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没顶。
顶上的天光云影明明灭灭, 终归消去, 只剩下沉如夜色的无涯海水。
明月悬和相别辞坐在星河浮槎中,沉向蚀界海的深处。星河浮槎不愧是法器珍品, 入得水中便变了形状,化作一艘窗牖紧闭的深潜之舟。
舟外张着数层结界,以抵挡混沌的侵蚀。但混沌之力自非寻常法宝能遏, 于是结界遇上幽暗的水流, 一层一层地破开。
一重重梦幻泡影逝于窗外,谢在眼底, 仿佛是五光十色、乍开即败的花火。
明月悬面色寒沉,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输向结界。他们要走的路或许还长着呢,万不能在此处就折戟沉沙。
“你不觉得奇怪吗?”相别辞忽然开口,“混沌之力将我们的浮槎逼迫至此, 对上我们本人,却毫无异动。”
是的, 蚀界海遇上灵力高绝的修士,正如饿虎逢人, 勾起了饥肠。没道理他们自行投入混沌的腹中, 这混沌海却懒得进食。
一定有什么不对。
结界得了明月悬的灵力, 忽然再不惧混沌的侵蚀。青年的灵气将其稳妥包裹, 悬在海中,似一颗莹润流华的明珠。
“这一片海, 或许意外的安全。”明月悬沉吟道。
他们可以在此间畅行无阻, 那么十缨也一定可以。思君鉴没有出错, 这里就是逆法度的老巢,妖魔栖身的巢穴。
天下一等一隐蔽的地方。
混沌本该噬灭天下。它侵蚀万物的本能如海上波涛一般永不平静,为何偏偏在此间偃旗息鼓?
这一片海究竟是哪里出奇……明月悬心思忽然一动,望向怀中宝镜,镜中方位阵列,光点游走,依稀画出地形地势。
天下地图,他一向熟悉。
“原来如此!蚀界海中的这一片,恰恰与天京旧址接壤。天京旧址庇护着天京旧族,无论是十缨,还是我二人,都一样身负天族之血,由此得以平安出入。”
一刹电光石火,他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昔日天族的都城,自在天,于陨落之后化作了天京旧址,只有天京旧族的后裔方可进入。那是片片散落于汀州绿野之间的遗迹,千载之下,断壁颓垣中仍有灵力留存,辗转中依稀闪烁出昔年荣光。
自在天的笼罩之下,外物不侵,外力不作。
天京旧址中,不会有任何外面的妖魔鬼怪,混沌亦然。
织天教抵御混沌的功法,说到底还是从出身天族的教祖那里传下来的。
舷窗外碧海幽沉,但见结界的波光晶莹纯澈,如明珠照夜一般照亮深海。相别辞凝神注目于海底的奇景,忽觉心口一阵惊痛。
那是一种发于血脉的痛楚,搏动中带着某种不祥的征兆。前方莫测的鬼蜮中,似乎潜藏着过分熟悉的暗雷惊风。
“前方灵息有变,混沌之力弱下去了。我们欲往之处应已不远。”明月悬立在他的身侧,眉目端凝。
他的判断应验得很快。
深渊之下,怒海之底,波涛暗涌中,竟放出了隐隐光亮。那光芒越来越盛,皎如月轮,映得海底昭昭如昼!
星河浮槎猝然下沉,陷进庞然的漩涡,渺小如狂风中的一片残叶。
下沉……沉到海的深处,光的深处。
——然后冲破巨浪,翻天而起!
他们本以为自己会沉到海底。谁也没想到,深海的尽头乃是一方水面。在水面之上的那处天地里,他们不是在下沉,而是不断上浮。
以蚀界海为中枢,星河浮槎冲进了新的天地,天京旧址的结界轰然洞开。
在这一方洞天中,上下逆转,天地倒悬,仿佛是原来世界在海中的倒影。
海上海下,双城并立。只是蚀界海上的小神行洲是活的,花飞草长,遍地人家,而海下却是一片荒败的断井颓垣——这是个死城。
“海底下……怎么没有水了?”相别辞忍不住脱口而出,然后他再一抬眼,看见了顶上的白日苍穹,震愕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下面怎么还会有一片天?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少年万分惊讶,明月悬信手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揪了下头毛让他回神。
明月悬将星河浮槎变成一叶凫水的轻舟,踩在舟头举目四顾:“莫要以常理来推断仙界。这里已不再是凡间了,仙术与咒法将它变得不同寻常。”
怒潮敲绝壁,白浪近天都。
传说中的天上白玉京,就在波涛尽头,比接天绝壁更高的高处。云雾袅袅,在天都下侧徘徊,远看如同托着这座天上之城浮游于风中的龙群。
“那就是自在天城的遗址吗?看上去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天京旧址,都更像那个传说中的飞天之城。这里若是师父选择的居所,我一点都不奇怪。”
相别辞与明月悬一道御风行向那座天都,唇边的呓语也散在风中。
太过恢弘、以致使人目眩的城市,太过瑰丽、以致难以长久的奇迹,越是靠近,多看见自在天城的一角一景,他就多理解一分师父的眼神。
十缨的眼里,淡淡是三千年的乡愁。即使身化幽魂也要羁留人间,正是太留恋那早已玉碎山倾三千年的故乡。
“……不是,那怎么可能是自在天城?”
明月悬没有像相别辞那样,从小听了满脑袋有关自在天城的逸闻,是以他仰望天城,心中虽有涟漪,并无潮澜。
从他冷如墨玉的眼里望过去,天城形貌壮丽无伦,但一毫一厘细细辨认的话,还是能够看穿那瑰姿异景下的不谐之处。
模糊缥缈的虚影,扭曲翻折的光线……光影之中颇多瑕疵,不似一座真正屹立于天的城池。
明月悬伸出几根手指,在相别辞眼前晃了晃。
“醒醒小傻子,别看了,假的。”
那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影。
相别辞脸上的神气还是一贯的孤冷,但红眼睛里透出的失望,无精打采的失落,却带出几分孩子气来。
“怎么垂头丧气的啊,你要看风景,在这里也是一样。虽说是假的,和真的也所差无几了——这里的蜃气,实在是了不得呢。”明月悬笑起来。
他们眼前所见的自在天城之影,缭绕云雾中萦着一股几难察觉的妖气。
明月悬向相别辞解释道,那是蜃气。当妖蜃吐出的蜃气在空中勾连,海市蜃楼的幻象便应运而生。
“但寻常的妖蜃,就算修为通神,要独立营造出如此庞大的幻境,并一直维持下去,也是难于登天。这里的妖蜃,定然不止一群。”
两人已乘风跃入了幻影天城的城门,云纹长靴蹬在地上,铮铮然有击玉之声。这幻境委实是真假莫辨,一块块白玉地砖坚实冷硬,光华如镜,宛然映着两个颀长人影。
他们走在长街大道上,两边琼楼飞阁如两卷画轴徐徐铺开,不见尽头。千丈繁华,一时如梦。
“不过归根结底,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蜃妖干的。恐怕是你师父那边的人,利用蜃群造了这个幻境吧?”
“毕竟……它太完整了。自在天城之广大,不逊凡间一国。能够牢牢记住自在天城的无限风景,并将它完整地还原出来,这可不是与它几无关联的蜃妖能做到的。”
街上云气弥散,晓雾风烟中,万物皆不明晰,空城的清寂蔓延如水。
相别辞默默听着明月悬的话,想要跟上他的思绪,却总是力不从心——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索。
他浑身的血脉又开始痛了。
这刺痛有着奇异的韵律,一挣一搏间仿佛在应和着什么东西的呼唤。
仿佛是共鸣,共鸣着久远年代里的晨钟暮鼓。
这城池他明明是初来乍到,却又处处觉得熟悉。相别辞咬了咬唇,决定信任心中直觉。
“阿悬,”他开了口,“我总觉得……这并不是一座空城。”
“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在,不一定死了,但也绝不是活着。”
是许多与他同源的人,令他的血脉都觉得谙熟。
明月悬先是心中微微一凉,差点脱口而出:“你讲什么鬼故事?”但他认真思索了片刻,便表露出赞许。
“有道理,我该早点发现的。”他取出思君鉴,宝镜中光华圆转,映出的灵气却紊乱无章,“一进此城,反而失去了你师父的踪迹。因为这里的干扰实在太多了。”
“这座城中,存在着许多道属于别人的灵息,而且往往不弱。”
相别辞低声道:“我们去找找这幻境中的人吧。”
不知为何,少年对着幻影中的自在天城深怀好奇,他对这里的秘密有种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
要找人,多少是担着几分风险的。
明月悬知道,幻境中有神智的灵体,与寻常幻影中的物件决不可同日而语,灵体可是说不定就要伤人的东西。并且一旦遇见了活的灵体,就意味着不止肉身,连神识都与幻境相接触。
假象真相,纠缠不明,乱人心魄。
他们两人折进七弯八拐的街巷,明月悬推门之前,嘱咐了相别辞一句:“一会儿幻境肯定还会再起变化,除了我,看见什么都不要轻信。”
那扇半掩的门轻易就开了,露出园中繁花茂林,涓涓春流。自在天城里即使是一户寻常人家,也美如一阙浮华流艳的宫词。
华苑深深处,碧树掩映中,立着一座小红楼。这么近,无需法宝助力,也能感知到楼中传出的磅礴灵息。
“希望那是个好相与的家伙。”明月悬手中腾起一道剑光,干脆利落劈门而入。
在门破开的那一刹,两人的眼都被炫得一花。
门内是灿若云霞的迷离幻光。
光彩正中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蜃,整座小楼都被它的壳撑开。蜃壳大张,中心本该是蜃肉的地方,沉睡着一位风华初成的少女。
少女容色光艳,宛然如生,偏偏又如一尊玉像般了无生气,身披晶光,使人分不清她是死是活、是生是幻。
她同蜃已长在了一处,难解难分,蜃气缥缈萦回,如祥云般将她拥住。
相别辞望着那奇异的景象,蜃与少女,妖与游魂,几乎要愕然失声。这个时候,明月悬却忽然扬起了声音:“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叫作‘往人蜃’,本该是绝迹于世的太古精怪,我也没想到今日居然能看到……被往人蜃吞噬的魂魄,会渐渐与蜃融为一体,蜃气会幻化出生前的种种景象,使其误解自己还活着。”
相别辞低声问:“所以,整座自在天城的幻影,就是这些蜃里的游魂记忆中的东西?”
“是啊,”明月悬道,“这幢小楼还有楼外的园子,都是我们眼前这女孩的蜃气所化。而这整座城当然不止这么一只蜃,要许许多多人才行……才构建得起一座城那么大的幻境!”
“这一整座城,都是他们的回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