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往事, 明月悬向来三缄其口, 故无人知。骤然间大白于天下, 人人脸色俱是震荡,仿佛承受不起那真相的重量。
人群如林,唯有一人木秀于中。那人素衣短衽, 虽是轻装,却清贵胜过一切金冠华服之辈。此为万载名门传承下来的贵气——太苍山主人的盛气。
白冥华的目光冷冷从人群中投来,明月悬都嫌那双眼睛刺人。
前任首座白玄重,乃是太苍山上代第一峰主的养子,而眼前这位白冥华, 则是那位峰主的亲子。虽无血缘之亲,终有兄弟之情。听说白冥华多年来始终不信义兄已经故去, 四下查探白玄重的生死, 已经有了些眉目。
太苍山同门之间,总应当有不为人知的传讯手段。不知白玄重身死前后, 他还有他的旧部都向这位义弟传达了些什么。
明月悬只知道, 白冥华对他的厌恶, 一日深似一日。
“没天理啊, 明明是你老哥暗算我的命, 怎么你还一副苦情样子试图找我算账?”明月悬恶狠狠腹诽着。
不过这小子可以晚娘脸, 明月悬却不能跟他一样讨人嫌。
溶溶笑意浮在脸上, 明月悬长声道:“同我一起在亡山历经非人折磨的朋友, 皆已死在了令兄的手上。不过令兄死前也表露过懊悔——在我师父不得不忍痛出手、代正道清理门户之时, 他流着泪向那些无辜孩子的亡魂忏罪, 承认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
“死者已矣,知错能改亦为善。白玄重最后关头没有辱没太苍山的名声,阁下也可欣慰了。”
明月悬努力挤出满腔正气,试图用正义砸死对面。
白冥华面色几变,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明月悬这是咬死了白玄重节义有亏,连他自己到最后都磕头认错,做弟弟的又能怎么替兄长粉饰?
偏偏对面那人还一脸哀伤、双眼微红,颤巍巍道:“思及往事难免哀伤,但我已在岁月中原谅了令兄,想来令兄在九泉之下也早已赎清了罪孽。”
白冥华额角青筋一跳,正要发作,又听明月悬徐徐道:“令兄的计划,万神阙上下无人知情,太苍山想来也是不知情的吧?毕竟是兄长,还希望您能代太苍山宽宥他。”
不管有何情由,牺牲无辜之人都是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事。白冥华心下悚然,听懂了明月悬的暗示。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大声道:“这等恶行,太苍山绝无可能同意!”
明月悬笑眯眯道:“如此甚好,太苍山毕竟是我万神阙的栋梁。”
白冥华在心中把写着明月悬三字的小草人砍翻了一遍又一遍:“……不过,这些都是首座大人的一面之词。若无实证,我也不能一味相信啊。”
明月悬眨了眨眼:“你是觉得我费尽心思扯了这么大一个谎,都是为了陷害你?”
白冥华冷笑一声:“事无绝对,难道没有可能吗?”
忽然间,一个绝岭冰风般的声音凉飕飕刮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值得他大费工夫去构陷你?如果真是要陷害你,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你们,说什么原谅,说什么既往不咎!”
白冥华愕然抬头,望见个寒冰也似的少年,银发红瞳,容色俊美,画图难足。
那少年面无表情,吐出来的话却一个字赛一个字的狠:“换作是我,构陷你们当然是为了害你们,非但不会说谅解,还要把你们一门丢进牢中,审个彻底,叫你们求生不得……”
“离离,够了。”明月悬猝然截断了他。
虽然相别辞说话本来就不怎么中听,但今儿是不是难听过头了?明月悬咀嚼他的语气,觉得他不但在生气,还颇有一股恨意在里头。
干嘛这么大动干戈?明月悬摸不着头脑,回头看那少年的眼睛,蓦地心里一动。
那双绯红的眼,满是沉痛哀伤。
他刚才讲了那么久的故事,故事里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不会再痛了。可是听故事的人里,还有一个人会替他痛,痛彻心扉。
明月悬恍然,冲相别辞露出个安抚的笑:“不必太过在意,都过去了。”
白冥华突然一下被晾在二人之外,对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的大少爷来说,尚属新奇。
等他反应过来,左看右看那两人,怎么都有点不对。
出了名的冰山美人,首座大人,原来也有和颜悦色看人,眼睛里不飞刀子的时候啊。
区区八卦动荡不了白冥华的心神太久,他轻轻侧首,冷厉长眉如一羽苍鹰的翎。
“首座大人指责家兄,不知可有真凭实据?”
明月悬竟然笑了。
他的手从宽大袍袖中伸出来,尽管常年执剑,那手还是细致如一捧雪一般。
“你真的想看证据?那就给我好好看个清楚吧。”
摊开手,手心藏着一枚翎羽模样的飞刀,刀尖染着陈年旧血,拭不干净。
他缓缓道来:“这是我从同伴尸体上拔下来的飞刀,其时我以为他还有救,想给他疗伤……没想到他已经去了。他们的尸体毁于亡山一役,我能借以睹物思人的只剩下这凶器,是以至今未将其毁去。”
白冥华瞳孔一缩。
明月悬寒森森地笑了笑:“山主认出来了吧?兄长的法宝,焉能不熟悉。光是怎么看,是不是还不够仔细,就请哪位道友施以法术,通过这刃上之血还原它当时杀人的情景吧!”
“你要看,那就请你看个痛快!完完全全、彻头彻尾,一点儿也别给我漏下!”
语声如剑。
失算了!白冥华懊恼地想。竟然留了这玩意儿那么久,明月悬到底怎么想的?还是说,这就是天意?
满庭私语声越来越响,这一桩又一桩的秘辛,在素日漫长乏味的茫茫修仙路上可谓是闻所未闻。谁能忍得住呢?
白冥华心知,自己非但没能如愿完胜,连颜面都丢掉了。
太苍山主愤然拂袖。
“且慢,”明月悬悠哉叫住了他,“白山主不是到这里来定我罪的吗?如今我身染魔气的缘由已解释清楚,嫌疑洗清,您再无异议了吧?”
白冥华咬牙切齿:“没、有!”
兴师动众的论罪大会,就这么草草结束。众仙修各自乘云御风归去,三两结伴,倒是鲜有的热闹。
“今天给他们透了这么多秘闻,够他们嚼舌根嚼到下个一百年,下下个一百年了……”明月悬摇头叹气,“就因为如此,我才总是闭关避世的!”
这些准仙人们的日子,过得真是很贫瘠啊。
他悻悻地走到相别辞的跟前,发现少年依旧沉着一张脸。
“怎么还在生气?都过去一百多年了,该死的人都死了,你别这么入戏啊。”明月悬哭笑不得。
相别辞郁郁地望着他。
明月悬灵机一动,对着他脸颊伸出手掌,少年果然像训练有素的家猫一样歪了歪脑袋,将柔软的颊贴到他掌心里。
手心里是年轻的肌肤,手旁贴着少年修长的脖颈,血脉勃勃跳动,他的命脉、他的软肋都一无防备。
果然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很多,也没那么难安抚。
明月悬笑了:“真乖。”
“……或许我也不是生气,”喜怒无常的家伙终于肯开口了,“只是想着你从前居然忍受过那么多痛苦,而那些自诩正道的家伙竟然无动于衷,心中便如遭火焚。”
明月悬道:“活得太久,心肠难免变硬,不必强求,再说了……”
他放低声音:“我有你心疼就够了,理别人干嘛?”
少年的脸呼地一下红透了,正似春风时节,山花燃遍。
似乎有什么喜悦之事正要发生。
相别辞突然一把按住明月悬的肩,喘着气,明月悬不明就里,随后看着他——就那么一瞬,变回了成年的样子。
……一下子长大了一圈儿。
“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变身了?”明月悬心中霎时有些微妙。他琢磨,这孩子变回成人的契机一般是什么?若不是力量增长,那必是由于神思浮动,起了大人的心思……
明月悬脸黑了。
“在这种时候你脑子里都能乱想?”
“……没乱想。”相别辞艰难憋出辩驳。
“我只是,想变回更有力量的样子。我想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天地也为我侧目,天道也对我退避三分!”
相别辞低下头,背着光,那张俊美的脸庞益发轮廓分明。生来是凛凛染血的战神面目,杀气萦在眉间,偏偏想要低眉做个有情人。
“以后有我在,谁都别想那样对你了。”
明月悬觉得心里像有座小小的钟被撞了一下,撞得余音不绝,胸腔里满是风声。
他忍着那搅乱心腔的声音,嘴硬一句:“那倒不用你费心了,我也早就不是当年弱小的我了。”
“咳咳。”
有人咳嗽。
过天涯手上展着一支洒金折扇,将师弟卫兰因的眼睛稳稳遮在扇面后,唯恐纯洁的师弟看见前头那两个人光天化日旁若无人的举动。
“不是我打扰你们,二位就在这刑台上赏论风月,未免也太无情调了吧?”他喋喋道,“再说这里还有不可以看这种事的宝宝呢……哎哟!”
卫兰因一个肘击,无情地打断了师兄。
明月悬毫无同情之意:“你是真的很多嘴啊,还要辛苦旁人来教训你,身为师兄何等丢人。”
“哼。”过天涯沧桑抬头,几个眨眼又变回了那笑容万方的花蝴蝶样,“我无非是要提醒你,别松懈得太快,一切还没完呢。”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