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不在, 霜月天冷落得太久, 寒气结在霜庭之间徘徊难去。冰结的世界、玉筑的层楼,一踏进去,活像是闯入了什么千年古坟。
“奇怪,明明是住惯了的地方,怎么今儿总觉得陌生得很?”明月悬暗暗嘀咕。
有什么不一样了。从前的他久惯清寒, 就是真住到坟头上也怡然自乐。今日站在这熟悉的霜天寒地间,却开始觉得孤寂了。
这么空旷的地方,待得久了,或许连心都会被凄凄霜雾冻住吧。
明月悬眼波一转:“你说, 我把霜月天再修葺一遍如何?”
相别辞从来不留心这些身外物, 被问起也只是一怔:“随你。不过为何?”
“从前我只把洞府当作此身暂寄之处。天地如逆旅, 肉身不过偶然留居。可是, 到了今日……”
明月悬眨了眨眼,脸上一点笑意悄绽,恰似枯枝上初发春芽一点。
“突然觉得, 也该建个家了。”
无边雪中,却有春兆。眼前霜花漫天,心底桃花一片。
相别辞呆住。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的心底也一霎涨满春水,乱了涟漪。可越是心迷意乱, 越不敢言。
少年低着头:“那你的家里,会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经不是你的道侣了……”
“不是说要给我当宠物吗?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明月悬笑道, “盛情难却, 我当然只好收下了。”
相别辞说:“恐怕当不了太久。”
“为什么?”这回答倒是令明月悬大感意外。
相别辞朝他步来, 一步,两步……待明月悬发觉时,他已近得过分。
天地间萦绕的暗暗梅香悉数散去,只留相别辞的气息迎头罩下。独属那少年一个人的味道扑面而来,滔天卷地,那般不讲道理,仿佛要从鼻尖一直冲到心上。
更不讲道理的,他还要在他的耳边说话:“因为我只要在你的身边,就不会安于只做宠物。我一定忍不住,得寸进尺。”
明月悬仓皇后退一步。
他知道自己反应过了头,可是颊上火烧,心头鼓擂,由不得他再放任。
“咳咳……”心绪激荡,体内魔气又翻腾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我才不会被一个小鬼撩拨成这副模样呢,什么脸红心跳,都是因为自己的病!
仅此而已。
他手一挥,相别辞就飘到了空中——接着倏地一下,被他变成了八九岁的模样。
相别辞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猝不及防,就遭了偷袭。
“做、做什么!”现在已经成了孩子的少年叫起来,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把奶音。奶汪汪的嫩嗓子,似雏鸟啁啾,啾得自己浑身一僵。
明月悬拍了拍手,忍俊不禁:“很好很好,这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为防你得寸进尺,就由我来把你变得乖一点吧。”
相别辞欲哭无泪。
明月悬兴致一起,绝不拖延,当即运起法术为霜月天改换新颜。几个弹指,朱漆新覆,绿萝忽茂,寒烟似被风吹去。霜月天里被封镇在雪下的四时,终于破开沉沉霜雪,悠悠流转起来。
不知这是春神多少年来,头一回光临这世外广寒之处。
相别辞前度寄住时,被安置在霜月天的外宫。这一次,明月悬却在内殿给他拾掇了一个房间。
这就是所谓“登堂入室”吧?相别辞想着想着便心潮澎湃,变短的胳膊紧搂着羽蚕枕,在罗帐内兴奋地打了十七八个滚儿。
尽管每一回,那句滚烫的话冲到他舌尖,最后总会遭那人打断。可他还是觉得,二人之间的海堑天渊正一日日被无形之手抚平。
无论明月悬推开他多少次,他们一日更比一日靠近彼此。一如日月之行,星辰之经,命定仪轨不可背离。
碧纱窗半斜半敞,院内凉风习习,顶上夜色深玄,如万丈幽冥。阴晦墨色中独悬一轮明月,是无边淤泥里,开出莲花一朵。
相别辞已变回了原状,枕在被上,银发散乱。他缓缓抬起手,伶仃又瘦劲的手指,挂着十枚镂了经文的银戒。
他把手举到眼前,透过窗,十根手指里远远嵌着那轮月亮。
十指一紧,仿佛就隔空把月亮攥在这手心里了。
血色的眼深了几分。飞扬的少年年纪,却有孤狼般的眼神。
他想要登天揽月,想摘下那高不可攀的莲花,将天上月抓来做掌中珍。
这是他的妄念。
诵经礼佛一百年,度不得我这贪痴。
第二日起,明月悬发觉自己见着相别辞的机会变多了。
他冥想,相别辞就要来静室一道坐禅,可坐两三个时辰都定不下禅心。他看书,相别辞就要在一旁捧经,卷轴捧在手上半天,眼睛里没落进一个字,照见的全是几步之外的美人夜读图。
明月悬问他:“我脸上有字吗?还是有什么绝世灵药,能叫你望上一眼就修为大进?”
相别辞小声道:“能见你的时间这么少,见到了还不准我看。”
“哪里少了?”
明月悬总觉得那声音里有一丝委屈。是他听错了吧?两个人明明朝也见、暮也见,明月悬差点都要见他见得烦了。道门清修百年,他几曾如今日这般,日夜对着另一张脸。
不过……余光里,那张看得太熟的脸照样好看得新鲜。正着看侧着看,隔雾看灯下看,各有各的气势,各有各的风姿。
小小年纪,就敢长那么俊,还偏偏到我眼前晃,这不是刻意阻我修行吗?明月悬蛮横地想着,从相别辞手中抽走经书,对他下逐客令:“你看得够多了,赶紧走吧。”
相别辞益发委屈冤枉了:“到底哪里够,哪里多!这几日我们每天除了睡觉或打坐,天天还有一两个时辰见不到面呢……”
明月悬:“……”
这还不叫多?
刹那间福至心灵,他明白了自己心里那股子异样叫作什么,从何而来。
腻歪。
腻歪死了,像辟谷多年后硬是往嘴里塞了七八块花糖,糖汁子化开,绵绵淌了一嘴,把人嘴也黏上,心也缠上。
又怪又……甜。
无可否认是甜的。
明月悬一竹简敲在相别辞脑袋上:“走吧你。”
少年不死心,还想磨磨蹭蹭地去拉他。其实从前他们也亲密,这些接触总无妨。此刻做来,明月悬心中却是恍恍惚惚一阵春雷作响,震雷狠狠敲打着他,迫他躲避。
他拂袖避开那只伸来的手。
人在孩提时候,懵懂未开情窦,自然不用避嫌,可年纪一大反倒拘束起来,彼此客客气气。疏离,是为有礼。
放在他们身上,道理也是一样的吧。能够心无杂念如孩提的时光,早已经过去了。
他不能自欺欺人地暧昧下去。
相别辞愕然僵着手,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那人一旦与他靠近,下一刻必然又疏远……宛如天上明月猜不得,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少年的心就这样被抛在风中,上下忐忑,没个安排处。血潭似的眸子里,起了浓云暗雾,卷了巨浪千尺。
他并不灰心,只是觉得累。情之一字,患得患失的时候,元来竟是如此叫人疲惫。
“明月悬,”他郑重叫那人的名字,“你比我聪明得多,我的心思在你眼前就如白纸一样。明明洞若观火,何必故作不觉?”
相别辞正面迎上,不许他转头躲避自己炽热的眼:“别再这样折腾我了。你每一次对我若即若离,给我冷遇,就像是生生将我的心剖成两半一样。一半饮冰卧雪,一半烈火熬煎!”
少年惨白着脸,上头却烧着两炷星火般的眼神。贪痴极处,如网缚人,如火烧身。
“请你看一眼我的心意吧。我愿意扒开骨剔开肉,只把这颗心赤条条摊到你面前,等你来读——上面别无他字,一行行,镌的只有你的名。”
“给我个回答。否则我只好认为是自己给你看得还不够多,不够清楚,我只好用尽各种手段证明给你看……”
明月悬脸颊直烫,有感动,更多是恼火。
好好的表白,怎么说了几个字就变了味儿,弄得跟恐吓似的。果然是反派大魔王,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日夜受如此出尘的自己教诲、沐浴在自己的圣洁光辉之下……竟然性子还这般疯癫!
“适可而止吧!”他没好气喝道,“喜欢别人这种事,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半点温情都没了?”
听到“喜欢”二字,相别辞脸色终于一点点回暖了,一下子泄了气,头蔫蔫地垂下来。
他嘟哝:“你也知道啊。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是‘情至深时,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那种喜欢。我想叫你知道,可我的心里都烈火滔天了,你那边还是风平浪静,叫我怎么不急?”
仙宫曲廊深回,栏内栏外,都是一样遍洒春阳。金晖碎铺在地上,光影斑驳如黄叶乱积。柳絮微风如此晴好,风景之下却偏有心事暗涌。
明月悬沉默着,远眺槛外高阳,眼珠被涂上一层金晕。
踌躇半晌,他才答道:“虽说修过无情道,可打从遇到你起……我便不再是木头了。你每次看我的眼神,我都明白。”
相别辞的耳朵蹭一下竖起来。
“……等等,先别急着高兴!”明月悬说。
“我迟迟没有挑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明月悬思索往事,一幕幕宛在眼前:“相识之前,你一无所有,而我孑然一身。你我相遇,于你而言是苦海中抓住浮木,于我而言是沙漠中偶得霖雨。依赖,慰藉,求活,求暖……可这些心绪是不是爱,谁都说不清楚。”
少年咬牙,似是微恙,明月悬伸一根手指抵住他额头:“别急着反驳。我只是觉得,等我们身边的风波都过去之后,才能在百年如一日的寻常岁月里认清自己的真心罢。”
歪理。
相别辞愤愤地想着,五内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一对上明月悬,他原本刚硬的心就软成了柔丝轻絮,合该被那人握在掌心肆意揉搓。
“不愧是仙门大能,谈情说爱都能搞得跟辩法论道似的。行行行,都是我什么都不懂……”
他那一对薄唇失了血色,枯叶一般,明月悬觉得有些歉疚。
他真正的顾虑,心底那些欲吐未吐的真相,要不要告诉这对自己满心恋慕的少年呢?
明月悬举棋不定。他穿书的真相从未打算宣之于口,可看到相别辞脸上的神伤,他突然就……隐瞒不下去了。
识海中,《天命簿》被他变成盾墙丢去抗击万魔、护卫神识也有些时日了,通天之力几被抽空,累得好些日子没来聒噪他。明月悬十分乐意地将其抛之脑后。
然而,这东西偏偏在这时醒来了。
一醒来就闹腾得翻山倒海:“你你你在想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尤其不可泄露给丧心病狂为祸苍生的灾星!”
“说谁灾星呢?”明月悬一甩手将它呼了回去。
小破书嚷嚷不休,明月悬的心意渐渐坚决起来。
“离离,”他回头,深吸一口气,“我从前修无情道,不敢在这世界上同人深交,都自有缘由。”
相别辞一怔,面露关切:“为什么?”
明月悬轻声道:“你本非此世之人,是通过‘请神降鬼’被召到此界来的。而我,虽不知自己降临此界究竟所凭何力,说到底却是和你一样,是这一片天地的外来客。”
相别辞赤红的瞳孔登时一缩。
百余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将穿越之事坦荡直言。
刚开口时,明月悬觉得嘴唇都如铜浇铁铸,沉得抬不起来;继续说下去,生涩的唇渐趋灵活,吐字也随之清晰。
从语不成句到铿锵有声,仿佛是流泉冲出石障,跃成奔流飞瀑,那样一种畅快。久久、久久以来,不可言的秘密,不可越的心障,一冲即破。
心上尘网,决然挣脱。
明月悬未直说是穿“书”,事到如今随着修行精进,他对当初那本“”的存在也早有了疑心。他只含混描述,说是看过了预言。
“不过,预言未必成真,不成真便只是空话。我从不将这些空话放在心上,我只信自己一双手,可以覆雨翻云。”
他唯恐相别辞心生芥蒂,连忙安慰他,隐去自己曾将他视作仇人一事不提。
相别辞静静听着,神情变幻莫测,忽忽如天上云。他非是蠢物,许多事,听了也自能明白。
“看来在天道眼中,我从来就没能做过一刻好人。”少年凉薄地笑笑,“不过也不怨它,早在亡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原本就是降临人间的修罗恶鬼。”
明月悬轻轻将手放上他发顶:“你只是我的离离。”
相别辞眸中光彩流溢,一时仿佛有泪。但他只是默然靠了过来,将明月悬揽在怀中。
这少年身上有陌生的淡香,明月悬换了换姿势,没有再推开。
“三千世界,人如芥子,我们原本各自在不同角落里飘零,能遇见便已是天大的幸运。我决不会放手,也永远不会离开。”
相别辞轻缓又决绝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会耐心等下去。”
这一场告白,虽未成功,但也不算糟。
相别辞每夜睡前都给自己鼓劲。
他一定喜欢我他明明不想推开我他投向我的眼神都不大对……
少年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烟柳濛濛,庭院深深。明月悬坐在枝头吹箫,相别辞坐在树下,一颗颗捻过腕上念珠。
不求来世,只求此刻。
只有他们二人的美妙日子,也过了好几日了,相别辞都快忘了首座大人事务繁忙,总会有人来拜访他的。
老远便听见脚步声踏穿宁静,人未到,声先至:“阿悬哥哥!”
清新跳脱,一无矫饰,却又是浑然天成的娇声。
相别辞眉心狠狠一跳:好端端的叫什么哥哥?真不顺耳。
来人一身华彩陆离的重衣,头顶琉璃冠放出闪瞎人眼的七彩宝光,不但很刺眼,还很不懂规矩,径直飞燕投怀一般扑到明月悬的身上。
“阿悬哥哥,怎么回来这么久都不来见我呀?”
袖心罗抬起小脸,抱住明月悬一边胳膊。
明月悬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还懂不懂礼了?人一长大就不知道跑哪里浪去了,也不回来探望哥哥,小没良心的。”
袖心罗自知理亏,连忙讨好地蹭了蹭他手臂。
相别辞终于忍无可忍,走过来,抱住明月悬另外一条手臂,暗暗使力将他往自己这边拖。
明月悬:“……”
袖心罗终于留意到他,一对上眼,就被红瞳里射出来的杀气吓了一跳:“你、你干嘛……你谁啊,怎么在这里?”
成年的相别辞,相貌已不同于少年时女装的秀丽,袖心罗辨不出来。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相别辞冷冷道,竭力摆出主人翁的架势。
他一往情深地瞥向明月悬:“阿悬是我的好哥哥,你叫什么叫?”
好哥哥三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袖心罗尚是懵懵懂懂,明月悬却是眼前一黑。
他活了一百多年了,还从没……同人这样调情过。
还是在孩子的面前调情!他痛心疾首,果然那银发的家伙天生就是大魔王,把自己都带得伤风败俗起来了。
一刻之后,两个不省心的小鬼都被明月悬从身上甩了下来,丢到院落一左一右,罚站。
袖心罗委委屈屈:“我做错了什么嘛。我不过是来提醒哥哥,太苍山和天心不二道都打定主意要对付哥哥,已经结盟了。”
“我听到些消息……”
明月悬静默一刹。
只不过是霜月天里避世隐居了几天,再听到这些勾心斗角,竟真有些隔世之感。
好梦难长。
“风雨欲来啊,”他喟叹,“无妨。”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