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记忆, 并不算什么难得一见的异法。可是天下能有几人, 尝过记忆被封百年、再一朝解开的滋味?
这滋味可不好受。
一朝梦醒,怔忡三生。
朱弦狂乱地以手捂脸, 她还没有做好承担这一切的准备。可那些声、色、形、味, 冲上她的脸, 扑上她的耳, 蛮横地要往她心里钻。
于是她在疼痛中明白了, 眼前这锣鼓喧天正要开演的幻境可不是什么假模假式的皮影戏, 真真切切是自己的记忆。
是百年前已经发生, 不会再发生、也无可补救的事。
是纵然忘了一百年,再隐隐约约看见个轮廓, 还是会叫她觉得心痛的事。
幻境里, 她看见了自己。
还是五六岁的蒙童, 红丝绦扎着双丫髻, 摇曳着牡丹似的大裙子在往生阁中跳荡。孩子调皮, 寻常侍女根本拦不住, 只能慌慌张张追着她跑。
往生阁中一步九回,步步藏迷阵。可朱弦胆子很大, 哪儿都敢闯,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就敢跑到流波池边, 沿着池岸柳枝跳上水鸣鸾的背。
“大小姐, 那是大妖怪, 使不得呀……”侍女提着裙子在后面喊。
朱弦奶声奶气地回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我是爹爹的女儿, 往生阁里有什么我不能碰的东西!”
女孩揪着大妖怪的羽毛,在风中荡起了秋千。妖禽背上翎羽绵如草野,红裙的女孩儿就乘着风在这片草野中翻滚,笑浪,如风中的一片火红花儿。
胆敢制止她莽撞之举的,也只有闻讯赶来的阁中精英弟子了。
一位年轻道士安抚了暴躁的水鸣鸾,冲小姐叹了口气:“大小姐怎么能这样淘气?阁主刚刚传令,要小姐去面见他,这是正经事。”
女孩嘟了嘟嘴:“我要爹爹亲自来接我。他不来,我就不去。”
幼猫般的脸上写满娇纵,乌溜溜眼珠偷偷转来转去,像两粒水灵灵的黑葡萄。那是一个孩子最快乐的年纪,任谁看到这双眼睛都会明白,在这孩子迄今为止的一生里,她从未品尝过半丝苦涩。
来寻她的那名修士在外也是威名赫赫,实力超卓,偏偏拿一个还没入道的孩子没有办法,给她搞得愁眉苦脸。
朱弦懒洋洋躺在大鸟脊背上,身下鸟羽太过绵软,她陷在其中,片刻便昏昏欲睡。
不必睁眼,也知阳光一定落了满身。
就是在这时候,有什么擦过她的脸颊,恰似柳絮春风一时拂面。
年幼的朱弦一睁眼,便看见悬于头顶的那张面孔。轮廓明朗,张扬如火,一刹点亮了她的眼睛。
女孩抱住抚在她脸颊上的大手,咯咯笑了起来:“爹爹!”
回忆之境里,头扎双髻的小女孩笑如银铃,一串串欢声笑语俏皮如燕子,袅袅飞过重阁宫墙,余音不绝。
幻境之外,红衣的少女怔怔望着幻境中重现的男子,不觉泪流满面。
被白衣青年牢牢制住的火灵也停止了挣扎。
怨灵非人的双瞳里,头一回照进了色彩。
“阿……寰……”
笨拙开口,口舌如锈。百年的泪水、相思、怨恨,锈了她的声音,更老了她的眉目。
百年生死两茫茫。
一百年前的故事里,小小的朱弦还拉着父亲的手,一如往常地举步慢行。
池寰照顾她的步子,也走得很慢很慢。
这个旁人眼中犹如火凤般耀眼而傲慢的男人,在女儿面前,却总是温和亲人,收起自己一身嚣张刺人的锋芒。朱弦根本不怕这位大能,连他在教诲自己什么都懒得听,拿出自己的娃娃摆玩。
——然而这一次,破天荒地,池寰劈手夺走了她的娃娃,要她认真听完他的话。
朱弦扁嘴要哭:“爹爹欺负人!爹爹坏!”
池寰低头,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明晦不定,最后渐渐归于杳暗。
他说:“朱弦,今日与以往不同,我说的话你必须牢记、必须遵守,一字都不能忘,一步都不能错!一会儿我要带你完成蹈火大阵的最后一式,若出错,则前功尽弃。”
朱弦遭了惊吓,连连点头。
她先天体质不良,阴阳不调,父亲为了替她伐经洗髓,特意从古书中找出蹈火大阵,别出心裁要借阵法之力改善她的体质。朱弦从小治这病就治惯了,药吃多了不觉苦,对这阵也就认真不起来,心下只觉稀松平常。
只有幻境外的少女朱弦脸色一变。
这果然是她忘记了的事……在她本来的记忆里,父亲遭明月悬所杀,蹈火大阵最终也没有真正完成!
父亲的死扑朔迷离,母亲丹睢夫人几度上门质问,都被明月悬敷衍过去。她们始终不知,那个于她们而言犹如天上之日的男人,究竟是如何坠落的。
朱弦哽咽着转头。
她泣道:“你为什么要封印这一段记忆?它对我来说很重要,对吧?明明是我的记忆,还有我爹爹……是我和他的记忆!你凭什么?”
明月悬脸色几变,最终只是仓促道:“你会明白的。不要再哭了,坚强点……记住你对我的承诺,你已经长大了。”
往生阁的第一宝地,名为轮回祠,池家父女就是要在那里设阵。
小女孩牵着父亲的手步入神祠,祠堂宏大壮丽,而所有的刻像都不曾点睛。
朱弦第一回来的时候,也问过父亲,为何那些漂亮的雕塑都是盲眼。
池寰回答她说:“往生阁凭借术数闻名天下,然而术数终究是‘道法’,我派真正要追寻的是生死轮回的真谛。轮回之道,在于超脱,已逝者想要弃绝轮回,往生之前便不能再回头一顾。”
看不见世间,心中便不会有牵挂。其实往生阁所修也算是无情道,以有情为试炼,只求勘破。
朱弦却不信这些玄奥的道理,她深知自己的父母,是天下至情之人。
“乖,到阵眼去。”池寰向女儿低语。
阵眼是两条火环长蛇,模样最使小孩子惊怕。但朱弦知道她有父亲在,兴高采烈就跑了过去。
轮回祠外,长门深锁,高窗掩映晚照斜晖。朱弦觉得阳光落进大殿时,好像一层又一层的金纱蒙在爹爹脸上,叫她看不清爹爹的表情。
金光流火交映下,那个面目华丽冷硬的男人似乎也是神像一座。
突然间,朱弦蹦了起来,挥了挥手:“爹爹!”
那一刹她突然惊惶,想要确认那人还确确实实在自己的眼睛里。
池寰竟通身一震,朱弦看见他的手突然痉挛起来。
爹爹可是往生阁主,怎么会失态呀,是阵法变难了吗?朱弦歪了歪脑袋。
接着,她看见流火飞舞,然后便是金铁之声——
——轮回祠外的九重金铁天门,忽然一齐洞开,声如雷霆!
破门的巨响,也掩不住那清越的脚步声。
有一个人正从神祠外的长道上步步走来。
漫天斜阳熔金,流火如雨,而那人是金与红中的一抹白。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一袭白衣,却比壮烈的金与红都更加华艳夺目。白衣人近前时,朱弦仰了一仰头,然后眼里就再看不见其他。
小孩子的眼睛那么简单,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
可是,朱弦心想,看过这个人之后,她以后再看见什么漂亮的山啊水啊,一定不会只看见山和水了——她一定,会想起这个人,然后在心里暗暗作比较。
她再看见美丽的东西,一定会想起他。
可天地再大,万物再美,都不会再有此刻惊鸿一瞥的惊艳。
那个足以惊艳众生的白衣少年稳步走来,每一步都踩碎一个往生阁的陷阱。
他走过最后一扇门,停步扬首,眸光扫来时朱弦心头一颤。她在往生阁不变的春光中长大,那清冷的眼神却使她初次见识到何谓冰雪。
从破门那一刹起,池寰就绷紧了脊背。但直到少年走到近前,他才转身相对。
他是往生阁主,在后辈面前决不会失去威仪。
朱弦讶然发现,明明是同门来访,父亲身上却放出了那么迫人的威势,令她都有些瑟缩。
那少年却似不觉。
他淡淡开口:“阁主,最后的时辰已至,对你的调查结束了。你对世人的欺骗,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池寰面无表情:“首座,你还是坚持认为,七玄间之乱是我的手笔吗?”
年轻的首座答道:“天日昭昭,证据确凿,是非自断。你的党羽受不住良心的煎熬,已对诛邪台的卫真人坦白了一切。他说你中了已故魔王的圈套,被魔王传承所惑,生了心魔,于是诱发了这一场内乱。”
少年指尖拈着一片银叶,银灿灿的剑光半收半放。他还没有真正拔剑,然而杀气已然盈野。
“阁主,收手吧!悬崖勒马,时犹未晚。若您甘心放下一切,入监牢赎罪,我一定助您斩除心魔,重回正道。”
朱弦呆呆地听着,那些复杂的字眼她都听不懂,她只知道从未有人以如此铁硬的口吻对父亲说话。
池寰负手冷笑:“荒谬之至。你是要我——堂堂往生阁主,在你面前俯首认罪、束手就擒?”
明月悬道:“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池寰怒意勃发,眼底爆出火炎,须臾却道:“我无罪,那些皆是旁人诋毁。我会向你们证明,我不曾贪念魔王传承,不曾染上心魔。”
白衣少年眼神清冷,若怜若讽:“这些话你自己信吗?连我开天眼都能看出你道基有异,何况卫真人那能辨忠奸的神器诛邪剑?”
“——到时候诛邪台上,当着天下人面一剑斩出你的魔身,那才是真的颜面尽失。”
池寰沉默一晌,忽然转身,大步走入火阵。
“再借我一刻,等我医好了我的女儿,再跟你走。”
明月悬愕然:“女儿?”
他第一次认真端详起年幼的朱弦来,眼神中少了些锋锐,多了几许迟疑。
那是个孩子,眼神清澈的孩子。
池寰的手按在她头上,她就缩到爹爹的怀抱里。
“小女年幼,天生有疾,我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转,要是今日不将她治好,恐怕要落个遗憾终生。”
明月悬呆了一呆,往生阁主的爱女天生残缺,此事他也有所耳闻。池寰一心救女,此举也无可厚非。
那女孩的眼神清清如水,令他无法硬起心肠拒绝。
少年低声道:“阁主,好好同令爱道别吧。人生路远,未必没有再见之期。”
池寰听了他的话,脸上只浮起一抹惨淡笑意。
他抱紧了怀中的女儿,温声道:“弦儿,人生如飘萍,擦肩何其仓促,漂泊何其长久,我们且珍重这最后一刻吧。”
朱弦懵懵懂懂,却也徒然生出一股害怕来:“爹爹,什么最后一刻?”
池寰静静望她,眼神一霎悲、一霎喜,最后凝成如面色一般冷硬的寒冰。
“这是你我能相伴如寻常父女的最后一刻,也是你身为凡人滞留人世的最后一刻。不过不必害怕,这是往生阁的光荣,也是你的光荣啊,我的女儿!”
父亲说话的口气忽地炽热起来,炽热到令朱弦骇然大惊,疑心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就要被烫伤。
朱弦朝后一缩,父亲的大掌却牢牢箍住了她的肩膀,固定住她身形。池寰用力一咬舌尖,一簇鲜血飞蓬般溅射,染在她眉心,留下一个血红印记。
女孩惊叫失声。
殿外抱剑而立的白衣少年霍然转脸,脸上绽出猝不及防的惊愕。
只是短短一瞬过去,那凄凉的诀别一幕便荡然无存。
焰阵的中央,男人缓缓举起尖声哭叫的女孩,看她额头上蜿蜒流下的血痕。鲜血过处,嫩白肌肤被浸出奇异的纹路,一张幼小俏丽的脸霎时狰狞无比。
明月悬双眼圆睁:“那是什么……你女儿脸上那是什么东西!你不是说要救她吗,现在你都做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透过孩子的哭叫传来,愈显清晰有力。
“我是在救她,难道你以为我会害自己的女儿吗?她要承受的只是这一时的痛苦,痛苦过后便是新生!”
明月悬不理会他狂热的话语,蹙眉掐指,去试探朱弦身上的法门。
那女孩天生体质特异,阳气过盛,乃是少见的“九九玄阳体”,适于修行,但更容易承受不住力量而早亡。池寰为了替女治病,定期利用阵法吸去她体中多余的阳火……至少他是这么告诉同门的。
往生阁内,灵气的流向被阁中秘法掩盖。明月悬打开天眼,只看见一片迷雾。
少年眼光一厉:“往生阁只不过是万神阙的一脉,在首座的面前还妄图欺上瞒下,何等嚣张!我的确是容忍你们过头了!”
剑光骤亮,无形的迷雾也为其斩断。
池寰想要分出一份神念,去唤醒他在往生阁的草木廊阁中早就埋好的法术。然而,明月悬的剑来得如此之快,远超他的料想。
那是轻灵至极、又咄咄逼人的剑。
剑出——
——轰隆!
往生阁的天宫月阙、连云楼台,其下植根的地基并非山与云,而是集百代智慧书写而成的术数阵法。他们整座门派,都是沉默矗立的机关堡垒。
而明月悬的这一式破灵剑,斩的不是有形之敌,正是无形之术。
所谓一剑破万法。
这一剑歪打正着,破了覆盖在往生阁上经年不灭的幻阵。多少苦心构筑的术数推演,一霎如大厦倾、雪山崩,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塌作漫天飞灰。
大地动摇了。
法阵受创,纷纷从休眠中惊醒,于震荡中发出龙吟般愤怒的吼声。
它们要还击,惩罚胆大而狂妄的闯入者。
一时间,往生阁内无数灵光大亮,璨如灯火,它们的灵力飞过亭台楼阁,每一击都指向神祠中的少年。
“……可恶!”明月悬勃然大怒,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高高扬起,隐而不放的漫天剑雨终于快然落下。
他轻声道:“又是瞒着我们设下的杀阵,还不分敌我……看来池阁主统领下的往生阁,是真的把我们当做外人、甚至敌人啊。”
池寰淡淡道:“还请首座宽宥,我往生阁素来如此。”
明月悬气极反笑:“那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便请阁主也多宽宥宽宥,反正我这个人也是一贯如此嘛。”
朱弦已经晕了过去,池寰抱着她,就像揽着一匹绯红的缎子一样轻巧。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再看她,只是强迫自己注视着敌人的背影。
那个少年的背影,轻剑乌鬓,白衣风流。
一袭孤清的白衣,孑然独立在往生阁的重重宫阙、重重杀机之间,却不显渺小羸弱。
或许,只是因为那只白玉般的手上提着剑。
手中三尺剑,可斩千里人。
“……明明入道的时日尚浅,却已有如此气势。果然,是雏凤一般的强者啊。”池寰缓缓道,烈火此时已攀上了他的手臂,衣袖烧成飞烟,露出臂上鲜红狰狞的伤口。
陈年的旧伤了,可这许多年头,每时每刻,竟然疼痛如初。
池寰叹道:“若我们早些时候相遇,哪怕只是早个短短十年,我都必定与你痛快淋漓酣战一场!”
他话音甫落,轮回祠中火光陡灭。
一切都暗了下去。
只有男人怀中的小女孩倏然睁开了眼,那一双眼睛炽热灿烂,明亮得仿佛是昏暗祠堂中初生的太阳。
那时,明月悬正料理完阵法与暗箭,自斯转身。
血染的笑意霎时一凝。
自持如他,眼中映出这番景象,心中也是重重一沉,如遭雷击。
神祠原就轩敞,只是大半殿宇都隐藏在廊柱背后无光的阴影里,幽如无极之渊。然而此时此刻,太阳从殿中女孩的眼中渐渐升起,她身上也随之放出照彻一切的金光,宝殿中霎时间溢满了浩然如海的光明。
明月悬呆呆望着她,那女孩的身形浮到了半空,像一个小小的人偶,内里被掏空了、灌满灯烛,整个身形只是一具亮堂堂的人皮灯笼。
她身后,诸幻尽灭,一切归真。
轮回祠被照出了它的真容:一尊尊闭目神像如林而立,身后千军阵列——
神像背后,内殿之中,赫然藏着无数手执刀兵的修士。他们身上活人的气息已极微弱,面容冰冷僵硬,几与墓葬中的兵马俑无异。
这神祠堂皇灿烂,如一座古坟,藏着千军万马,都是殉葬的活死人。
明月悬下意识后退一步,危险的气味刺得他头皮发麻。
“这些……都是你往生阁的弟子?”他勉强静下心来,辨认出了那些活死人身上的衣饰。
少年厉声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池寰默然不语,一手牵着他漂在空中的女儿,轻柔得像牵着面风筝,威力可怖的活死人军就在他的脚边。他们向他叩首,恭顺如被驯服的野兽。
明月悬的眼神阴晴变幻,潜藏着愤怒。
他不怕死战,打他上门问罪的一刻起,他就做好了与往生阁大战一场的准备。可那时候他以为,在他对面的会是甘心堕魔的魔门走狗,而不是……受人操控、沦为行尸走肉的同门!
少年双瞳如火,几乎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付之一炬。然而他怒目所向的那个男人根本是块铁石,虽寒冰烈焰,亦无所动容。
池寰只是自顾自地说:“我既然应允了你,便不会毁诺,我会跟你回去领罪。相对的,你也答允了我,让我完成这个阵法。”
明月悬握紧了剑柄:“我只答应过让你救你的女儿,可没允许你瞒天过海,暗害同门……”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莫非池寰救治身患宿疾的朱弦是假,召出这些活死人,为自己争取一隙反败为胜的机会才是真?
“为了对付一个小辈,连自己的女儿也利用,真是大能风范。”明月悬嗤笑一声。
他心意已决,不动声色转动手中剑尖,想要算出阵中破绽一剑斩去。可朱弦偏偏这时候动了起来,磕巴磕巴转过头看他,她的眼睛像是两个盛满无上光明的烛台。
明月悬心中一惊,此时他再细细打量,终于瞧出了她身上的异常。
女孩满身咒缚,连接她道体与阵法的灵气流掩藏在咒缚之下。
按理说,这阵法是缓解她“九九玄阳体”体质所用,灵流应当将她的身体与阵势连通。如此,烈极焚身的阳火才可被引入阵中,解她一时之危。
可此时,灵气如丝如织,贯穿她的身体,丝线的另一端却是牵在那些活死人的身上。
提线木偶般的小小女孩,一身精元随着千千丝线尽数散去,流入别人的躯体。
明月悬自言自语,推算这阵法,越算越茫然:“你把你的女儿炼成了这些东西的养料?不,不对,若被炼成炉鼎,精气被人采去,其人必然衰败,可她却……”
却益发鲜活,健康,如神祗般光彩熠熠。
这绝不是被采补的模样。
虽然她确确实实做了这些活死人的养料。
“采补?那等下作手段,令人不屑,与我这阵法相提并论是辱没了它。”
池寰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淌着阳火的灵流上,拨弄丝线,行云流水。
“它是池家代代相传的第一秘法,往生阁的最终奥义,勘破阴阳,超脱天道——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它完成,也算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了。”
他微微笑起来,深灰的两目明亮灼人,竟比女儿眼中的无上光明还要闪耀。难以想象,一个人的意志竟然能灼热到如此地步,简直要把他整个灵魂都焚烧成灰。
明月悬耐心几已告罄:“少给我故弄玄虚!”
下一刹,少年身化飞剑,如白虹贯日,连天而起!
他怕落入阵内,为往生阁的玄妙阵法所制,更怕错失良机,放跑了这精神头儿显然已不太正常的家伙。
明月悬一出手就冒了风险,为求稳妥,直接使出了“以身化剑”的仙术。
白衣化作流光,直闯敌阵。阵中满是光明——朱弦身上放出的光芒,本是无形之物,却可撕裂一切有形众生,将之吞噬。
那是将一切归化虚无的光明海。
少年化作的剑影,也被光浪倾轧,只剩下窄窄一线……然而,无论那光明的神威如何浩荡,都吞噬不了这一寸剑心!
“……世上竟有如此纯粹的杀意。”飞剑架上池寰脖颈时,他如此叹道。
明月悬化身的飞剑瓮声瓮气放出声音:“少说废话。快停手,否则我……”
少年话音突然顿住。
他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刚才那一番电光石火间的较量,从头到尾都是他与阵法的博弈,而池寰身为圣人境界的大能却始终袖手。
不是因为他不愿。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明月悬的轻剑架在他脖颈间,肌肤下血脉搏动不休,触感极其清晰,无甚特别。
平平无奇。
可平平无奇本身,就是最大的奇异之处。
一个大能,道体经脉怎会同平凡人一样粗朴?
“你的修为哪里去了?”明月悬勃然变色。
这名重一时的大能,体内竟然空空如也,不存半点灵力。宛如……废人!
池寰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最开始,真的只是一念之差。
坐拥如此显赫的一大门派,又身负如此才华战力,池寰回望自己的人生,自许十全十美。
太平盛世,他不必做太多,门派也自然繁盛,轻而易举就成了往生阁的骄傲。
他觉得自己无欲无求。
直到池朱弦的出生。
女儿体质特异,注定命不久长。此为天命,谁也无法更改,当他拿起祖传的算筹卜下这一卦,便已心知肚明。
往生阁的术数推演素来被称作神技,个中非凡者甚至可以凭一己之力叩问天听,知现在过去未来事。拥有偷天之力,是以更遭天妒,往生阁的卜者,从来鲜有善终。
天命不可违,这是每一个往生阁弟子从入门起就遭师长耳提面命的禁忌。
池寰再是不甘,看着一日日虚弱的女儿时再痛心,他都没有想过去违反这禁忌——直到往生阁长老章长昭将那轴残卷献到他的面前。
“昔年魔王伐世,捕捉了无数人族以供研究,对各种体质、血脉及神异命数都钻研极深。这残卷,便是他钻研得来的精要所在。他生死人、肉白骨的技艺,偷天换日、逆天而行的本领,都在其中。”
池寰侧过身去,眺望窗外流云山色。
“魔王虽是世外来客,他留下的东西到底还是魔门的东西。他的传承,碰不得。”
章长昭道:“您比任何人都谨慎,也比任何人都恪守本分。可身为一派之主,光是恪守本分可是不够的啊!其他几脉都敢公然对魔王传承出手,钻研魔门高深的术法道统,化归己用,增强己门的实力。可是你,阁主,为何非要囿于前人旧观,故步自封,拖着阖门上下陪你一道落于人后?”
池寰艰难道:“我不喜欢沾那些邪门外道,何况那个男人……就算他已经死了几百年,我还是不愿与他有所牵扯。”
一片沉默。
章长昭叹道:“那如果是为了救令爱的性命呢?”
池寰忽然失语。
“其实,”章长昭无情地继续下去,“以您的性子,任凭我把这残卷放在您的书案上,而没有封印它、赶我走,便早已经是在心底动摇了。”
他说的没错。
朱弦濒死的那一天来临时,池寰终于还是忍不住翻开了那残卷。
魔王不愧是一手造出了鬼族的天才,对人体的把握令人惊叹,于医道的造诣亦深得可怕。池寰很快就找出了改造女儿体质的办法。
薄薄一本残卷,智慧却无穷,他越读越深,越难自拔。
研究魔王传承,赫然已成为正道中一门学问,池寰也一度与那些获得传承的修士交好。然而他毕竟是雄踞一方的大能,在魔王传承中暗藏的恶咒现形之前,他便隐隐察觉到了异样。
在此道上走得太远的人,似乎无法再回头。
池寰开始犹疑,其他修士害怕他下禁令,为引诱他回心转意,共同向他呈上了另一本残卷——那一本残卷对他来说,其诱惑不下于救治女儿的医方。
很久以后他才查出,那时亡山魔宫认为时机成熟,已经开始收网,那本残卷就是他们为他准备的“饵”。无奈发现之时,他早已上钩。
皇非梵涉猎极广,对于往生阁代代相传的阵法也颇感兴趣,写了一本手札记载自己的心得。被进献给池寰的那本残卷,即是他品评往生阁绝学的手札。
往生阁最至高无上的阵法——“三清三才阵”,真正的阵图早已失传。多年来这都是池寰的心病,他师父到死都为还原三清三才阵而呕心沥血,郁郁而终之前曾有言:“不证此阵,不得飞升。”
只有找回三清三才阵,往生阁才能重获昔日荣光,他们的道途才是真真正正的通天大道。
而皇非梵在手札中写道:“欲还原此阵,吾未见其难也。”他是真魔,眼界超乎凡人,留下的只字片言都蕴藏着非凡智慧。
池寰循着他的手迹上下求索,终于,在追逐三才阵的路途中堕入魔障。
“我派的三清三才阵,分为‘天、地、人’三阵,是能代行天地神威、创立生死的神术,威力发挥到最大时,甚至可以创世!而我穷毕生之力,也只是堪堪还原了‘人’阵而已。”
池寰环顾一周,目光落到那些活死人的脸上,不由浮现出沉痛之色。
“那一天,我把这些弟子带入轮回祠,演练人阵。我的本意无非是借助人阵之力,替他们脱胎换骨、沟通天地,如此修为便可再上一个境界。没有想到……”
轮回祠里光明憧憧,灯火煌煌,一如那日。
他和他门下的精英弟子,站在这光明中,就如站在往生阁昔日的荣光里。陷入沉睡的女儿飘在阵心,她已完全康复了,模样光彩照人。
传说中的三清三才阵就在他脚下。
完全是他梦中的景色。
池寰向四周的神像翩然一礼:“众位先君,往生阁多年夙愿,今日可以结矣!”
轮回祠中的神像,向来只在历任阁主的面前睁开眼睛。
只是这一次,当他满怀虔诚抬头望去,看见的却是百百千千双淌血的神目。
魔气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何时已至,爬满了他的三清三才阵,将他创造出来的小小天地染成血涂地狱。
神像陷身魔阵,无可奈何,唯有怆然泣下,长泪如血。
池寰脑中嗡声一响,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正被那片血色吞噬。
这传承乾坤正道的仙阵,缘何沦入魔道、变作了魔阵?
池寰肝胆俱裂,不敢细思缘由:“先君、神上,后辈不肖,铸下大错,污了宝地……还请列位先祖施以天威,还往生阁一个清净!”
回答他的只有天崩地裂之声。
刻满阵图的大地猝然崩裂,一道道狰狞裂痕犹如魔物的血盆大口,咧着嘴将他嘲笑。
四周尖叫声此起彼伏。
“阁主、阁主,我的手动不了了……”
“这里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在抽走我体内的灵气……”
“救救我呀,阁主!”
池寰瞳孔缩成一线,仓皇回头,正好看见他带来的一众弟子被阵法牢牢吸住不动,枯藤腐枝般委顿于地。
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男女,正为魔阵所制,体内灵气生机被大阵潮水般卷走,鲜润肌肤弹指间枯槁成灰。
阵法构筑出了这片阴阳倒悬、正邪逆转的天地,他们是阵中人,出不得、逃不得。
三才阵中“人”阵的诞生,构筑在活祭品的鲜血上。
池寰瞳缩如针,手上缓缓召出长剑。绝望到极致,他反倒镇静下来。
“是我错了,我害了你们……我会救你们回来的,请不要恨我。”
他割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滴上剑刃,预备解阵。
正面对他的是个少女,左半身已变成了活死人,只有一只右眼仍滴溜溜望着他,眼中满是惊恐哀戚。见他动作,她努力扬起右半边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池寰知道,往生阁的弟子,都信任自己至深。
因为他够强,他是他们的天与地。
自己还不能倒下,他勉力镇静下来,然后以一贯胸有成竹的自傲姿态,划下第一道咒符——
——他本以为自己会画出解咒的符。
可是,他的手完全不由自主。
少女期待的笑意僵在脸上,她看见阁主的手停在半空,而后无情一斩。
大阵中血光更甚。
“啊啊啊啊啊!”
三才阵终于完成了由正至邪的转变,阵中弟子们周身鲜血一刹那间凝固,俄而化作长棘,将他们刺穿!
连着那少女在内,于池寰眼前,生生被体内爆开的鲜血钉死在阵法上。
池寰如梦初醒地抬头,他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何一瞬之间,一切再次往无可挽回的地步滑落。
直到他在那濒死的少女眼中照见自己。
华服玉冠,一如往昔,两眼却猩红胜血。脸上爬满了魔纹,还混不自知。
分明是入魔之相。
“……到了那一天,到了穷途末路,我才发现自己早已为魔气所俘虏,百死莫赎。”
不久之后,池寰又站到了活死人组成的大阵中,如此这般,缓缓追忆。
只是他的颈间多了一柄剑。
持剑的人灵秀光艳,着一袭白衣。
明月悬问他:“直到那一天,你才发现自己已经入了魔?”
是的,池寰终于见到自己心魔的那一刻,一切都为时已晚。
亡山看重他,除了魔王传承中皇非梵设下的陷阱,他们还用另一种异术控制他的心神,让他察觉不到自己日渐茁壮的心魔。
在池寰的心魂深处,孕育了一个魔化的自己。
两个人格动如参商,素不相见。
魔化的他遵循着魔的本能修行邪道,意欲破坏往生阁里到处充盈的正气。而皇非梵留下的三清三才阵的完成之法,偏偏正是魔门功法。
白天,他照顾女儿,研习仙门法术;夜晚,他与亡山联络密谋,将仙阵炼成魔阵,推翻自己白日所作的一切。
于是,魔在他不知道的夜里生长得更盛。最终在魔阵吞噬仙阵的一刻羽化破茧,想要来吞噬他。
动一时心念,铸一世恶果。
“你和你化身的那个魔,战到最后,是你赢了?”明月悬审视地打量他。
池寰惨然一笑:“算是吧,不过我为了斩魔,也将自己几乎消耗殆尽。”
当时,轮回祠中,经过三天三夜的恶战,他斩杀了自己魔的人格。
作为代价,他伤了自己的一半心魂,是以修为大损,一战斗便露原型。
池寰脸色苍白,神色疏淡,如枝头露水一般,不知何时就会消去。他轻声道:“可我能感受到,他还在我的神魂里。亡山的力量越来越盛了,他被他们滋润着……那个令我万劫不复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必须要摆脱他。所以,明师侄,请你见谅。”
明月悬心生不妙:“你想做什么?”
魔化的池寰,一部分连接着三才阵,残魂滞留于此,才没有彻底消弭。
那些惨被池寰牵连的弟子们也滞留在此间,成了人阵中的卫士。
池寰想要救自己、救他们,就必须将三清三才阵完成,从魔阵扭转成仙阵。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拔除阴魂不散的魔障。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活死人倒转阴阳,复生于世。
多事之秋,往生阁不能失去这些精英弟子,更不能失去池寰。“否则,”池寰说,“我以何面目去见这里供奉的往生阁历代先祖?”
可明月悬总还是觉得,他好像漏了些什么。
“阁主,你似乎很着急说服我啊。这是你的愿望,按理说我不当阻止,可是……”
少年的手指,冷不防朝空中一指,指向那皮囊内涨满光明的女孩。
“方才您追忆的当口儿,我用术查看了您女儿的状况,讶然发现她体内经脉尽断,都被续借在此阵的灵脉上,与之合二为一。换句话说,您把女儿做成了此阵的阵眼。”
“凡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她已经同这阵中的其他活死人相差无几了!他们的魂魄都被拘在此间,永生永世不得超脱……若是让这阵继续下去,便再无人能扭转他们的结局了。”
少年似信非信地瞪视眼前的男人:“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怎么还非要完成这东西?你到底想做什么?”
池寰咬了咬牙,涩声道:“我在赌。”
“真正的三清三才阵,拥有世人所不知的神力——它可以将凡人变作鬼神。等我完成了它,我便会向它祈愿,请求神灵拔除我身上的魔气,涤净被魔修污染的往生阁,那时一切就能恢复如初。”
“我做过的所有错事,都可以消失不见,从未发生。”
明月悬厉声道:“可你自己也知道,你不过在赌!赌赢了,一切一笔勾销,可是赌输了又当如何?被押到这阵法里的人是你女儿,你若失败,这世上又要多一个活死人!”
池寰应道:“当年我为她触犯禁忌,以一己私情误了祖辈大业,应当向往生阁上下谢罪。她也理应陪我一道赎罪,一起承担所有风险……谁叫她不仅仅是我的女儿,更是往生阁的继承人。”
少年凌厉的目光向他扫去,却只撞上冰峰般的一张脸。苍冰寒雪,千秋不改。似是意冷,更似心灰。
深深绝望,所以不会再动摇。
明月悬心想,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是令人难以看透。
曾经是不信天命的慈父,转眼又能将女儿压上命运的赌桌;宁死不肯堕入魔道,又为了捍卫正道荣光做出种种离经叛道之举。
一场变故,可以改变人的心思,还能磋磨人的本性。
又或许是受了亡山异术的影响,性情才会大变?
他忽然多了点怜悯:“往生阁有磨难,我身为首座不会坐视不管。你大可不必采取此种决绝方式,我们会陪你一道参详,找出其他解决之道。”
池寰低低一笑:“有谁会真心陪我参详?七玄间乱起,这是难得的机会,其他门派一定会趁机反叛,离开万神阙自立。往生阁若是此时示弱,立刻会成为他们的俎上鱼肉。”
他又叹道:“其实首座你,我倒是信得过,毕竟你本性纯良……可要做首座,纯良是不够的!入世之人,没有心机,要怎么活下去?”
那时的明月悬,正是年少气盛之时。
他只是现出身形,冷笑着将剑一紧:“我有没有心机都无所谓,只要有这柄剑就够了!”
长剑架在池寰颈上,微微切开肌肤。
少年厉声喝道:“立刻给我停下你的鬼阵!”
池寰毫不畏惧,恰恰相反,他大笑起来。
咽喉颤动,剑上生血花。
男人张开双手,虔诚看向阵心。在那里,女孩漂于半空,身放光明,犹如浮灯。
那曾经是他的女儿,如今在他的一手炮制之下,尽忘凡尘,尽去凡心,化身为集合天、地、人之力而成的神君。
“我以三清三才阵阵主的身份,向你祈愿——我要你替我斩去心魔,赐我足以重振往生阁的力量!”
朱弦转过脸来,静静看着他。她的眉目那样宁静,纹丝不动,像是画在皮囊上的。
她说:“好。”
明月悬心中陡然警惕起来。他能感觉到,那女孩体内怪异无比的力量,与同样身为地上神灵的拜书山山神相似,却又呆滞得多,如一潭死水。
他抬手,以剑化盾,意欲格挡。
池寰欣喜抬眼,看向前方。朱弦正抬起袖子迎向他,袖中的光明如潮如海,向他涌来,一霎将他包裹。
多么温暖的力量,给他希望的光明……
那世上最为灿烂的光明,饱含着他全部的喜悦。
下一刹那,无尽光明巨浪一样迎头打下,一下将他击得四分五裂。
“……”
震愕,失语。
明月悬眼睁睁看着朱弦轻描淡写地碾碎了她的父亲,心中一时只剩下荒谬与惊疑。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他霍然回头。
女孩脆生生道:“我在除魔。”
“他身上,有魔物的味道。所以我,如他所愿。三清三才阵,谨遵阵主之令。”
她自言自语:“现在,该完成他第二道命令了。”
女孩纤手轻转,男人的残肢面团一样被她揉搓着,渐渐再度成形,变成了神灵造出的人偶。
死去的池寰,他的身,他的魂——被炼成了同那些弟子一样的活死人。
阵中的活死人护卫。
“他想要力量……那么,就把这些家伙的力量给你吧。”
朱弦十指如飞,在池寰和满地活死人的身上织出丝线相连。灵力源源不断,顺着灵流之丝涌入池寰灰败的身躯。
明月悬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
“这是什么邪法?!”他的剑尖无力晃了一晃,又奋力扬起,指向女孩,“给我住手!不要糟践他们了!”
他看着那光洁稚嫩、又懵懂无知的脸,忽然心像针扎一样疼痛。
过了片刻,明月悬小声补上一句:“也不要再……作践你自己了。”
女孩静静与他对视,须臾,再度开口。
她说:“你的体内,也有魔气。曾经,修习过魔功。”
是肯定的判断。
被三才之力借宿的女孩微微偏着头,学舌般一字字道:“你也是,要翦除的人。”
红袖飞扬,光明尽泄。光芒化作武器从她指尖纷纷洒落,好似下了一场无情的雪。
大雪覆上活死人僵冷面孔,四面八方千千神像尽皆闭目,不去看被禁锢于此地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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