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人蜃的传说, 明月悬是从《太古妖异志》里读到的。那一卷古籍述事光怪陆离,在今人眼里荒诞不经, 是以饱受冷落, 隐没在拜书山浩如烟海的卷帙中。
连明月悬自己想起这个冷僻的名字,多少都觉得耳生。除少数特征外, 往人蜃的妖力、习性、用处, 均是记载寥寥。
但他还记得,这蜃境的破除之法。
“整座幻影之城, 是由大大小小的幻境相互联结而成的,就如一个阵法。能做出这幻阵的人, 大抵便是我们此行的目标, 一会儿找出阵眼,破阵之后便能脱困了。”
明月悬抬眼望向庭外,他们进来只一会儿的工夫,园中蜃气便重了不知多少。云遮雾罩中, 莫说远处,就是近处也是朦朦胧胧,看不明触不到。
“越快越好,否则再过上一会儿, 我们就要彻底陷进幻境中了。应当会有两只蜃把我们吃掉……栽在这些大贝壳肚子里的话,会很丢脸啊。”
他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松快得很, 闲雅如柳花扶风。
相别辞看得出来他的从容:“你知道破阵之法?”
“嗯, 只要杀掉这些蜃就可以了。我们眼中所见的往人蜃, 其实只是一层障眼法。真正的妖蜃,贴附于被他们俘获的魂魄深处。”
青年莹玉纤纤的手指一扬,指向楼中的庞大蜃壳。谁也想不到,那光彩万端的形体竟也是虚像。
“我们得先接近那些困于心中幻境的游魂,再斩杀掉恼人的妖物——就拿她来试试吧。”
壳中的少女垂眉闭目,重衣缀饰,正是一副恬然富丽的美人春睡图。在她的额心,生着将开未开的第三只眼,眼中幻光隐隐。
那神光背后,是她深陷幻境的心魂。几千年难醒的沉梦,今朝,就待他们来打破了。
相别辞的手指在腰间刀柄上一弹,鞘中长刀似是感应到他心中所思所想,发出锋镝破空一般撕裂长风的刀鸣。
明月悬一指点上少女额中的第三只眼,蜃气浩然喷薄而出,顷刻间便将他们吞没!
袅袅云烟,漠漠红尘。
蜃境中,那少女的梦好似月下的花灯会,炫丽朦胧,是一种经不起细看的繁华。
他们不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她的魂魄,就在这座小红楼中,坐在闺房里梳妆。铜镜高耸,香奁堆案,宝气珠光中映着一张木然无神的脸。
少女头带凤冠,身披霞红嫁衣,一遍一遍重复着往脸上傅粉的动作。原本华艳的新娘妆,被太多的粉涂得惨白惊心。
“砍了她就是吗?”相别辞站在明月悬的右手边,正对着少女头上浓云缀金凤的高髻,心中有几分别扭。
这游魂身上有某种气息,他踏入自在天城以来就无比熟悉的气息,激得他血脉呼涌奔流。
明月悬低低道:“不必。你往后看吧。”
少年闻言回头,顿时在震愕中收紧了瞳孔。
背后是一叠一叠的幻影,走马观花般闪了又灭。只要走近几步,就能跌进那些纷繁的幻境里。
那么多明灭不休的幻梦,千姿百态,只有一点是不改的——里面总有一名天族少女的身影,自小到大,从生到死,嘈嘈杂杂演完了她的一生。
最初的景象是个双鬟幼童,坐在灵禽拉着的鸾车里,车轮辘辘穿过自在天城的长街玉道。侍女在她的身后捧着一柄短剑,笑道:“小姐天资高绝,聪颖出众,定能被天光无上阁挑为门下。”
女孩小小的魂影,那稚嫩双手死死绞着自己的裙摆,一抓一放,只重复这一个动作。
明月悬心细如发,辨出这只是一缕执念在蜃气中投出的幻影。难怪如此呆滞无神,只知道重复那个最难忘的举措。
蜃气飘扬,幻影中的女孩长大了几分,白衣仗剑,泠然御风穿过自在天城的城门,落在贫瘠荒凉的大地上。
三千年前的小神行洲,竟然是一片元气干涸的荒漠。或许不止小神行洲,整片大地都是遍野焦土,草木难生。横跨万里都少有城郭,只见荒野中零星坐落着低村矮舍。
艰难时世里,凡人瘦骨嶙峋,面朝黄土背朝天。
身负仙术的少女行走在饥民之中,岂止鹤立鸡群,根本就是泥泞中生出了一朵仙葩,衣袂飘飞间万众瞩目。
有平民认出了她的身份,哭喊道:“是自在天城的仙子!仙子既然下凡来,就求求您救我们一命吧!”
人群骚动,一声声惶急的哀哭,一个个拜倒的人头。少女握着剑柄,神气青涩,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在万众惶惶,她独踌躇的时候,有一个温凉的声音如霜锋般切开一应喧哗,送到了她的耳边:“天上那么多仙修,几时曾对我们施以援手?问天不如不问,求人不如求己。诸位还是来我这里找一份工去做吧。”
少女横眉冷目地一抬头,孤高的眼神掠过茫茫人海,黄土草屋,写着施粥二字的布幡,落进布幡下那个青衫少年的眼睛里。
相别辞开始还看得云里雾里,但是从这一幅画面开始,幻境中发生的事对他来说一点不难理解了。
千年前,千年后,人间少有新鲜事。
那少女出身天族,自在天城和氏一姓的贵女,钟鸣鼎食,不落凡尘。由于灵力出众,她拜入了自在天城圣子圣女所居的天光无上阁,成为了仙门第一宗的弟子。
她踏着锦绣前程,却因这本不应有的一望,误了一生。
自在天城不问人间事,却富有天下。世上一切珍宝都被纳入了自在天城,高高在上的天人却甚少搭理民间疾苦。天光无上阁辖理政事,少女被遣至凡间救助民生,但她能做的其实很少。
连年饥荒,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凡人们对他们供奉了千百年的自在天城万般祈祷,到头来却一无所获,怎能不对被他们视若王族的天人心生怨怼。
民怨沸腾,少女看在眼底却无力回天。正当她站在庶民之中心怀茫然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他是在饥民之中摆摊施粥,义诊除疫的青衫少年,一张看似温隽却眼带寒芒的脸,出言桀骜又放肆。
高高在上却束手无策的仙子,与出身寒微却一心救世的凡人,先是针锋相对,后来阴差阳错,成了此生唯一的情之所钟。
族中长辈自然不会放任他们双宿双飞。能够拜入天光无上阁,她也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怎能和一个到处鼓动凡人、不服自在天城统御的叛逆搅在一起。
高门显贵,何其势盛。她逃不过遮天蔽日的族荫,掉进了长辈一手为她布下的天罗地网。
在他们逼她出嫁的那一天,她坐在妆镜前,握着嵌宝金梳,忍不住将沉硬锋锐的梳齿对准了自己的雪颈……
相别辞看着幻境中这一幕,心想这还真是和话本里演的才子佳人差不多走向啊。接下来,就是殉情戏了吧?
可下一幕,来得那么突然。
少女沉浸在自己一人的悲伤里,渐渐死志已明,却在她意欲动手的这一刻,异变陡生!
天地万物,归结在倾天陷地的一声轰隆中。
自在天城,在那个全城斋蘸大祭的良辰吉日中,陨落了。
仙京处处震裂、崩塌,砖石楼阁落下云巅,天地间满是末日的悲鸣,人人奔走不及。
心如死灰的嫁衣少女怔怔抬头,看见了窗外接天燃起的滔滔烈火。
整个仙京,还有半边天宇,都被突如其来的灭世之火烧得彤红。壮美楼台在火中燃作轻烟,她最后看见的,是那火里飞出无数翩翩的红蝶。
火舌所化,翼带焰星的烈焰之蝶。
原来她归根结底,还是死于三千年前的那场异变。
“我猜,这座城里被蜃吞食的魂魄,都是在那场巨变里丧生的。他们是最后的天人。”
那些悲欢离合映在眼底,一霎都如幻影飘过,明月悬的眼中自始至终都是不为所动的镇定与冷静。
局外人的冷静。在幻境中,他必须如此。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三千年不散、羁留人间的怨气,与生生借妖力将故土幻化出来的执念。”
明月悬微微叹息着,可右手还是平静地一探,从虚空中抽出自己光如霜华的长剑。
“一直被困在这里,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生前那些放不下的事?很痛苦吧?但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了,还是放下的好……就由我来给你们解脱吧。”
妆镜前,少女最为清晰的那个影子,蓦然做出了先前不曾有过的举动,一下子从木愣愣的人偶变回了生人。
她的眼角,悄然滑下两行沾血的泪。
或许是为了生前不曾得偿的夙愿,不曾实现的海誓山盟,又或许是为了爱恨交织又无法割舍的家人,心有失望又不忍告别的故乡。
衣如新雪、容如皎月的青年在她身后,挽起剑光三尺。
是杀招,却无杀气。
这杀意竟慈悲冲淡有如天意,恰似露水迎上朝阳的宁静,蜉蝣默对黄昏的圆满。
求一场新生的死。
人与剑仿佛是生而合一。剑气高绝,容光艳绝,姿态清绝。转腕出剑的时候,仿佛是叩问天道的神来一笔。
一只指头大小的珠贝从少女额前的第三只眼中爬了出来,它正待现出凶怖的真身,将梦境换作最险恶的幻象,放出它丑陋的杀招……
但一切凶险可怖都还未来得及开始,就悄无声息地陨在那轻挽的剑花之下。
妖蜃不曾料想,自己居然是死于这么轻轻的一剑,连半点杀气都来不及感觉。
梦碎无声。
慈悲的杀剑,仿佛只是在凋谢之前折下一朵昙花,挽留它在最美时候。
“好剑。”相别辞赞了一声。
浮光,幻影,灯花,走马……一切去得像来时一样快。
他们从少女心魂中的幻境里脱离出来,回到了自在天城的幻影旧墟中。
小红楼里,巨大的蜃壳从中裂为两半,剑痕宛然利落,犹带森然之气。壳中已是空空如也,那沉睡的少女踪影难觅。
明月悬敲了敲那蜃壳,觉得发出的声音还颇为悦耳,随口道:“这样就解决了一只,看来单是要除掉这些蜃的话不难。”
“可我也确定了,就凭这些蜃,还俘获不了这么多魂魄。也不知主谋费劲做出这个阵,到底要的是什么。”
相别辞微微低了头:“如果是我师父身边的那些人……横竖不是出于好意。”
“我必须尽快解决这个幻境,但阵眼藏得太隐秘了,我竟然算不出来。”明月悬道,“罢了,先去找你师父,从他那里突破吧。”
但相别辞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回应。
“我想我知道阵眼在哪儿。”
“啊?”明月悬侧目望他,眼神中多有讶然之色。
面对他的垂询,少年只是低着头,面色泠泠如霜。
“打从进这座城开始,我就能感受到很多与我血脉同源的气息……沉睡在蜃里的那些人,竟然都像是我的同族。他们的气息有深有浅,血缘有浓有淡,但我始终能感觉到其中血脉最精纯的那一个。”
他慢慢地说下去:“在这个群落里,有一个最为强大的存在,使人对他俯首。我想只要他还在这幻阵之中,幻阵的中心就决不会是别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还在怦怦跳着,不肯停止。那是一种本能的、烙在血脉里的欢愉,像是遇见了亲人,也像是……遇见了想要与之一战的强敌!
变回阿修罗之后,他知道终自己一生,都再不可能遏制那好战的天性。
此时,自在天城的幻阵中央,有人对着蜃壳郑重地跪下单膝。
十缨披挂上阵,身上轻甲照寒光。他轻声道:“主上,我会服从您的命令,不惜同归于尽也要除掉那个人。从今往后,请您无需以我为念。”
幻光漏在蜃中之人的脸上,光彩迷离如一场好梦,更衬得他的脸一如初雪,洁白不染风尘。
淌过颊侧的长发也如雪而流,数以千计的红蝶似乎也流连他颜容间的雪景,在他身边时时旋舞。
那是烈焰化作的红蝶,扑扇的羽翼其实只是一簇一簇的火焰罢了。漫天蝶舞时,晃悠悠也坠下一天如雨的火星子。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