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书山的山脉作回环之状,自穹苍之上往下俯瞰, 便是一个完美的圆。山色青苍, 犹如翡翠玉镯, 套在一镜平湖之外。
这座集聚天下智慧的圣山, 山中环抱的那汪天湖,自然也非是寻常湖泊。湖水颜色分为两半,一半为黑,一半为白。
形如阴阳鱼。
一阴一阳的湖水, 骄傲而沉默地在万万卷经藏中荡漾了千年。那水谜一般静默, 又奇迹般地清澈, 一望即见底, 水中仿佛空无一物。
可拜书山的山神却说,那湖中所藏的智慧, 或许还要胜过这满山的人间经纶。
因为它是“阴阳”所化。
无者, 万物之源。阴阳者, 万物之始。
天长日久, 山神一直觉得,没有什么能惊动那圣湖。
是以湖上大潮初起的时候,他还坐在八卦阵中发呆。听到涛声,也只是极其不满地冲山道中的弟子们丢下一句:“禁止动武,禁止吵闹。违者罚两百年紧闭!”
而后,滔天巨浪冲上山崖, 泼了他一头一脸的水汽。
“不许恶作剧……啊!”
他差点被浪潮打翻, 呆头呆脑地飞起来后, 才意识到某种惊天的巨变正在发生。
山神低头,望见底下湖水翻腾呼啸,如一海沧浪,一锅沸水。
“阴阳圣湖被惊动了……只可能是这世界的阴阳之理,万物本源发生了改变。换句话说……”
他话到一半,仓促住口。
换句话说,所谓天道,所谓天命,一定在此时遭逢了巨变。
可是,怎么可能呢?
圣湖之水,开天辟地头一遭阴阳交融。
分不清是黑还是白的湖水倒灌上山,正撞上漫天山火。
整座山石堆成的八卦阵,都早已被那烈火引燃。半座山脉,尽化火海!
火海的中央,一个白衣的青年仰天倒下,火舌舐过他柔软肌肤,吻过他如云衣袂。
焚烧整座大山的火焰,赫然竟是从他身上来。
明月悬死死捂住脸。
他觉得头痛欲裂。
怎么能不痛呢?他的识海被那火焰烧成了灰烬,脑海中除了焚天灭地的痛苦再无其他。
“啊……啊……”
那火焰如此决绝,仿佛要焚尽他的一切。
方才,识海正中。
池朱弦在他的面前一败涂地,可少女蔑视于他,好像他才是那个失败的人。
她说:“你逼我的。”
朱弦自怀中,召唤出了母亲一缕炼制好的魂魄——丹睢夫人的化身,“恶”的化体,她对他仇恨的化体。
女儿瞒天过海,将拥有大能修为的母亲带进了普通弟子的角斗场。她相信,只要母女二人合力,必能挫败这个男人!
她的仇人。
丹睢夫人美丽而哀愁的面目,渐渐在那个火焰人形的脸上清晰起来。
朱弦用力闭了闭眼。
她知道自己已经犯禁。
“师兄,我会尽力不伤你性命。”她在心中默念,“可你一定要付出代价。力量,或是自由……”
明月悬不自觉退了一步。
他指尖弹拨,点了几个御水的法诀出来,可对上丹睢夫人的火焰皆是无用。
“原来竟是情火?”他喃喃念道。
既为情火,难怪无法可灭。
他读过拜书山所有的书,识天下万法。
但情火,并非这天下万法之一。那是绝对的禁术,一旦动用,则违背天理,为天道所不容。
天下有十大悖逆天道的禁术,并称“阴阳十禁”,情火即是其中之一。
“池师妹,你知道你母亲动用的法术是阴阳十禁吗?”明月悬扬声问道。
朱弦无动于衷:“这是我母亲与青荒主师叔一同创造的分魂化体之术,师兄用不着吓唬我。我不会被你警告两句就停手的。”
这作死的丫头。
明月悬忍住呕血的冲动,准备抽身。
“那师妹同你娘好好探讨探讨,我就不奉陪了哦。”
他想要关闭识海,可那莫测的“情火”却容不得他离开。
只一眨眼,火焰便烧到了他的指尖。
背后,一双灼热的纤手环了上来,紧紧将他抱住。缠绵如情人,又灼痛得如同要置他于死地……
丹睢夫人从背后抱着他,将他拖入火海之中。
她的身体热而软,那火焰更是缠缠绵绵,明明是烈火却柔如情丝。
“死吧……”
那吐息就在他的耳畔。明明是女人的声音,却总令他幻觉是那个银发的少年。
这就是情火的威力吗?
何等炽热,又迷人的死亡。
就在火焰吞没他之前的最后一刻。
一道沉寂已久的金光在识海中蓦然亮起。天命簿终于凌空现身,前来守护主人。
“这是什么东西?”朱弦瞪大眼,手中火鞭一甩,想打碎那突然出现的法宝。然而这一打却落了空。
小破书居然来得正是时候。
明月悬倒下之前,模模糊糊地想。
识海中,金光同烈火战成一片,战到整片识海都破碎。
明月悬再睁眼的时候,眼前依旧是火海。他不知道是情火从自己的魂魄里烧了出来,一直烧到了拜书山上,还以为自己依旧没有醒来。
“小破书你行不行啊……”他抬了抬手,努力想从焦土上挣扎起身。
只是一瞬间,眼前万物都换了模样。
来时眼见的翠叶芳树,如黛青山,都在烈烈赤火中褪尽了颜色。翡绿的生机寸寸剥蚀,成全了火海的张狂。天上天下,都只见火,无穷无尽的奔腾的火焰……
明月悬心中暗惊,这该死的情火,果然烧到了现界!
情火者,既焚身,更焚心。位列阴阳十禁的强绝异术,恐怕那女人还掌握不了。
要是叫这毒火继续烧下去,恐怕万神阙上下都要给她一把火葬了。
体内封印半开,万魔狂嚣,剧痛不休,但明月悬已无暇顾及。
要如何才能对付这咒术?他举目四顾,发现朱弦都已经受了情火的波及,艰难倒在一面石碑前,靠碑灵之力堪堪与之抗衡。
“母亲!母亲!”她低唤着。
丹睢夫人化成的火灵飘在火海上空,红发如飞烈焰。她面目僵硬,似乎无法回应女儿。
四下都是火海,情火暗合了八卦阵的阵势,气势惊人,仿佛要困住一切。
但只要是阵,必有阵眼,必有生门。
明月悬的目光悠悠飘远,火海的背后,他瞥见一个朦朦胧胧的阴阳鱼印记。
天下万物,由阴阳起。
那是圣湖,尚未被情火焚灭的阴阳圣湖!
黑白交错的阴阳鱼倒映在青年眼底,灵机一动间,激起希望的光华。
狂风中,明月悬袍袖飞扬,向山下从容一招。
他两手空空,手指却虚握,是一个漂亮的拿剑的手势。
青年的声音清清朗朗,如璧玉之润,蕴竹节之劲:“苍天在上,后辈明月悬请借天道神威一用!”
袍袖一招,卷起千层浪。
山下万顷清波,阴阳圣水,被他一袖拂来!
那是蕴含阴阳真髓、天道真力的玄异之物,被他硬生生以法力呼唤而来,强行塑造成剑的形质!
以凡人的渺小,很难想象那样的巨浪,一如穷尽人力也无法明白,鲲鹏翼若垂天之云的巨大,究竟是怎样浩大。
比巨浪更难想象的,是明月悬用巨浪化作的水剑。
剑身如水,剑尖是浪花一点。
青年引剑斩下,身姿如云端天神,一举一动震荡天地!
浩浩水剑劈向满山烈火,水之洋对上火之海。
那火比滔天的浪头更酷烈,却也比潺潺湖水更婉转缠绵。相遇的欢喜,相离的挂念,相思的哀绝,相别的怅恨,最后最后的疯狂……万般情念烈烈燃烧。
心火如烧,不可休思。
情,就是心里的毒。
火灵中的女子一直安安静静的,大浪飞剑压到头顶,也只是轻轻翘首望了望。
丹睢夫人幽幽开口:“我以为我的情火拥有足以铭心刻骨的力量,便能在这世上称霸。却不想……你明明身染魔秽,竟然还能得天道垂青。”
她的话中有一丝隐隐的怨恨。
明月悬淡淡道:“是夫人动用禁术在先,有违天道,不为其所容。天道才肯借力予我。”
“夫人,您毕竟是一派之主,我希望您就算恨我再深,也千万别做错事——别给魔门一线之机!”明月悬紧紧盯着她,想从那烈火化就的瞳眸里寻出一丝动摇。
他想丹睢夫人毕竟是一方大能,就算为情所困,恨上了他,也不当与魔门的卧底勾结到一起。
据方才朱弦所言,她似乎并不清楚此为阴阳十禁,也只是隐约知道母亲与青荒主交好。这是否说明,往生阁还没有完全落入青荒主的谋算之中?
然而那女人的面庞恰似火焰凝成的雕塑,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她只是木然地说着:“你……不配提魔门二字!我夫君不过是偶然中计,落入陷阱,你就以入魔的借口杀了他……可到头来你自己才是那个身染魔秽的人!”
“不问青红皂白,如此待他……又凭什么要我对你宽容……你……不配!”
断断续续的话语,一字字都是不甘。
明月悬恍然大悟,闭了闭眼:“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意气难平?”
是了,那日他回门被白冥华堵住质疑,在场众人都接受了他的说法。听说,只有往生阁中的丹睢夫人闻言更恼,不肯谅解。
原来她是为了她的丈夫不平。
明月悬道:“我没有不问青红皂白。你真的想知道你丈夫做了什么吗?”
丹睢凄然狂笑:“他人已经去了,你还想诋毁于他?我不信!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烈火更炽。
明月悬叹息一声:“看来你是不打算住手了。那么夫人,我也只好行我应做之事。”
波澜漫天,滔天大浪当头掷。
一剑劈开火海。
人心中最凄绝的火焰,也抵不过天地无情。
仿佛只是一眨眼,蒙在眼前的那片红便消弭殆尽,视野清明,清明得空寂。
看过那片绚烂的火海后,再看这个世界,总嫌太素。
明月悬再操纵不了阴阳圣湖,满天潮水又哗啦啦流下山去——还淋了他一身。
“都变成落汤鸡了,我好久没这么狼狈了?”明月悬自嘲地笑笑。
他悄悄冲识海中的天命簿传话,却不见应答。
……小破书替他挡下了情火最势盛的一击,也算是重伤,恐怕得安静好些时候了。
他的心有些沉。
这一战动地惊天,情火一消,其余人终于能越过屏障前来查探了。
那些弟子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悄悄蹭过来,只见首座大人浑身湿淋淋站在一边儿,脸色憔悴,嘴唇病得嫣红,那边儿石碑下的池大小姐倒是衣裳鲜亮如初。
“什么,原来是池师妹赢了吗……”
“池大小姐真厉害,连那个人都能给她打成这样!”
明月悬脸上淡淡的笑意凝滞了。
什么眼神儿!
池朱弦一抬头,对上的就是无数双写满崇拜的眼睛。一双双眼睛闪亮亮,闪得她脑袋轰地一疼。
发生了什么?
不过,当她转头望见那火灵的模样时,便不再有余裕去思考他人之事了。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朱弦放声疾呼,奔到那火焰魂体身前。
那魂魄挣扎着,发出一连串长啸。她浑身燃遍烈火,就如同永世沉浸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一般!
哗声一片。
众人议论纷纷,只有那红衣的女孩怔怔伸手,想要平息母亲的痛苦。
一根玉一般的手指拦住了她的手。
“别过去,那不是你的母亲,那只是个怨灵。”明月悬轻轻道。
遭了情火的反噬,这火灵才显出异样来。它绝非生魂,只是利用生魂炼制的某种东西。
情火算是外道法术,而炼制生魂,完完全全是邪道了。
普天之下,敢在万神阙中行此邪道法术的人能有几个?
明月悬闭了闭眼睛,抑住喉中的叹息。
“师妹,”他问,“令慈魂魄异样,你当真未曾察觉?她做出这些奇怪举止背后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你也全无感觉吗?”
朱弦大惊失色,一脸无措:“什、什么挑唆啊?你在说什么?你……师兄,莫非你看得出来我母亲现下是怎么了?”
明月悬简单答道:“禁术反噬,离魂受诅,她的魂魄可能无法再完好回到身体之中了。”
朱弦心头一颤,涌起前所未有的惶恐。那么强大的母亲,原来也会落到这种不堪的地步……她要怎么办呢?
少女挟着哭腔道:“师兄可有办法解救我母亲?她,她只是一时糊涂……”
明月悬静静凝视着她。须臾,他说出了一句奇异的话:“我会救她的,只是,你该长大了。”
她必须得长大。只有长大了的人,才能肩负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朱弦顺从地闭上眼睛,任明月悬一指点上自己眉心。这一次,轮到他来进入她的识海。
明师兄说,只有她能救她母亲。
识海破碎的痛楚令她双眼蕴泪。或许真是一报还一报,她不应该任性,为了一己之私暗害同门。
少女的识海如幻境一般,徐徐在眼前铺开。
明月悬信步向那幻境之门走去,火灵虽正沉浸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中,本能却叫她茫茫然跟着明月悬行进,随时预备将那男人撕成齑粉。
恨,恨,好恨……任何看见她眼睛的人,都能轻易读懂。
明月悬面无表情,他以自己为饵,将被炼化的怨魂勾入了少女的识海。
朱弦的识海中,一切皆布置成往生阁的模样,颇为规整,檀楼朱阙甚至可称典雅喜人。
她甚少出门,往生阁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对于闭门清修的丹睢夫人来说,当然也是同样。
火灵僵硬的脸上,隐隐也露出怀念神情。
“很熟悉吧?”明月悬对她说,“我初来往生阁的那一天,就觉得此地着实令人难忘。”
他手刃往生阁主的那一天。
实在是无法忘记。
青年手中提剑,忽然劈向识海中一个幽暗的角落。
朱弦一惊:“您这是……”
她的话很快断在尖叫中。
剑光所向处,浓郁的暗影被一剑斩破,发出轰然震塌的声音。
一座参天的楼阁,不知在她脑海中的暗处隐藏了多久,忽地为明月悬一剑斩碎!
她突然胸口一痛。
楼阁消弭处,一个咒印转瞬浮现又消去。
那是一个破碎的封印。
朱弦倒吸一口冷气,她都不知道自己灵魂深处竟然藏了这么一个封印。封印的背后会是什么?
“我当初封印你这段记忆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今天啊。”明月悬叹息了一声。
他不管那灼人的烈火,伸手按住火灵头颅,迫使她望向封印消失的地方。
“夫人,好好看一看这段被封存的记忆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