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看向面前的故人们。
吕公面上哀怵,但目光却极为复杂,有种既愤懑又难堪、得意,又矛盾的还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一闪而逝的窃喜和激动。
吕泽和吕释之的情绪就要简单也真实多了,他们的神情期盼又带着些害怕认错的慌乱胆怯,所以不敢和她对视。
最后是吕雉,她的情绪或许是最真实的,她瘦弱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此时抿着唇含着泪,全情的注视着她,全然是历经磨难后见到亲人的委屈又欣喜的模样。
周宁垂眸笑了笑,差不多都来全了啊。
还特意带了吕雉,是想和她打感情牌呢,还是方便为她解衣验身呢?
刚立的楚怀王熊心听到账外动静,和项梁一起走了出来。
楚怀王的年纪与她相差不大,五官方正,不苟言笑时有些威严之相,不过因为为人放牛的原因,皮肤有些黝黑,就将这份威严中和为了老实憨厚。
不过身为一个傀儡,他的脾气性情若能如他相貌一般才最是安全合适的。
作为在场身份最高的人,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该为那老人家说话,还是维护自己的臣下,于是他求助的看向项梁。
在秦汉两朝,年老者是很有些身份体面,父老者,也是县级以下行政体系的一部分,掌教化,可以为孝悌仁义之家向郡县申报表彰,也可以推荐优良子弟出任郡县吏。
项梁微微惊讶后,对于对方在军营中如此吵闹没有规矩有些薄怒,但最后却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他倒希望周宁真是女儿之身,只可惜,若是换一户人家来,他或许能抱有几分希望,但这样的人家……项梁在心里摇头,气质见识相去太远。
见项梁态度不明,楚怀王便也静静的看着此间事情没有表态。
而韩王成作为在场的第二个王,身份算起来与楚怀王同等尊贵,虽然也是新立的王,但张良作为韩申徒,即韩国丞相,却是真心实意的拥护韩王成,并没有项梁的野心和霸道,所以韩国的实力虽远远不如楚国,但韩王成的自主权利比怀王要高得多。
不过他也没有说话表态,一则,此处为楚军营地,二则,此人为楚军左徒,他若多言,有越俎代庖之嫌。
至于旁的文臣武将或是皱眉,或是彼此小声议论,也无一人出言决断。
而吕公见周宁没有表态,在场贵人也不说话制止,心中越发笃定而有胆气。
于是他面上老父思女的哀苦更甚,对周宁表面哀求,实则咄咄逼人的道:“还请周左徒成全老夫的思女之情。”
周宁笑了笑,并不言语,她若能被他三言两语逼得解衣自证,那她这些年就真是白混了。
果然,不用周宁应对,站在周宁身侧、因人言周宁是女子而心神荡漾的项羽回过神出言问道:“哎,等等,你是说你怀疑周先生是你的女儿?”
最后一个“你”字被项羽额外加重了声音,其中情绪耐人寻味。
“正是,”见两个戴冠之人不言语长了胆气的吕公没有注意到一个将领的语**绪,他目露怜爱的看着周宁道:“周左徒与某的小女长得一模一样。”
有女子和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项羽皱起眉头,他原本是打算娶一个和先生相似的女子为妻的,可不知为何,真听到此人言有和先生相貌相同的女子,他心里升起的却是……愤怒!
旁的人、眼前这人的女儿,配和先生生有同样的相貌吗?
她的气度风华会否辱没了先生的风姿?
说通俗一点,就是,他和她配吗?
和刘季方诸人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张良奇怪道:“你的小女儿不是嫁给了樊哙吗?”
张良看了看吕公,又看向樊哙,不解怎么又多出个小女儿。
“这,”吕公一时卡住,此事说来话长。
有小女儿,并且小女儿已经嫁人了?众人又随张良的视线一起看向樊哙。
樊哙看着周宁,向来憨直的他此时神色竟比吕公还要复杂,他粗声粗气的解释道:“当初沛令的儿子逼婚吕媭,她不想嫁就跑了,吕家怕名声不好听,又怕沛令寻麻烦,就把一个婢女充作自家小女儿嫁给了我。”
原来如此,众人看了看周宁,若真有女子长得如同周宁这般,那引来狗官以权势威逼也是正常。
樊哙执拗的看着周宁,像宣誓所有权般接着道:“所以我才是吕媭的丈夫,他们给了我一个假吕媭。”
他说到后面竟有一种被无良商家欺骗,想要换回真货的委屈感。
但听众们也不在意他委不委屈,只觉得他这话真是解释得直白又……粗俗,什么叫作不想嫁就跑了,这样幼稚愚蠢到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他们真的很难将此与眼前风度礼仪绝佳的周宁联系起来。
而且,若他真有一个相貌品性、能力手腕都如周宁这般的女儿,他如何舍得将她嫁给眼前的莽夫,哪怕只是暂时顶替她身份的婢女,这一切实在令人费解。
张良是注重风度之人,不会口出恶语,直言吕公和樊哙不配,于是他隐晦的问道:“敢问老先生,家中藏书几何?”
吕公神色尴尬,强撑着镇定的回道:“原本家里也有些藏书,只可惜前头焚书令,都被人拉走焚毁了。”
看来是没有多少藏书。
张良点了点头,又道:“我师弟学贯古今,诸子百家皆有涉猎,非家中藏书不足万卷可以至此。”
众人闻言窃窃私语的点头,连戍卫的士兵都对吕公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张良笑着摇了摇头,退到韩王身后。
吕公难堪得面色红涨起来,吕家兄弟也觉得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似一把把小刀扎射·到他们身上,叫他们不仅脸面、连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只觉得往后无处容身,无脸面行走。
吕雉也不敢再看周宁,她是女儿家,比男子更敏感在意别人的目光,此时红着脸埋着头,只恨不得原地消失。
只是隐晦的话语和暗讽的视线,就叫吕家诸人觉得难堪至极,偏偏还有项羽这个涵养不好的,他从来不是个修身忍性的人,闻言直接嘲讽的大笑出声,丝毫不管吕家人越发脸色红涨的难堪。
张良这话倒让他想到了前头他叔父说过的问题,于是他笑问道:“我再问你,你家中有钱帛几何?”
“这……我……”吕公脸色刺白红涨,舌头打结,他家中钱财资产如何能同在场之人相提并论。
吕家诸人皆难堪不已,唯独樊哙仍旧执拗的看着周宁。
周宁淡笑垂眸,所以她说心思憨直的人最认死理呢。
吕公不敢答此问,项羽笑道:“我家先生所食所衣,虽不奢侈,但却精细,何碟配何菜,何菜配何油,都是有讲究的,先生日日还要将沉香奇楠削而焚之,最重要的是价值千金的豆芽豆腐方子先生随手便能与之。”
如今已经开始反秦,项家不必以此讨好秦朝官吏疏通关系,周宁也不用担心被打入市籍工匠之流,故此事不用再保密。
豆芽豆腐出自周宁之手在项家不是秘密,但在场的怀王、韩王以及众多新加入的将领谋臣士卒却是第一次听说,皆惊讶的看向周宁。
项梁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放任此事,是想叫周宁陷于两难,他若从了便会失了颜面威仪,若不从,与一老者计较也有失他仁义的名声,偏偏项羽说破此事,倒是叫众人对他更添敬佩,连原本与周宁不熟悉的季布、龙且、钟离昧等人看向周宁的神色也尊重起来。
项羽不知其叔父的心思打算,顾自对吕公逼问道:“如此一掷千金的气度手笔,你吕家有何人能比?”
项羽冷笑一声,语带鄙夷,“也不对,我该问,你吕家有千金吗?”
这话说得连吕家兄弟都撑不住垂头掩面遮羞,心生退意。
吕公嘴唇嗫嚅颤抖,迟迟想不到如何应答,而此时又来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是收到消息的黑和高等人。
黑人未至,声先到,“某也有个疑惑,敢问老先生,你家中有奴仆几人?”
接连两问被问得颜面丢尽的吕公完全不敢应声,樊哙却答道:“有一小婢专门侍奉吕家姐妹,”又指着周宁问道:“她身边不也是只有一个哑妪吗?”
项羽看着樊哙伸出的手指,剑眉倒竖,当下就要拔剑斩之,一直沉默着站在周宁身后、仿佛局外人的刘季却好像突然间有了阵营,一下子跳到周宁面前,对樊哙出声喝道:“快把手放下,这是楚国左徒,你好大的狗胆!”
随着暴喝,还有一剑鞘从他手里掷出,狠狠的砸到樊哙身上。
樊哙也反应过来自己举止失当,收回手指,但还是恶狠狠的瞪着黑,非要他给个说法。
周宁看着身前之人,笑容极浅极淡的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沛公出手。”
刘季闻言转身退到周宁身侧,竟是应下了周宁的谢,笑道:“左徒客气了,是我这兄弟不懂规矩。”
周宁笑了笑,没再同他多说,她是谢他今日这一出,真是煞费苦心了。
樊哙生气不服,黑才是气到爆炸呢,什么玩意?什么玩意!
当初的郡守殷通都不敢对他家先生这么不客气,他算老几?
黑跳脚骂道:“我呸,一个小婢几姐妹用,你还觉得你挺阔是不是?没见识的杂碎,我家先生是只有一个老妪侍奉起居,可我家先生身边还有四十个百工各司其职,六十个士卒听候差遣,别说吕家,就是你老大沛公都没这个派头!”
黑话音一落,高一挥手,跟随二人前来的六十士卒俱将腰间佩刀拔出三分之一,又重重的还刀入鞘,发出一声整齐的仿佛携万钧之势的慑人的“噌锵”声。
这样的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哪里是普通的后勤兵,几乎与身经百战的精兵相差无几,项梁的目色一沉。
项羽收回拔剑的手,赞赏的看了一眼高身后的士卒,又丝毫不给吕家诸人以及刘季面子拍掌赞道:“好,说得好!”
周宁见此,侧头看向刘季,却见他两手大拇指插在腰带中,脸上带笑,半点没有羞恼的意思。
周宁收回视线,嘴角勾起惯常的弧度,论脸皮她还是不如他的。
黑怒急气急,又得了项羽这个听众捧场,越发情绪激动,言词顺溜,“我为吏多年,什么心黑手辣、厚颜无耻的罪犯没见过,今日却在你们这里长了见识了,说我家先生是你女儿?我就问你,你哪儿那么大的脸,你配吗?”
他家先生那可是周朝王姬!
“还有你!”黑伸出手指,学樊哙方才那样,不客气的指着他骂道:“我家先生放下身份唤你一声故友,你就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你且问问你自己,若我家先生真是女子,以先生的才学家资、相貌能力,你配得上吗?你也就配娶一个婢女奴仆之流!”
黑说着话,手指几乎要戳到樊哙的鼻尖。
樊哙身材魁梧彪壮,气力或许不如项羽,但肯定是远胜于黑的,而且人在羞恼之下,力气会暴涨,出手也容易失了分寸。
眼见樊哙怒目圆瞪,牙帮咬紧,额头青筋暴起就要发怒,周宁出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也没有什么比不比、配不配的。”
周宁上前几步,站到黑身前,对樊哙和吕家诸人道:“一场误会,大家别伤了和气。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大家都散去吧。”
樊哙仍旧不依不饶道:“我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吕媭那日失踪,你那日也从沛县离开,你们还长得一模一样!”
周宁见吕家诸人已经被黑嘲讽得难堪,俱是窘态毕露,没有再说话争辩的意思,便不打算再理会樊哙的歪缠,正想要带着黑和高等人离去,樊哙却上前一步一手擒住周宁的手腕,一手就要去解周宁的衣衫,“你若果真是男儿,为什么不敢脱衣服!”
看着伸到自己领前的大手,周宁的视线瞬间变得冰冷无比,黑和高反应极快的扑上前来,几乎是樊哙的手一触到周宁的领口时就被他二人驾开。
但樊哙也可以说是很倔强了,尽管人被驾开,他另一只捏住周宁手腕的手仍旧没有放开,于是周宁也被他带得踉跄了好几步。
“野哉好大的狗胆!”看着周宁被扯歪的衣襟、被拖拽拉扯而捏红的手腕,项羽目眦欲裂,双手握拳,双臂肌肉鼓起就要上前揍人。
刘季急忙伸手拦住他,“将军冷静,冷静,大家都是男人,也没……”
几点鲜血溅到刘季的侧脸,他劝解安抚的话语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以为你们上一章会夸我勤劳来着~溜了溜了~
留下一排么么么么么么么么~的海王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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