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便有人出立, 是啊是啊一阵附和。
赵惇冷嗤一声,“汉唐以公主和亲已属无奈,以王侍郎之意, 大宋今便要以重臣换太平了?!”
出列的王侍郎一脸诚挚,“若真能百年太平,萧少傅仁善, 想必也会答应。”
“你怎么不去?”
“……”王侍郎大义凛然生死看淡, “若近德一人,能换得天下太平, 微臣则责无旁贷万死不辞。只叹微臣无如少傅之才学,微臣才疏学浅,北地并不看中。”
好!谁不知萧瑾若去北朝, 简直是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他说得好, 萧瑾还能以自身才华为北朝卖命。一个有可能为北朝建功立业的臣子,才叫才华越高越令人忌惮。
这老贼, 如此不知廉耻还给父皇上眼药!简直无耻!厚颜无耻!
“父、陛下。”赵惇压了火气,冷冷道,“礼部侍郎本该是才华横溢天下儒生中数一数二之人, 王侍郎自认才疏学浅,儿臣看恐也不适合继续任侍郎之职。”
皇帝上头看的热闹, 听他一把火烧过来暗骂这儿子真是有眼色。“……”这就是自贬捧一把萧文瑜罢了你还较真上了。
皇帝有些惆怅, 不,甚至还有些羡慕。赵惇性情内敛, 又是当太子培养, 便很少与他这父亲亲近,十六年都是如此。这不过与萧文瑜相处半年,对这萧学士已如此崇敬了。
皇帝想到萧瑾在颍州也时不时来一封万字肺腑陈言……突然明悟了。
任谁都挡不住文瑜的诚挚和聪敏呀!
不过他到底不会如赵惇那般气盛, 反问他,“哦?如此说来你是觉得王侍郎才不配位了?”
就算针对,至少也拿出个正经的理由来。哪有抓着人一句话贬官的。
赵惇意会,“儿臣闻王侍郎以门荫入仕,家中与太原王氏有旧,按理说诗文辞令,应当不错。王侍郎昔日与万岁对策,授同进士出身。侍郎又在礼部多年,想必对大礼小礼熟悉,不若便以此为题,写诗文策论。写不出,如何为官!”
帝王一脸严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陛、陛下……这、此事岂能儿戏?”
皇帝正座龙椅之上,似笑非笑,“儿戏?惇儿年有十六,在朝听政六年,此言儿戏?”
王贤腿一软,心乱如麻,跪地一拜,“陛、陛下,微臣并非此意……”心中后悔不迭,好好地,他没事儿顶撞准太子作甚!人宰相还能要他出头!这、这……
“好。朕看惇儿所言并无不妥。诗文礼记,是礼部官员常识。多年未见侍郎文采,今日王卿定要教朝廷上下开开眼。”
“臣、臣……”当初以门荫入仕,对才学要求本就不比正常科考。面圣入对时,又自大监处得了大致方向寻了抄手,故而得了同进士出任礼部员外郎,苦熬十年才到侍郎一位。为官之后,除却有陆务观那种,时不时发一发牢骚的,谁成日没事练笔写诗……
满殿死寂。
“报君……报君黄金台上意……”
赵惇冷嗤一声,“王侍郎,莫要念诗。”
“……”
一炷香过去了。
皇帝坐的还是相当稳重,王贤费尽气力,吐出几个字,“臣、臣无能……”
于是上位者冷了面色,“侍郎可能回答朕,十年前殿试如何得太上皇夸赞惊龙之才?”
“……臣……臣……”
皇帝笑了笑,“想来也是王卿年纪大了,不比当年,该到了乞骸骨之时了。”
王贤脸色惨白,终于结结巴巴回道,“微臣年已五十,头脑昏聩,恕臣无能,不能再为陛下分忧。微臣……乞骸骨归乡。”
皇帝点点头,语气是相当地不舍,“既如此,朕也不忍再令近德劳碌,朕,准了。”
后半段的朝堂终于安分了许多。
赵惇下朝回宫学习时,遇到姜穆,便将此事说了一二。
听得姜穆难得好笑。
赵惇问他为何而笑。
姜穆整着书案上各地要务文书,分门别类,“我笑他不知北方完颜心性。”
“少傅请讲。”
姜穆便停了手,“远的不说,采石之战在四年前,当时立约百年不战,如今可有百年?”
何况,正史轨迹,此约再立,完颜雍那方也没见得守约。对于以游牧为生的北方朝廷而言,无意的扩张已经成了习惯。不需要自我苦心经营,只需要对富足者进行掠夺。
“……哎,只是汤宰相一脉实在……”令人厌烦。
虽说他说不太出来,但就觉得他们叫嚣着萧少傅性善故而就该为和谈献身的嘴脸,实在丑恶。
姜穆倒知道这叫什么,后世称之为道德绑架。
毕竟善心不是用来践踏的。
若死的其所,有所价值,姜穆不一定反对。但他也不看好无谓的牺牲。
雷灵珠作为五灵之一,是镇妖塔必备之灵气,不可或缺,故而他去了。而萧瑾,换之入北朝,合约该撕还是会撕,去与不去没有分别。
到满城风雨,言说萧瑾假仁假义不肯为天下百姓牺牲,赵惇都快忍不下去时,完颜亮那使者终于姗姗来迟了。
元宇。
当初就三城与完颜亮针锋相对时,似乎也曾挤兑了元宇一通。
姜穆觉得他很有理由怀疑此人是有意拖延,想看满城骂完一遍萧瑾再出手。
完颜亮来得迟,诚意却明显胜过完颜雍。
这也从某一方面说明,完颜亮如今正处下风。
不过此时还要白银二十万,赵惇也不知这些人都拿乔什么。
想来许是数百年碾压式的胜利,叫金虏对宋低不下头。
赵惇转头就将完颜亮的条件通知给了完颜雍。
该急的,不应再是宋臣了。
三两日间,两方争相修约,于是银绢从二十五万一路降到了三万。
只完颜雍一方依旧不能放弃萧瑾人头。
此事由赵惇处理,四字回复,“绝无可能。”
因为和约条件一降再降,完颜雍那边使者变得相当暴躁,于是翌日就传出宋臣去了元宇所在的使馆。
一夜,无人安眠。
赵惇成功的将原本的合约变为,大宋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至于使者离宋后,会否互杀,赵惇觉得,这不在他们大宋管理范围内。
姜穆在京,除每日与赵惇的教习时间外,常四下查看民情,暗里送了一堆文坛新秀入朝。但唯一他本人出面过的,是奔来临安府一位姓辛的年轻人,姜穆当机立断,迅速将之引荐给陆务观。
二人相见如故,再一问,都与朱仲晦萧文瑜为友。
官家那边似不大喜辛小年轻的性子,一直贬了升,升了贬。此人方才弱冠,却不似寻常文人那般谨小慎微,相当疏狂意气,动辄便是算平戎万里,况文章山斗。
从前有心入朝,总为鸽派截胡。赵惇了解之后都忍不住感叹,这位大词人到底什么问题,何以就入不得父皇之眼。
所幸有萧瑾陆务观极力作保,于是便在虞书文手下做兵部侍郎。
转瞬半年,年关过时,柳旭自颍州边防回京述职,又来见姜穆。
说是完颜亮死了,完颜雍为部下刺杀,如今北方剩下的几个皇室都往汴京冲去。
姜穆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上折子请出颍州。
皇帝也没拦着。
他两日便带着赵惇带出了宫。
如此之下,明里暗里刺杀之事更是接连不断。
临行之时,陆务观两人长亭送他。姜穆很荣幸,又收到一首诗,大意便是要走了,不能远送,颍州离不得文瑜公,日后军临城下,收复北地,与君共勉之类之类。
辛年轻人也二话不说,挥笔一首破阵子。姜穆觉着继续搜罗将才下去他可能能收集到当世九成文豪佳作。
他不好继续多留,轻车简从悄声走了。
众人骑马走在淮水小道之上时,已是又一年风送稻香。
磕磕绊绊经历了中毒,坠崖,暗杀之后,再回颍州时,又是八月。
鉴于叶翔的功夫太过潇洒,赵惇眼睛放光地缠了他许久,终于得他又教了一招半式。
路过寿州时查过州府账册文书,又探望过寿州衙署的叶巽,见事态稳妥,向颍州而去。
路上看到留云给他的信,说颍州城的番薯芋头又熟了一茬。
“今年萧叔叔要回来,留云做了玉米排骨汤啊。”
府衙依旧是一年前的模样,并无太多变化。
孙教习头大的叫学生们不要挖掉院子的树去种玉米。
回头一看,门口站个人影。
八岁的留云眼神相当好使,带着小伙伴呼啦啦扑了过来,“萧叔叔回来了!”
姜穆蹲下身来,笑着为她拍了拍裙角的土,“长高了啊。”
他看到收留在书院的孩子们,一年多不见,都长大了,初来时的消瘦已看不出什么。
颍寿安定,半点没受到北方乱局的影响。
很早他就清楚,高寄萍的才能,不会局限于快活林。
姜穆有意要赵惇在书堂多呆了两个月。
赵惇十七,与最初收进书堂的那群孩子年纪相仿,少年意气,倒很快便围成一团。
姜穆也不希望赵惇心中尊卑之别太过严重。作为中古一位帝王,有,可以。但需适度。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日后臣下有才心系百姓便是朝廷之幸,是男是女出身门第都没有影响。正如姜穆从前对陆务观所言,将外在表象看得过重,只是埋没花木兰而已。
适应气候之后,便将书堂适龄学子及赵惇都安置军营去了。
或许他们不一定必须入战场,但至少,他们要清楚,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论人族或是其他灵族,战争所带来的死亡,都是难以逆转的。
沙场残阳如血。
姜穆回来的时机不错。
柳旭已整顿军营准备北上,叶荀香柳巽等人受命往返颍州押运粮草。
赵惇终是忍不住,要前往前线。
他一去,书堂十六七的少年人就没有能忍住的。
相较于赵惇幼年安乐,其他人都是南北分裂的直接受害者。
世上无人能比他们更厌恶战争。正因如此,他们无比想要结束这般局面。
姜穆并未阻拦。
他取了颍州铁匠研究大半年才琢磨出锁子甲给他们,然后亲自送他们入军。
飞雪之时,又收到辛年轻人的如梦令长词。
说是他随虞公到了陕川,如今已看到长安了。姜穆算了算时间,便也回了一首,说颍州这里他们应该到了汴梁城下了。
辛年轻人收到信时,残阳西斜。城楼之上遥望西风,热泪纵横。
城池残破,满目疮痍。当年若无胡虏将这金玉之地肆意践踏,故里长安何至于此!
这本该是大宋天下!
长安洛都,终能重归华灯之下。
正如九州分裂,终将合一。
一年,战事完全消弭。
分裂百年的局面就此结束。
期间无数城池,甚至未打,仅是拉去军队城下摆开阵势,城门自己开了。
城中百姓夹道相迎。
故土重还,旧辱如今终得雪洗。
陕州由辛带领,军将激进,进城之时金人死伤者多。颍城这边因着柳旭为将,姜穆又有心压制,倒没人做出虐杀金民之事。后因两方治安对比强烈,姜穆又两三道劝文送去,辛便忍了恨约束了部下许多。
朝廷以临安陪都,时隔多年重迁开封。
大赦天下。
开封论功行赏,正式确立赵惇太子之位。汤宰相亲到颍州来召姜穆回京,升观文阁学士。
姜穆带着未来五年发展计划书去了汴梁。继承自先祖的杯酒释兵权的儒雅,宋朝皇帝大都文质彬彬,当今官家也同样。相对于秦皇汉武,那必定是宋帝更好相处。
有些意见不同,他也不会轻易伤及大臣。姜穆与他都相当的了解对方,他的文书从不触及他的底线,而他的诏令也从不影响他的决心。
官家总是觉得,恐怕大唐太宗与魏征之间,也不比他们和谐。因萧文瑜不是刚直极谏的魏征,而他也不是唐太宗。政见不同,官家不会先斥责,而文瑜也从不撞柱,每每都是耐心的劝解,分析局势。
得遇萧文瑜,如刘备之遇孔明。
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宋廷出了当朝第一位女性提刑官,名唤陈翠,短短三月查明旧案百起,一时风头无量。
江淮两岸经济发达,重归多年前码头摩肩接踵之情景。南来北往奇珍异宝,都能在此地榷场草市一观。
颍州正式立下观澜书院,孙教习荣升第一任山长。此书院后来居上,短短十年间,门生遍布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此后百年间荣提第一书院名号。
颍州,寿州,临安,长安,汴梁,洛阳等先后设立衙署,专业处理江湖朝廷摩擦,孙府飞鹏帮成了重点照顾对象。顺带在各地推广新粮种植,因后又添燕京,广城,并称八方衙署。
高寄萍出任大宋第一任妇幼联盟盟主,毕生追求于男女之间的公正。世人往往重男而轻女,高与观澜书院相约,改快活林为长平镇,收留被遗弃残害的女婴难以计数。
石群授同进士出身出任颍州知州,凡萧瑾之法照行不变,又留下一出萧规曹随之佳话。此外心力则大多去回护观澜书院和长乐镇了。
夹在颍州与朱仲晦之间的陆务观,时常觉得自己比战时还要头疼。朱仲晦要求三从四德以夫为天,而颍州州府那边提倡巾帼不让须眉,为此掐架掐的不得消停。
此番论战直到后来长乐镇那些弃婴长大,文武政法碾压朝臣时才渐渐落幕。
姜穆兢兢业业又三年,算了算自己的年纪和寿命,想了几日,脱掉官服,上书乞骸骨了。
虽说身居高位,为百姓谋福祉,更易得功德圆满。但越是人缘复杂,越是牵涉因果,良缘便罢,只怕孽缘一生,反而折损明光之修行。
官家暗暗挽留数次,心知无论如何再留不住了,忍痛同意。
姜穆自生死无常时来临,今见得天下太平,总算是心感稍慰。——至少如今出门不至于经常遇到路边行走被江湖人砍一刀的事了。
留云寻逸……是送予天下最后一礼。
五年瞬息而过,帝王禅位,为太上皇,赵惇继位,改号安平。
自萧瑾离任后,朝中少傅一位闲置多年。如今又加封,却是个弱冠少年,而且目盲。
出现之时,朝中多少质疑。等他教导原本并不安分的新任储君一路朝着当年皇帝与萧文瑜相处的方向发展时,众人再无疑问。前太子,当今陛下挤兑汤思退时的情景,如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
何寻逸,史册有载唯一一位目盲宰相。
处事理政之严谨态度,比之师长萧瑾,有过之而无不及。
昔日颍州小红马已经长到二十,年纪已大了。
旅人穿着身灰蓝色的长袍,腰间挂着碧色的竹笛,牵着红鬃马路过。
多年发展,大宋在籍人口翻了两倍。连这样的海边边陲小镇如今也是车水马龙,人流不绝。
一路踏遍山川风光,沿海南下,姜穆偶尔也会进城镇歇脚。
每一世,九州天地,似乎都有些不同。
也许转生的年代相差太久,江淮水路三五百年就改道面目全非,无名山川也是此起彼伏没有定数。
苍雪清风,疮痍血战,花好月圆。姜穆也曾亲眼看过这片天地天灾人祸中每一次蜕变,不止一次。
广袤土地上的人族,总有着同样仁德的胸怀。也许偶有环境之下的阴暗,但安平之世,大都是知足常乐。
九州天地如此,生灵亦如此。进能铁马兵戈金甲,退则小桥流水人家。
每一遭经过,都有不同感悟。
不变的,唯有越过万载相知共处的熟悉。
正打理酒楼的孙蝶看到街头人影,下意识去拉了孟星魂一把,“星魂,你看。”
街上人来人往。青衫人似在人群中,又似在红尘外。
温文儒雅。一看便不像是偏远小镇生人。
孟星魂定睛一看,一时无言。“……小何……”
是他么?似正是他。
拥有着浅色的瞳仁,一眼映着人世光影浮沉。
时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一眼看去更加稳重成熟。
孙蝶有些惊讶,她从未听孟星魂有过这样的朋友,“你认识?”
那人转过头,正对上二人。
好看的眼睛略过无数来往行人,倒映出他们的面容,目色柔和。
似是有意看望,又似一时偶遇。最后他微微一笑,拱手长揖,一人一马,于攘攘人群之中走远。
静谧无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