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枯黄,路旁的鸟雀和草丛里的秋虫在唧唧地叫。
整个下午周余心里都觉得不自觉的烦闷。
周余上午照例请了假去县里,顺带着买了好些吃食过去。刚到屋里,小笼包的香味就以一副十分霸道的姿态充斥着整个房间,冯玉凤笑着迎上来解释。
周余瞧着垃圾桶里那吃食的,神色微动。
事实上,得知是秦月找了同学在县医院找到床位时,周余就已经十分意外。从前的秦月连布票衣服都不愿意分给家里人,这次竟然会为了邻居去求同学帮忙。
惊讶有、疑惑也有,然而更多的是触动。
秦月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若说上次是意外,那这次买饭绝对不是意外了。
几人只说了一小会儿,或许是舅舅精神劲儿起来了,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走出医院时,周余的心情变得说不出的舒畅,接连几日几地奔波的劳累似乎一下子得到了舒缓,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哪想到一回来又瞧见秦月跟这个知青待在一起,他们凑得那么近,远远看去头都要挨到一起。
这个知青原本只是见过几次,觉得有些眼熟。最近成了生产队长前的红人、九沟屯的亲儿子,想不认识都难。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了看到两人在一起说话了。
那他没看到的时候呢?是不是更多?
中午休息时,就连生产队长也一脸揶揄地调侃着,似乎对此事颇为赞成,“要是小宋媳妇儿找在这就好了,成了咱村的女婿就真是咱九沟屯的人了。”
旁边上周刚给自家娃定了娃娃亲的老农也附和道,“是啊,咱这都讲究自由恋爱了,我瞧这样啊,没准有戏。”
周围几人又嬉笑起来。
原本秦月只是他好友的妹妹,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救了她之后,她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不刻意见她,却总会不经意地碰到她;不见到她,却又总能听别人提起她,她就这样横冲直撞进自己的视线里,
原本的秦月娇气、虚荣、自私,可以让他单纯的讨厌她,现在的秦月却总是变来变去,一会儿和以前一样自私娇气、下一秒却变得细心温柔,这反倒让他更加烦躁。
他明明之前是那么讨厌她的,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
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似乎轻轻松松就能影响他的情绪,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令他非常烦躁。
周余脸色微沉地推开了门,回到屋子里,径直朝床头走去。
他伸手一掀,里面的东西果然不在了。
周瑜嘴角勾起,冷笑一声,转身去了院里。
周余也不开口,就那么冷冷地瞧着她。
他很久没仔细打量过她了,徐春英年轻时也秀气、明亮,不然也不会眼界颇高地非要和知青在一起。但现如今,昔日灵动的双眸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眼里的精明和算计一目了然,嘴角长期下拉已然有了皱纹,整个人的举止变得畏畏缩缩。
生活,就是这样摧残了她的意志和面容。
徐春英先忍不住了,“看什么?”
“看你”,周余语气淡淡,“是你偷拿的吧?”
“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拿。”徐春英立刻慌了神,她本来想着安排一个家里遭贼的的戏码,但她没想到周余这么快就发现了。
“那我丢了三百块钱哪去了......”周余皱起眉头,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
徐春英瞪大了眼,“三百?!不就两百吗?”
难道是她拿漏了些?还是中途掉到哪儿去了?
周余靠在墙边,嘴角含笑地瞧着她。徐春英这才意识到被炸了话...
但随即徐春英就挺直了腰板,“养你养到这么大,你的钱还不就是我的钱,拿你点钱怎么了?”
周余看着她这幅样子觉得真是可笑,“那可是救命钱,这你也要拿?”
徐春英一顿,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什么救命钱?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村里磕了碰了的那么多,咱农村人哪有那么娇贵?”
“那么多人都笑话我,我还是把你生下来了,带着你改嫁根本说不到什么好婚事,再苦再难的日子里没打你、也没少你一口吃的,长大了还送你去县里念高中,咱村里有几个去县里念高中的,谁不是早早就下来上工干活儿了......”她又继续开始熟络从小对他有多好,“如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用你一点钱都不愿意......”
说到最后,徐春英眼眶微红,竟然还委屈上了。
一副说辞说太久,连自己都相信了,还以为自己真的这么伟大。这幅徐春英这幅又当又立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别人笑话你,是因为你自己轻贱自己,因为你没结婚就先怀了孩子还想着用还自己套紧城里知青。”
“把我生下来是因为当时月份太大已经流不掉了。”
“小时候你是没打过我,但外面小孩儿欺负我的时候你一句也没问过。”
“没少我口吃的,你们吃的是菜,我喝剩下的菜汤。”
“送我去县里上高中是因为学校看我不念太可惜,给我免了学杂费,还定期给我补助。”
周余语调轻飘飘的,说出来的内容却冷酷得不留一丝情面。
“我五岁就开始踩着凳子干活儿了,而且,我念高中的时候周末也一直在干活。”
徐春英整个人像被噤了声一样,张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没想到周余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把她那些伪善摊在阳光下说,一切都无处遁形。
她总说周老太这么多年总是拿她当年未婚先孕、知青又丢下她自己返乡说事,但她又何尝不是自己总是记着周余给她的伤痛。
周余啼笑皆非,自己以前竟然对她还有过幻想,真是可笑。
周余想分家已经很久了,从小时候开始她就觉得这家不像家,没有一丝丝温暖的地方。
现在他总觉得弟弟傻乎乎的,其实谁不羡慕羡慕可以撒娇打滚、不谙世事的长大。
但他一直忍住了,自从他年纪大了起来,周老太见了他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吼叫,周建华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似乎又没有分家的必要了。
但没想到连舅舅的救命钱都能让他亲妈红了眼。
索性,就顺了她的意。
她拿钱盖房子,他分家离开。
徐春英怔在原地半响儿,立刻换了副口吻,眼睛一眯,索性撕破了脸皮,“你不怕我去举报你?”
自从有了分家的念头,徐春英是觉得跟周老太怎么样也待不到一起去。
自从徐春英嫁过来以后,日子就过得扣扣搜搜的,钱都是周老太那一手把控,她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如今秋收也过了,马上就到了农闲时候,都是一个村里的,找人过来帮忙只要摆酒席、请上两顿饭就行了。
用这些钱盖上几间冬暖夏凉的砖瓦房,足够了。
如今与周余也算是撕破了脸,她对他什么样他心里也清清楚楚,老了肯定也指望不上他。既然这样倒也没必要虚与委蛇地绕着圈子,不如把话摊在明面上说赶紧捞着点好处。
“钱给你也可以,有个条件。”
“分家。”
徐春英眼眸里的精光闪了闪,咬着牙说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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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化县一中,此时正格外热闹。
“还有谁没发到卷子?”虽说高考取消了,但期中、期末考试还在。
考试就考试,不重视就行了,但今年高三一班学习氛围比往常浓厚了不少,王叶也拿出以前的劲头。
赵燕自暴自弃地把卷子扔到一边,见秦月看了过来闷闷地说道,“我从小就不喜欢数学,从小就学不会。”
秦月把赵燕的卷子慢慢展开、压平,仔细瞧了瞧打了红叉的地方,心下了然——赵燕这也算是到了瓶颈期,数学成绩比之前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要想再往上提肯定就比之前难了。
“你这比之前进步不小呀。”
一听这话赵燕立马感觉被嘲笑了,刚想反讽回去,就瞧见秦月一双水濛濛的杏眼正真挚、认真地瞧着她,眼里清清楚楚的写着“我在夸你”。
赵燕别别扭扭地说道,“那我也就这样了。”
秦月跟赵燕这一个月相处下来,觉得赵燕其实很可爱,偶尔会发发小脾气,但是原则问题上也有底线,再加上之前麻烦赵燕找床位,秦月很想帮帮赵燕。
赵燕跟秦月关系好了不少,直接问了出口:“秦月你学这么多干什么?又不考试?”
赵燕最近学习单纯是被秦月带着的,原本一起倒数的朋友突然开始认真听课,她自尊心过不去,也不服输也开始跟着听课,只是学着学着总有时候会觉得累,就比如自己听了很久也没太听懂、别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的时候,又比如好像认真学了很久,依然会错不少的现在。
那为什么秦月学起来就不会感觉累呢?
秦月没直接回答,反倒问起了赵燕,“你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赵燕很自然地说道,“毕业以后,我爸我妈就把我安排进他们厂子里。”
“是想做什么?”秦月纠正她。
“比如要是可以念大学呢?”
赵燕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傻了吧唧地问这种问题,现在又不可以。”
“假如现在可以呢?”秦月眨眨眼睛,一副鼓励赵燕幻想的模样。
“其实我想学播音主持来着。”赵燕被秦月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难得有一丝羞赧,“之前在广播站听的声音就很好听。我也想让我的声音让很多很多人听到。”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学习吗?”,秦月直直地看着赵燕,“我想上大学,我想参加高考。”
赵燕有些不明白。
“你现在不学习是因为觉得学了也没用,学了也不能考试,”秦月直直地望过来,“那万一有一天可以了呢?”
赵燕听了心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下意识还是想法反驳,“这怎么可能?都取消这么多年了。”
秦月很想告诉她,明年冬天就可以了。
1977年,全国正式恢复了高考。570万人走入高考考场,然后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重新拿起课本。
“高考当时取消之前谁也想不到,取消的时候大家也都很震惊。既然会取消,那也有可能恢复呀。那你怎么知道会恢复不了呢?”
但事实上,第一年恢复高考时,570万人里最后只录取了不到30万人,高考制度废除十年之久,多少人扔下了课本就再也没捡起来过,仅靠高考前的几个月时间根本不够。
未雨绸缪、提前准备非要有必要,更何况这高考是一定会恢复的。
赵燕呆呆愣愣的,竟然觉得说的很有道理。
秦月继续说道,声音像带了钩子,“去怀化县外面的地方看看,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衣服,各种新鲜的玩意儿,你会成为全国知名的播音员,到时候全国各地大街小巷都会放着你的声音......”
秦月的声音带着点蛊惑,“如果想考大学,数学是逃不过去的。”
赵燕心里的憧憬,完全被带入了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妙了。
她不自觉地低下头,挠挠手,又把秦月展平的卷子给拿了过来,一边拿起笔看着错题一边嘟囔着,“你可真讨厌。”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