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零一章
廷尉掌帝国刑狱,别说曹昂这样的骑都尉,便是丞相也管得到。
刘协纵然身为皇帝,按照律令,却也不能干涉廷尉石黄办案。这也正是石黄有底气来未央宫拿人的原因。
刘协盯着跪在面前的石黄,从最初的惊怒中冷静下来,淡声道:“朕不阻你办案。”
石黄原是脊背挺直,跪在皇帝面前,虽然面上平静,但其实心中已经非常紧张——他今日冒着风险入宫拿人,本就是为了赶在皇帝回宫之前,快刀斩乱麻将这一桩案子办完,谁知道却正好撞上皇帝归来。皇帝毕竟年轻,想来并非老成持重人,若是执意回护身边信臣,而与他正面冲突起来,那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刻听得皇帝说并不阻碍他办案,石黄心中松了口气,忙顿首道:“谢陛下!来日臣定当……”亲自前来请罪。
石黄还没说完,就被皇帝下一句话惊得忘了出声。
“朕往诏狱,看你审案。”刘协一面松着骑装的袖口,一面就当先往宫门外走去,走出两步见石黄还跪在原地,微微一顿,回首淡笑道:“怎么,石大人断案有不好见人之处?”
石黄忙起身,期期艾艾道:“这……陛下……”
刘协却没了耐心与他掰扯,示意淳于阳领兵跟上,又叫汪雨去为曹昂传医官,仍是一同赶去廷尉衙门,要看石黄如何断案。
一路上,刘协回忆起这段时日来曹昂送来的密折。曹昂按照他的吩咐,以平价收长安城中富户屯粮,然而眼看就是旱年灾年,今日的粮食,便是明日的黄金,这些原本囤货,以待暴利的豪强哪里肯让出到了嘴边的肉。他们抵赖推脱之法,自然是五花八门。刘协只在纸上看来,都气了个倒仰,更何况曹昂真的与他们打交道之人。
这些本地豪强原本以为能推脱得过去,也在朝中上下打点,的确给了曹昂很大的压力,贿赂美□□惑曹昂等法子,也都一一试过。曹昂不为所动。于是这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反倒要诬陷他贿赂、通奸等事。好在曹昂机警,这些陷阱一一避过了。对曹昂来说,在长安城中这四五个月,当真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光景,比之战场上的明枪,显然是这等暗箭更是难防。
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朝中施加了许多压力,曹昂却丝毫没有收手之意,更是将豪强藏粮之处,一一查出。眼见无法善了,事情愈演愈烈。
这薛氏一族,早有前因。早在一个半月之前,这薛平就曾在曹昂办差的衙门前上吊过一回。不过那一次,薛平并没有死,选在了大中午人来人往之时,且上吊的绳子从中断裂。
这件事情曹昂也在密折忠提到过。他后来查证了,绳子是薛平早已叫人割到断了一半的,更有身边的两位仆从跟随,若有不对,自然是要将人救下来的。他们要的,无非就是这舆论,人言可畏——人言可以杀人。
此刻到了廷尉衙门中,刘协居中坐了,翻开石黄所写的案情来看。
却见薛平故技重施,又来了一次,谁成想,这次却是真死了。
待到天亮时分,衙门来人之时,就见薛平一根绳子挂在门口的树上,早已气绝身亡,身上一封遗书,泣诉曹昂侵夺家产等十大罪状。当时薛平身边还有两位仆从,都是第一回陪着他闹上吊的薛家老仆了,后来薛家收尸,将这两人也都接回府中,谁知当夜,这两位老仆,一人便触柱自尽,一人沉井自尽,都说这俩真是忠仆,跟随旧主往阴间去了。
刘协看到此处,眼皮一跳。
这等“忠仆”之论,骗骗外人倒也罢了。刘协却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忠仆,主人的仇尚且未报,他们倒一个个自尽了,像是自己都怕多活一天似的。况且曹昂收粮之事,虽然叫这些豪强肉疼,却也未必就动了根基,除了粮食一道,豪强敛财之法层出不穷。设若你是如薛平这样的豪强族长,金银不缺,整日呼奴唤婢,正是享受人生之时,如今不过生意里面的一项遭到了重击,会叫你生出自杀之心么?若以自杀威胁,倒还可信。若当真给自己整回去了,那多半是蠢死的。
薛平不过是个棋子。
背后引诱薛平以自杀带起舆论之人,才是真正的棋手。
石黄在旁审案,又要顾忌皇帝,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到底二三十年的刑狱经验,并非虚的。因此一番问话下来,仅从程序正义上来讲,连刘协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能说自己这廷尉没有用错人。
若说石黄此人,业务能力是有的,从前乃是杨彪父亲的门生,与杨氏一门是极亲近的。
刘协在旁沉默思索,石黄已经问话结束,却是要先将曹昂收押,等查问薛家、查问曹昂手下等人。曹昂收粮一事,虽然是奉了刘协之命,但到底缺少朝廷明文律令,他要以平价收民间粮食,但是薛家不愿意卖出,那曹昂这便是强买。而至于没有朝廷明文律令一事,乃是因为此时朝廷的权力大半还在尚书台,纵然刘协有心,但是尚书台不用印,这道旨意也无法下发。因此刘协用曹昂,也是无奈之举。若真拿律令来卡,曹昂是理亏的。
刘协此时不禁想起后世西方的保释金制度来,只要出得起钱,此时曹昂便能免受牢狱之灾。他看向站在下首的曹昂。
这会儿宫中的医官已经赶到,听从刘协之命,上前为曹昂看诊。
曹昂只是此前受了一遭捆缚,手腕擦破红肿,稍加处理,裹了一层白棉纱。
“是臣办事不利……”曹昂见皇帝走下来,垂首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量,低低请罪。
刘协这样护短之人,见自己人给旁人拿住了,这会儿乃是强行压着心火的,又见曹昂请罪可怜,更是盛怒。只是他真怒之时,旁人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刘协淡声道:“朕将汪雨留给你。”他顿了顿,低声道:“这一趟,子脩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曹昂轻声道:“无妨……”又轻声道,“那薛平乃是贾全的女婿,素来听从贾全之命……”
刘协了然,要查薛平之事,就得从贾全下手。
他微微点头,看向石黄,道:“人,朕就交到你手里了。若子脩有半分差池,你也不必上奏申辩,便如薛平一般,一根绳儿将自己吊死在宫门前便是。”
刘协秉性温厚,后者说大部分时间他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温厚仁善的君主形象。此时讲出这等刻薄讥诮的话,足见其盛怒已极。
石黄没了审案时的从容,慌忙又顿首请罪。
刘协多一眼都不愿再看他,将汪雨与数名仆从留在此处服侍保护曹昂,领淳于阳等人返回宫中。
“表兄,你往贾家走一趟。”刘协并不想走什么迂回之法,而是要直捣黄龙,顿了顿,又道:“朕与你一同前去。”
当下刘协扮做伏德侍从,便往长安城第一豪族贾府而去。
贾家接了帖子,见乃是阳安大长公主长子、骑都尉伏德前来,便都有些诧异。他们已从薛家得了消息,知道皇帝回长安之事。薛平一死,廷尉捉了曹昂——曹昂乃是天子信臣,皇帝是必然要有所动作的。但是皇帝的动作,也该是在朝堂上,与那些大臣们撕扯,贾府众人没想到皇帝的表兄会骤然登门拜访——这显然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贾全年已七十,须发俱白,眯着双眼,听了来报,见儿孙都有些不安,慢吞吞问道:“士孙大人处,可有来信?”这说的便是大司农士孙瑞,早在朝廷西迁入长安后,贾全便将孙女嫁入了士孙家,结为了亲家。
“还未有。已经派人去信询问了。”
贾全想了一想,对儿子贾仁道:“你先去见一见,看他来是什么章程。只说我年迈多病,已是不管事儿了。”
贾仁恭敬应了,“是,父亲。”
伏德与刘协在厅堂等候,直等了两盏茶时分,才见贾仁姗姗而来。
贾仁早在灵帝时,已用巨资买了校尉之职,因此也是官身,竟只比伏德低半级。他上前冲伏德行了礼,又令下人奉上茶点,全了礼数,面上却有几分冷肃,道:“不知上官前来。下官原是要往妹夫家,帮忙操持丧礼的,听说您来,忙先换了衣裳,因此耽搁了一会儿。到是叫您见了晦气。”
伏德忙道节哀,又找着来时路上皇帝吩咐的,安抚了几句,问道:“实不相瞒,我此来乃是奉陛下之命。陛下才回长安,尚且不明情由,因薛家丧事,不好叨扰,听闻两家一向亲善,因此便命我前来。”
贾仁听了,便也照着老父亲所吩咐的,叹气道:“上官有所不知。这位曹都尉实在是逼人太甚,他并不清楚此中内情。朝廷要收粮作为均平之用,这我们大家都是支持的。但是别看我们这些家里,外面看着家大业大,其实养着这上上下下万余人口,也是着实不易的。等哪一日上官有空,我同您细说说,您便都明白了。我们都是有良心之人,皇帝就在这长安城之中,我们岂不是比之外面的那些州牧还要忠心尽心的?别的不说,只说今年大司农士孙大人处,就从我们这里募捐了多少物资。我们都是鼎力相助的,虽没有多少积蓄,也要勒紧了裤腰带,献给朝廷。这些您往尚书台看看便明白,一条条一件件都记着的。灾年荒年,朝廷向我们伸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我们实在也并非要靠着别人的买命粮赚钱。早几年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每逢年景不好,我们府上都是免费舍粥舍米的。唉……”
伏德见一旁的刘协皱起眉头,忙道:“府上仁善,只是这曹大人……”
“这曹大人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虽然打着为朝廷筹粮的招牌,但是行事太急,如今将我那妹夫也逼死了。知道的呢,说是这位曹爷办事不利;不知道的,岂不是就脏了陛下的名声?家父也一再说,为朝廷出力,那是咱们的荣光。可是这羊不能逮着一只薅,总要给她休养生息之机。正如文帝景帝之时一般,要给我们喘息的机会。今岁改元,皇帝亲政,要给百姓廪給,要给长者肉食,我们这些人,原是早已捐过一回的了。朝廷要屯田,要大量农具,要铁器,要金银来买,我们又已捐过一回了。如今这位曹爷又来,也不见朝廷旨意,上来就要咱们的屯粮,这原是备下一家老小用的。可是年景不好,咱们能说什么?少不得自己少吃两碗饭,也要给朝廷省出来用度。可是这位曹爷不知哪里来的消息,硬说我那妹夫在城西屯了百万石新粮,要叫他都平价卖给朝廷。我妹夫家实是没有这些粮的,那曹爷硬说他有,带人搅得府上不得安宁,我那妹夫着实委屈,竟一时想不开…………我那妹子哭晕过去几次……我父亲听说此事,也病倒了。可惜我那妹夫,若是再等几日,知道陛下就要回城了,到时候岂能不给他个青白?何至于要以死明志!”贾仁说到此处,只是摇头叹气。
若只听这贾仁所言,还真是感人。
伏德不知贾家原本还有往朝廷输送金银之事,此刻听了贾仁的话,也觉不好再问下去。
刘协在旁安静听着,至此才开口道:“曹大人所说的,这百万石粮食,收于城西何处?”
贾仁方才虽然一直在对着伏德说话,其实也没有停下暗暗打量刘协的目光,见这少年跟随伏德而来,但是并未身穿官府,若说是伏德的随从,却又与伏德同样坐下来,比之随从,更像是……伙伴?
但是见伏德并没有介绍刘协身份的意思,贾仁察言观色,自然也不会问。
此刻见刘协开口,贾仁便道:“这却要问那位曹爷了。我们也实在不知,曹爷从何处得到了这则消息,只将谎话当成真事儿查起来。这真是匪夷所思。”
伏德与刘协对视一眼。
此时贾府仆从匆匆赶来,在贾仁身边道:“不好了,老大人病又发上来了。”
贾仁忙起身道:“快请赵医师。”又向伏德等人赔罪。
伏德看刘协面色,便道:“你只管去。原是我们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贾仁心中松了口气。
刘协忽然道:“府上老大人是什么病?”
贾仁一愣,顿了顿,道:“不过陈年旧机,冷热交加之时,总是咳喘。虽是小疾,一时看顾不周,却也要命的。”
刘协点头不语。
贾仁便要送两人出门,被伏德婉言拒绝后,便跟着家仆匆匆赶往内院,看来真是着急父亲的病。
贾全盖着一条毯子,躺在窗下闭目养神,似是疲惫老者,听得儿子前来,睁开眼睛,才见目中矍铄精光。
“如何?”贾全问道。
贾仁便将来人情状一一说了。
贾全一面听着,一面细细思量,又道:“城西粮仓那边处理干净了?”
贾仁忙道:“父亲放心,处理的干干净净。”
贾全叹了口气,道:“小心了一辈子,还会给盯上了。”他看着贾仁,难免又教训道:“财不外露。你老子我小心翼翼经营了半辈子,到了你手上,又是盖高楼,又是起花园,你又贪慕虚荣,如今可好,叫他们外面唱什么贾史王薛的名儿,可知都是架在咱们自己脖子上的刀……”
贾仁也已是近花甲之年的人,还要听老子这样的训斥,虽然没有旁人,却也难免面上讪讪的,只父亲积威甚重,不好当面顶嘴,敷衍着应了几声。
“你妹夫死的蹊跷……”贾全道:“我听从前的事儿,那曹昂不是轻狂之人。你妹夫却是有些憨的……”他当初为女儿看上这门婚事,原是想着年轻人憨些,总不会叫女儿吃亏,谁知道此后便需时时看顾。
提到此事,贾仁心中有鬼,便虚应了几声,又说要往士孙大人府上探听消息,借口辞了出来。
另一边,伏德与刘协在贾府家仆护送下,往府外走去。
见府中雕梁画栋,来往奴婢皆着锦衣,当真是个繁华富贵之乡。
刘协道:“那贾仁说要养这上上下下,花费甚多,原也不错。”
伏德还在想方才贾仁的话,因问道:“公子,那贾仁所说,您可信?”
刘协冷笑道:“我信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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