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轮冷月,花墙两面,却是不同情形。
耳听花墙另一侧人语声已停,而脚步声渐起,淳于阳以目光请示于皇帝。
刘协微微摇头,手指按在他胳膊上,直到花墙另一侧透过来的光都灭了,确信冯玉已经带人离开,这才开口低声道:“子柏(淳于阳字),你听着如何?”
淳于阳道:“这宫里竟出了命案,得彻查才是。”
刘协“唔”了一声,心里也觉有些蹊跷。若是死了个宫人,为何会与阳安大长公主扯上关系?若与阳安大长公主有关,死者必然不是普通宫人。然而若是宫中出了这等事情,冯玉真有能力兜揽下来?而他身为未央宫之主,若非今夜巧合撞破,竟全然不知么?然而此刻不宜深究。
刘协暂且将此事放下,同淳于阳说起正事来,“袁绍知晓刘寿之事后,可有异动?”
天下纷争,固然要比拼战力,情报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刘协身边这四位郎官的父亲,有的跟随了袁绍,有的跟随了袁术。其中有如曹昂与曹操这般父父子子的,也有如淳于阳与淳于琼这般恩断义绝的。
可到底是父子,对彼此身边的人,总是熟悉的,要探听消息,也容易布置人手进去。
淳于阳在护卫宫禁的职责之外,也掌管着远在冀州的耳目。
刘寿,便是少帝的遗腹子,其母弘农王妃唐珏日前病逝,如今仍养在唐家,身世并不对外公开。但此前驻守洛阳的李利听闻了些消息,为了博皇帝重用,将这消息透露留给了袁绍。
而袁绍……
淳于阳低声道:“袁绍没有动作。”他补充道:“刘寿存在的消息的确已为袁绍所知。他身边的第一谋士沮授,此前曾经给他出谋划策,要他迎陛下以令天下。彼时袁绍不愿,一直没了下文。刘寿消息传到之后,沮授便又提议,要袁绍迎刘寿而后合天下。但是袁绍一直没有采纳。”
刘协望着远处那两队宫灯排起的长龙,思量着,没有说话。
淳于阳道:“这袁绍可比他那弟弟奸滑许多,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他打的主意,原也好猜。”刘协
幽幽道:“他原是跟他弟弟一样的心思,也是想要自己做皇帝的。只是他到底比袁术聪明一点,也知道心急吃不到热豆腐。沮授等人给他出的谋略,原是上策,可袁绍实在是太贪心了。他如今在四州之内,便是实权的皇帝,可如果迎了朕又或是刘寿前去,他便成了什么?沮授要他迎刘寿,是没看明白袁绍此人的狼子野心。刘寿这步棋,非到万不得已,袁绍是不会用的。”
淳于阳道:“陛下,不能再放任袁绍发展下去了。臣得到的消息,那袁绍在冀州等地已是说一不二。况且此前孔北海失了青州,若不加节制,袁绍的势力还要扩大的。征袁术的战功,子脩兄已经立下。至于袁绍……”他这是要请战了。
刘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用他把底下的话说出来,和煦道:“子柏放心,你与子脩一样,都是跟着朕从洛阳出来的。有他立功之时,便有你立功之时,你不要心急,咱们来日方长。”
淳于阳满腔慷慨激昂的请战之词便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刘协又道:“袁绍势力扩张不好么?朕看,未必便是坏事儿。家业小了,子孙争什么?”他眯起眼睛来,“他的长子袁谭占了青州,可他最宠爱的却是幼子袁尚。他底下的谋士也分了派系,有原本跟随他的,也有冀州班底投诚于他的。这一出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淳于阳少年热血,可是于权势争斗上却还稚嫩,只怔怔听着。
“蜀州、荆州、汉中……”刘协悠悠念着,脑海中划过地图上的一处处势力,“袁绍的戏才刚刚开场。而他的这场戏,却是天下大戏的开场。”
天下局势,在他脑海中,就仿佛黑白分明的棋盘。他时而手执白子,时而又手持黑子,神思悠然间,已将天下形势翻云覆雨许多次。
旁人看他落子极果决。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每落一子,他都必须很小心,很谨慎。
刘协招手,示意远处的宫人上前来。
汪雨忙弯腰小跑过来。
“查查今晚什么人为什么事儿见了冯玉。”刘协淡声道,他转身往长乐宫中走去。
万年长公主所居的长乐宫中,这会儿灯火通明,宫人们都围在主殿,在长公主刘
清身边凑趣,挑选着这一秋的衣裳款式。
刘清不防皇帝前来,笑道:“我以为我这宫中已歇得太晚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晚的。”她指一指面前铺开的各色布料与衣裳样子,解释道:“今岁她们为防疫也都出了力,如今稍松散些了,我想着,就做两身衣裳给她们。”
今岁防疫,人手奇缺,刘清拨了许多宫女充做医女,解了燃眉之急。等到人手补充到位了,这些宫女无病症满百日,才得以再度入长乐宫侍奉,因此也才回来没几日。
刘协笑着坐定,端茶道:“是朕疏忽了。皇姐是替朕赏的。”于是又要随从去开私库,另取布匹衣料补给刘清,又道:“朕来看看皇姐。你们只管选衣裳便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随手指了一件,笑道:“这件倒是衬皇姐。”
宫人见皇帝前来,原是有些忐忑的,此刻见皇帝亲切温和,便都放下心来,因都年少,不一刻便都恢复了兴奋,窃窃私语,交流着中意的衣裳款式或布料,只眼角的余光时不时会飞到上首的皇帝身上去。
原本坐在万年长公主下首的伏寿,却是从皇帝踏入殿内的瞬间开始,便紧绷起来,只能低头暗自深呼吸——好在皇帝始终没有问起她。
刘协见殿内气氛又活泛了,便捧着茶杯不再出声,只默默听着、看着,然而眼神是早已飘远了的。他的思绪不在这里。但是他偶尔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作为背景,好让他放空一下发麻的大脑。
刘清已经习惯了皇帝的举动,知他是来散心的,便也不再招呼他,仍与蔡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又谈笑起来。
伏寿在下首,却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皇帝,见他比之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有心要开口说点什么关切的话,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直到皇帝换了两盏茶离开。她颓然得低下头去,在这充满了内心挣扎的两盏茶时分内,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家族对她的期许,她怕是要辜负了。
汪雨打探消息的动作很快,翌日便将详细情况报了上来。
未央殿中,汪雨躬身在皇帝身侧,将冯玉审人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陛下明鉴,那两名宫人,都是未央宫侍弄花木蔬果的。
因从前长安有座扶荔宫,虽早已给战乱毁去了,但名字流传下来了。他们这些侍弄果木的,虽然人数不多,也都按照从前的旧宫分了去。这两人便分在扶荔宫里,因陛下提倡俭省,原不过侍弄些应季的寻常果木,谁知道今夏,阳安大长公主派了命令下来,叫他们用心侍弄几株南边来的荔枝。”
“这两名宫人推脱不得,只得请教了从前的师傅,每日照料也精心,因知这荔枝珍贵,唯恐出了意外。谁知道养到前些日子,这荔枝还是全都没活成,挂的果还没熟便也都落了。这二人又听说,从前武帝时候令扶荔宫的宫人养荔枝,因荔枝没能养成,便将侍弄荔枝的宫人都杀了。他二人听了这样的旧事,岂不心惊?况且荔枝贵重,又是阳安大长公主交待下来的事情,只道不死也要折进去半条命。恰逢这两个月,曹将军领兵在外,宫中细务许多移交给了冯大人处理。这二人许是听说冯大人善性,又是陛下信重之人,兴许能在阳安大长公主跟前儿有几分薄面,这便掏空积蓄,找人托关系,求到了冯大人面前。”
刘协本以为是宫中出了人命官司,没想到竟是为了几株荔枝闹出来的事儿。
“阳安大长公主因何要养荔枝?”刘协早已下令,朝廷自上而下,都要俭省,不能奢华用度,不重远方之物。彼时阳安大长公主也是欣然奉行的,自己府中也减损膳馐、帷帐、珍玩等耗物费工之物,又与万年长公主一同下令,要宫中府内,都不许再造锦绣、绮罗、珠宝、玳瑁等玩弄之物。
以刘协对阳安大长公主的了解,她绝非为了口腹之欲而行此事之人。
果然汪雨又道:“阳安大长公主欲在长安培植荔枝之事,也查明白了。因去岁旱灾兼蝗灾,今岁又有大疫,阳安大长公主心中不安,恐怕是祭祀不周的缘故。这荔枝从前原是岁贡,据说高祖时,极爱南越进贡的荔枝。于是自惠帝而后,历代君王都以荔枝祭拜高祖。阳安大长公主曾对左右说,从前和帝时,因停了对高祖刘邦的供奉,汉室便衰微了,其下便是只活了八个月,在位百日的殇帝……”
“阳安大长公主要种荔枝,是为了祭祀高祖,以求国泰民
安?”刘协听明白了。
汪雨垂首道:“奴只查到这些,不敢妄断。”
刘协见他始终恭敬谦卑,丝毫没有居功之色,又想到他方才讲述祭祀高祖等事情,口齿伶俐,对汉室历代君王如数家珍,倒有几分可惜。这汪雨是个人才,可惜是半个阉人,当日恰巧撞上宫变,只阉了一半。刘协对于阉人没有不喜,只觉他们虽是畸形制度下的可怜产物,一个个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当今风气,自桓帝、灵帝以来,朝中多次经历宦官与朝臣之间的争锋,还有外戚加入。最终虽然是外戚没了,宦官也没了,但当年党锢之祸留下的阴影,却还深深刻在此时朝中重臣心头。这种时候,皇帝若提拔一个阉人再任要职,可就太敏|感了。
刘协收回投在汪雨身上的目光,平静道:“既然如此,等冯玉上报之后,朕便去看看这几株荔枝。”
汪雨略有几分诧异。
刘协笑道:“若事实果如你所言,冯玉为何要瞒朕?”况且事涉阳安大长公主,冯玉是极有分寸的。
话音未落,便见殿外侍奉的宫人小心翼翼走进来,奏报说是冯玉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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