凉州、益州平定,疫病缓解,虽然干旱非人力一时能改变,但蝗灾比前几年也好了许多,如今腾出手来,朕便要征召这等有利民生的人才来长安。此事便交给子脩。”他顿了顿,问道:“你可忙得过来?”

曹昂肩上的差事,少说也有十来件了,若连要汇总到他这里的差事算上,恐怕不下一百件,此时再多一件也不过夜里挑灯睡得

更晚些,因点头道:“臣回去便拟旨,有从前征召医工的例子在,流程与接引的官员、路线都是现成的,并不麻烦。”

刘协笑道:“那便偏劳子脩了。”

曹昂又起身为他斟茶。

此时恰一阵山风吹来,鼓荡起曹昂身上的骑射服,那原本该是紧身的衣裳,在他身上却显得太宽广了,袖口像是藏了一群振翅欲飞的鸽子。

自董意故去,曹昂旬月间消瘦下去,便再没健硕回来。

刘协低头饮茶,似是不经意道:“张仲景医术高明,给毓儿补养了半年,便叫他再没染过风寒。回头朕叫他也给你看一看。”

曹昂没有反驳,也没有谢恩,只是沉静应了一声,大半心思还在方才皇帝说的正事上,譬如他父亲处哪日会来信,征召人才来长安的费用又该从何处挪出……

只听鼙鼓与号角声交织传来,两人从半山腰的凉亭望出去,恰能看到围猎的儿郎们自山谷平原中驰骋归来,旌旗迎风飞扬,在他们之前,竟是一群被驱赶的狼群。

刘协来了兴致,起身笑道:“随朕下去一观,且看今日是谁拔得头筹。”

君臣二人快步下山,自然就未曾看到,在竞逐猎物的众儿郎斜侧密林里,又出来一队人马,这回却是以长乐宫为首的众女眷了。

长公主刘清在前,白马脖颈上挂了一串血淋淋的兔耳。她习骑射已有六七年,虽臂力不足,射不远,但近距离射些小的活物还是有准头的;更何况从人为了讨她欢心,早沿途放了些家养出来的肥硕灰兔,这等兔子早饿了半宿,此时只知原地呆呆吃草。刘清出手,那便是一射一个准,倒也斩获颇丰。此刻她冲在最前面,猛地见了一群狼,非但不觉害怕,反倒因为己方人多势众,愈发兴奋,叫道:“都住手!且待我射一匹狼来,剥了皮子给我的玫瑰椅披层褥子。”

此时刘清之侧,伏寿抬眼一望,便见斜对面的众儿郎中,当先那人着黑色骑装,不禁心中一动。此时皇帝正式场合的衣裳,有黑色的,有赤色的,亦有黄色的,但当今陛下喜着黑色,因此凡是陛下出现的场合,余人都晓得要避开陛下的用色。此刻斜对面那群骑装颜色不等的儿郎中,只有一人着

黑色,那人又在最前面的位置,想来便是当今的大汉天子。

伏寿面上潮红,攥着马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人身上。

自从母亲阳安大长公主改了心思,教导她如何做一名“女人”起,她已经换了鲜亮的衣裳,戴了别出心裁的首饰,果然赚得陛下多看她一眼,若假以时日,便可实现母亲的计划。可偏不凑巧,朝廷对凉州、益州用兵,陛下这半年来,连长乐宫都不怎么踏足了,一心扑在朝政上,她纵是有千般娇媚、万种风情,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无作用的——更何况,她本没有董意那样清丽绝伦的美貌,自然也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美人会有的自信与风采。面对母亲的喟叹,她应该觉得失望惭愧的,可是内心深处却悄悄松了口气。待到两州平定,陛下讲究一张一弛,发旨要众子弟都往西山围猎,连长乐宫的女眷都没有落下。她得到了邀请,母亲阳安大长公主也得到了邀请。

早在今日之前,母亲接她回大长公主府,为她量身定制了这套彰显女子身材的骑装,同时也告诉了许多道理。

“像皇帝这样的男人,一生之中只有年少之时,才有心情与耐心去经营后宫中的感情。他如今已经满心都是朝政,更何况十几二十年后?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若是给别人占了这先机,你日后要在宫中立足,可就难了。”

“古来都说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其中自有道理。普通人家的夫妻相许还有相互扶持的患难之情,但他又是皇帝,如今长安局势也稳定了。你示他刚强,不若示他柔弱。”

“明日围猎,母亲为你安排了一出好戏,你且细细听来……”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伏寿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只见长公主刘清已然连发两箭,她既然发声要众人停手,在场自然无人与她相争。

可惜这一群野狼,却并非那些宫人喂养出来的蠢笨肥兔所能比拟,虽然已经被众人围逼到了山脚石壁前狭小的地方上,但见利箭袭来,其闪转腾挪,灵活迅速。

刘清一人射箭,连发不中,众目睽睽下,难免有失颜面。她射空了箭囊,面露愠色,双唇紧抿,颇有

些下不来台,扬手怒道:“换箭囊!”

“殿下。”阳安大长公主忽然出声。

“姑母?”刘清动作一顿,看向阳安大长公主,她幼时由姑母抚养长大,情分自是不同寻常。

阳安大长公主笑道:“这些野狼狡猾,不如让伏寿带一队人马,去吸引它们注意。殿下再趁机放箭,岂有不中?”

刘清并不傻,想着兴许是姑母要伏寿在皇帝面前展示一番骑射,便没有拒绝,只是道:“那就有劳伏寿妹妹了——你怕不怕?”

伏寿僵坐在马上,死死攥着缰绳,早已对上母亲充满暗示的眼神,此时慌忙垂眸,低声道:“愿为殿下分忧,我……不怕。”

伏寿领了一队善骑射的宫中女子,手持长杆等物,往狼群所在处冲去,眼见狼群要来扑咬,忙以长杆相拦,转身而去,给刘清留下射箭的角度,如此一来,便恰好往众儿郎前而去。伏寿放缓速度,待奔到那为首的黑衣男子面前,不敢抬头去看,心中千回百转,侧眸正看到母亲遥遥望来,再不敢耽误,探身出去,手持长杆,作击打追来的野狼模样,一时不慎,便要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她终究是怕的,将落未落,还未打定主意——然而她的骑术并没有那么好,身子一探,重心已失,待要自救已来不及,正一头栽下马去,眼见就要摔个头破血流。

伏寿心中惊惧,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松快,这条路总算是已走到尽头。

那黑色骑装的男子果然动了,催马上前,于众人惊呼声中,伸臂揽过在自己眼前落马的少女,带入怀中。

伏寿一颗心砰砰直跳,根本不敢抬头看,只听他在耳边问道:“可伤到了?”

她只觉血往上涌,鞋子里连脚尖都蜷缩起来,既是惊魂甫定,亦是害羞激动,垂着头,竟是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骚动起来,不远处有人抚掌笑道:“好一出英雄救美!”便听齐刷刷的下马之声,连救了她的男子也带着她跃下马去。

伏寿忐忑不安已极,又觉那不远处的男子声音熟悉,她压着猜测的心抬眸看去,却见众人分列让出的道路尽头,立着两名男子,为首之人黑色骑装、俊美英武,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

含笑扫视过来。

是陛下!

可若那人是陛下,方才救了她的人又是谁?

伏寿缓慢扭头,正对上身边人的目光,却见是位方颐大口的年轻男子,隐约有些熟悉——大约是往日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哪位郎官。

只是这郎官,为何穿了陛下的骑装?

伏寿一颗心忽冷忽热,面上忽青忽白,几不曾晕死过去。

“伏姑娘可还好?”身边的少年低声问。

伏寿强自镇定,见他目中满是关切,忽然心中一松,方才太过强烈的情绪一散,竟是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孙权不禁有些慌乱,不知该不该再扶她,连声问道:“可是哪里伤到了?还是方才吓到了?”他随军出行前,对于长乐宫中这位伏姑娘是颇有印象的,记得她在一众女眷中殊为美丽的衣裙装饰,也记得她略显丰腴的身量与她笑起来的模样。从前董意与伏寿入宫,众人都道是来日的皇后与妃嫔,自是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自从皇帝赐婚董意于曹昂后,众人又看不准伏寿的未来了。因此孙权敢于记得伏寿。

“你认得我?”伏寿低头揩泪。

“是……我……你且忍一忍,莫要御前失仪……”孙权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已有跟随伏寿的宫中女子上前隔开了他。

阳安大长公主见此变故,也是呆了一呆,生怕皇帝那句“好一出英雄救美”底下就要跟出来一桩赐婚,忙越众而前,道:“陛下,臣女惊马,恐受了伤,还请陛下恕罪,准她下去歇息。”

刘协含笑点头,又命随行的医工去给伏寿看诊,这便走到孙权面前,道:“身手不凡,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孙权没想到救人的举动恰好落在皇帝眼中,红着脸颤声道:“这不算什么……”又道,“陛下,请陛下派人清点我等所获……”

“哦?”刘协笑道:“看来你是很有信心呐。”

孙权朗声道:“陛下以己衣衣臣,臣蒙此隆恩,怎能辜负陛下厚望?”

刘协微微一笑,走到孙权身旁,与他比肩而立。虽然孙权壮硕些,刘协高挑些,且相貌也不同,但若是从背后看来,此时两人着一样的衣裳,难免有些相似的。

刘协玩笑道:“子脩,你看朕与他,像不像兄弟俩?

孙权忙退开一步,连称不敢。

曹昂垂眸默了一默,这才上前,温和开口安抚众人,道:“陛下嘉许孙郎官,随口一语,倒是要叫孙郎官惶恐了。”

刘协却并非随口一语,问道:“你可知救的是谁?”

孙权心中一动,此时他若无意,便要答不知。但是他即将离开长安,就算他不得不离开,若能迎娶一位陛下身边的女子回江东,也就不算与皇权断了关系。

“臣……她……乃是阳安大长公主之女。”

“既然做不得朕的兄弟,”刘协轻轻一语,挑动无数人心事,“那要不要做朕的亲戚呢?”

孙权面色涨红,立在原地,若立时跪地谢恩,不免显得托大;可若是推辞一二,万一真失掉了这大好机会……

刘协笑道:“你回去想一想。”他没有把话说死,还是要让刘清去问一问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寿等人的意愿的。在他看来,孙权与伏寿年岁相当,不管是相貌家世,都算相匹。孙权略跳脱些,伏寿沉稳些,倒也相宜,况且方才所见,救人者与被救者都未必无意,若果真能成,不失为一对佳偶——对于朝廷政局而言,也大有裨益。

自西山回宫的路上,曹昂应召,在乘舆内陪伴帝王。

“这桩婚事,只怕要惹怒阳安大长公主。”曹昂明了皇帝用意。

刘协已宽去骑装,换了舒适的常服,闻言笑道:“君不闻,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朕为人间帝王,尚且不能心想事成。又岂能事事皆如她所愿?”

曹昂莞尔,又道:“德祖(杨修字)准备了满腹文章,要借着今日诉给陛下,陛下听一听么?”他今日始终陪伴皇帝左右,旁人纵有显能的心,却也没了机会。

刘协仰躺榻上,随着乘舆规律的晃动,半眯了眼睛,翘腿闲闲翻着一卷书,懒懒道:“今日且没有精神听他的宏图大略。”对于刘协来说,青年人的理想纵然热切动人,但难免失于天真稚嫩,他是要包容着去听,去赞赏的。

曹昂恐怕有自己在这里比着,要寒了杨修的心,朝廷此时还是要拉拢士族的,因笑道:“陛下方才还说人生不如意者……”

刘协无奈坐直,整一整衣冠,叹气道:“让他上来吧。”

曹昂微微一笑,便告知汪雨去传杨修,目光落在书匣中,又道:“陛下这卷古籍臣未曾见过,可否赐给臣一观?”

刘协不以为意,随手抽出来递给他。

曹昂谢过,退出乘舆,将拢在袖中的那一瓣御赐的红蔷薇仔细展开,夹入书页中,与骑马赶上来的杨修点头致意,便远远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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