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石走,远处风吹。荒滩古庙外, 风声海潮一重重诉尽凄凉。
补天大祭本是普天同庆的吉日, 小神行洲里满是欢声笑浪。但天柱塔下的这一片沙滩便如隔世的孤岛,日光不至, 春风不来。
断壁颓垣间,一对母子彼此以奇异的目光相互打量, 如陌路人,亦如仇雠。
女人半委于地, 貌如残花, 身上长袍染秽,头上宫髻摇乱,眼中的神采却亮得可怕。
少年就在她的对面,踉踉跄跄, 却始终不曾倒下。他全凭着胸中一口气支撑自己, 但就是固执地不肯示弱。
朦朦胧胧中他有种预感, 要是连他心中这股郁愤之气都空了……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南芷注视着他,脸上有种奇异的神情, 像是面具在脸上粘了太久, 最后撕了下来, 那面具上的花纹也还是印在脸上。
对这个男孩子, 她真正想说的话,应该说的话, 已经在积满血泊的心里埋藏了一百年。她颤抖着呼吸了一口又一口长气, 最终还是只能从口中吐出微带白霜的濛雾。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倒是想知道, 坑害了我,你还想实现你那丧心病狂的愿望?”相别辞忍着痛楚,厉声问她。
他想变回去,把这该死的爪子、犄角都收起来,但一切都是徒劳。一百年前的琅华地,他见证过那些化鬼的人如何落进地狱之中。
脖子上的同心结还垂着,灵气微微。他想起明月悬说过会一直陪他到结局,可是他的结局,难道就这样突然又可笑,轻于鸿毛?!
南芷低低道:“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心里压根不想帮我?你从万神阙首座那里毫发无损的回来,然后还口口声声站在我们这一边,可笑!如果你真心想救你的妹妹,为什么不拼上一切和他同归于尽?”
相别辞愣了片刻,突然笑了出来:“凭什么?我是觉得相回情不幸又无辜,可凭什么我要为了这份怜悯拼上性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少年脸上绽着狰狞的笑意,可眼尾烁烁的血滴印,宛然却似泪痕。
南芷也笑了,一下一下抖着肩膀,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多亏我对你从未信任。你所有的异动,我都能察觉。”
她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要说我有哪里亏欠你,或许,就是错误地让你来到这世上吧。这是我们都需要付出太久太久的时间来感受的错误。”
“现在你也许不明白,可将来你就懂了,越早离开这人世,对你来说就越幸福。多活一天,就是一天的痛苦!”
南芷变出一面水镜,抛给了他:“我能做的,只是让你早些醒悟,做个明白鬼罢了。”
相别辞恍恍惚惚抬手接下。他的心先是翻覆如狂风暴雨,又是冷凝如三尺寒冰,他不信她手上还有什么能动摇他的东西。
从南芷偷袭他、将他害成鬼物那一刻开始,他就一无所有了,所以不害怕被她夺走什么。
此后他再也回不到九重天上,再听不到那人为他吹箫一曲。走到哪里,他都只会是一只恶鬼。
同在天之下,相望不相亲。
都说春梦了无痕,为什么他梦醒的时候觉得满身都是疮疤?
相别辞决然望入镜中。
那是一段记忆,南芷的记忆。
镜中初现的她,还是年轻不知愁滋味的少女。
万神阙的女弟子,英才特秀,踌躇满志,曾经也是风光无限。但她全部的风光,都终结于一场不可预料的狭路相逢。
她落到了鬼王之一,魑魅家家主魑魅栖姬的手上。
后来她告诉她的丈夫,她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在魑魅家受了万般折磨。栖姬一心折辱她,给她灌了自己的魔功,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将她化鬼。
只有一句是谎话,至关重要的一句。
栖姬要折辱她,怎会留她一个清白人身?
镜中是幽暗的水底,颓败的龙宫,一只只栖行水下的恶鬼。魑魅家的鬼耳后都有腮,在水下一翕一合地呼吸,两只眼睛幽幽如磷火。
以及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少女。
她的年纪看起来不大,脸儿娇俏,一笑两酒涡。凌乱长发被水泡得太久,末梢已近灰白,额上两只红黑渐变的角长长地支棱着。
襦裙长摆在水中撕破,夸艳地铺满水镜,罗裙颜色几乎在水中化开。裙下的双腿纤长打眼,也惨白惊心。
那么天真的笑,那么无神的眼。血红鬼爪拨开野草,带着少女游向水底垂死的女人。
“小芷,我告诉过你,既然落到了我的手里,变成我的家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可不是白白留你一命的。”
栖姬的爪子摸索着划过南芷的脸,“你哭了?可这明明是姐姐的好意。快别哭了,你越是哭得这么狠——姐姐就越是觉得开心呢。”
南芷张开嘴,吐出一个个气泡,把栖姬逗得笑了。但她还是执拗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她质问的仿佛并不是眼前的鬼王,而是无情的上苍。在此之前的二十余年里,她自问未做任何有愧天道之事,为何却落到这样的结局?
水鬼少女扑哧一笑:“当然是因为你和姐姐有缘嘛。在我看来,是你的幸运,不过似乎在你自己的眼里,这是你的大不幸。不过没有办法,人生,从来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嘛。”
魑魅栖姬笑容满面,扬起了她血红的利爪。在她的樱桃小口里,鬼气喷薄而出。
南芷的尖叫震动河水,然而其余趴在礁石贝壳上的水鬼只是饶有兴致地望过来,放声大笑。
一人哭,万鬼笑。
哭与笑都落幕的时候,镜中唯一的人也变成了鬼族。
身为水鬼,南芷是绝对的特殊。
她不肯与别的鬼为伍,不愿同流合污为非作歹,更不认自己是魑魅家的一员。
魑魅栖姬要她冠姓:“魑魅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南芷没有理她,被栖姬凌虐了七日七夜。
最后,水鬼的女王丢下一句话:“你是拗不过鬼的天性的。你以为你现在是和我在作对?错了,其实你只是在跟你自己作对罢了。没有人可以战胜真正的自己。”
虽然她恨毒了栖姬,但她不得不绝望地相信,这女人的话有时是残酷的真实。
她撞上了仙门弟子下凡灭魔,那些仙修一见到她的鬼角,二话不说立刻拔剑。
魑魅家的水鬼与万神阙的门徒斗得天昏地暗,她想逃,又无处可逃。一柄飞剑擦过她身侧,她连忙躲过,却听得一声惊呼:“阿芷姐姐!”
是她从前的闺中好友,按着飞剑,怔怔望着面目全非的她。
在那无所遁形的目光里,南芷骤然崩溃。
身后不知是谁以飞镖击伤了她的腰,血气激荡。在这一重接一重的冲击之下,她身为鬼的天性再无可阻挡。
南芷几乎杀了她从前的朋友——所幸在铸成大错前一刻,她终于清醒。
身而为鬼,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囚笼。要么杀人,要么杀己。
南芷望着好友凄然一笑,提起朋友的剑,反手欲要自刎,被她重伤的女修却咬牙召回了自己的兵器。
“阿芷,不要这样!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她的好友一心想要拯救她,说她若是自尽,就要告诉她的师门,南芷如今已变成了鬼族。南芷害怕叫师父失望、师门蒙辱,只能浑浑噩噩地跟着她走。
女修说,你虽回不去万神阙,但天底下还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
那就是不净伽蓝。
天下鬼族,共分两派,各自居住在两座都城之中。一名十方花都,一名不净伽蓝。
十方花都的鬼被称作夜行鬼,最著名的有杀生、魑魅、森罗三家,是叛道嗜杀、食人血修行的恶鬼。而不净伽蓝的鬼被称作空行鬼,名气不大,多半属于鬼神家,是封城避世,想借修佛来赎清罪业的可怜人。
空行鬼往往活不太长,但他们浮游般朝生而暮死的一生,不需要饮血食肉,勤加修行甚至或可保持神智。
不净伽蓝的鬼王,鬼神家的家主鬼神息,曾经出身万神阙。
南芷跟着好友星夜出奔,终于寻得了不净伽蓝的踪迹。
遇见鬼神息的那一天,是如此的难以忘记。
月上中天,松涛潮泛,黑袍乌发的少年踩在一株株青松上悠然行来。笛子在他的唇边,一吹便生发万般天籁。
兜帽下面顶着一只长长独角,露出一双彤红眼睛。妖异的鬼相,生在他的脸上却无半点可怖,仿佛只是俏皮的时世妆。
“我听说过你,”他对南芷说,“落入栖姬之手而不为其迷惑的,你要算第一个。不害人的鬼,也实在难得。”
鬼神息的声音润如珠玉,温似流泉,令她一听便有落泪的冲动。
他说:“逆风之中不折其羽,污泥之中不堕其志,大德也。姑娘之德,令我敬佩。”
那一天她重燃斗志,发誓要给自己挣回一个全然不同的明天。
南芷跟着鬼神息回了不净伽蓝,与那位好友诀别。从此一人一鬼,远隔天涯,不免洒了长泪。
不净伽蓝的回忆,却在水镜中模糊。
空行鬼们长年避世,他们的城池广设咒法,不能被外人窥探,那是他们自保之本。南芷也只能勉力展现她最深刻的一段记忆。
水镜之中,除了人的面目,一切皆是朦胧,如同几个木偶在雪白布景下出演的一出滑稽剧。
她的日子平静无波,但照顾她的绿绡说,总觉得她其实是不开心的。
绿绡极热爱她,因为南芷同绿绡热爱的家主大人一样出身万神阙,在她看来高贵如天上人。
南芷回答她:“能有一处安身,我也心满意足。但开心……身而为鬼,要如何才能快活度日?除非有从鬼变回人的法子,我才开心得起来。”
人人都知道,鬼族是无法变回人的。
所以她当时只是随口一提。
可绿绡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极古怪的神情。
南芷敏锐地察觉了绿绡的异动,于是,她死了很久的心,怦然跳动起来。
绿绡在她的逼问下坦白,世上确实有将鬼变回人的手段。
只是找出了这法子的人,不净伽蓝的鬼王,选择了将其瞒下。
“为什么?”南芷不可置信,“这是多少人的希望!不顾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
那一刻,她几乎痛恨起了鬼神息,恨天下怎会有如此无情的人!
他建起不净伽蓝,不是为了普度众生,连鬼族也要度化么?为什么却不肯布施真正能使他们脱离苦海的法门?
绿绡的眼里微微噙了泪:“因为这法子太狠了……家主大人左思右想,还是忍痛将其瞒下!”
绿绡也是偶然才得知了这一隐秘。
鬼神息毕生汲汲以求便是度化鬼族,解救这帮被魔王害得不人不魔的可怜人。可当他真正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手段时,却进退两难。
将鬼变回人,必须完全剥离鬼种。而他找出的办法,便是用“请神降鬼”之术,请来本非凡人的神异之物附体,如胎儿一般和着鬼种诞下。
只有这般召来的神魂,才具备足以压制鬼种的力量;也只有在母体中怀胎十月的婴儿,才能完全将鬼种纳入体内,为母体扫尽鬼气。
生下一只魔神,便能从恶鬼变回人类。
然而鬼神息在实验中发现,运用此法诞下的婴儿,无一例外俱是妖邪之物!
拥有为祸一方的力量,偏偏毫无前世灵智,只是纯白无瑕的婴儿。
“我不知道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但我相信家主大人一定对他们有妥善的处置。毕竟他是那么慈悲的一个人,漫说是无罪的孩子,就算是有罪,只要那些孩子是因他而出生的,他都一定会替他们承担罪业。”
绿绡说着说着,眼圈微红:“若非如此,家主大人也不会沦落至今日。”
南芷的心思却全不在女孩的话上。
她只反反复复地想:原来这就是从鬼变回人身的办法,生一个魔胎……
照理说是全无关系的事,可她还是突兀地想起来了。想起了她还没有成鬼的少女时节,搴裙步芳丛,迤逦坐春风,纵剑云端游……那是何其灿烂的年华。
南芷不由道:“他怎么做是他的自由,可是有了解救之法却瞒着天下人,这样对鬼族真的公平吗?不净伽蓝里,人人都渴望得到救赎,而他曾经做出过承诺……可他到底还是,欺骗了这些对他顶礼膜拜当作神明来仰望的人啊!”
绿绡肃穆道:“家主大人说,那不是救赎。”
“采用请神降鬼的法子生下魔胎,与枉死鬼寻找替死鬼、为虎作伥何异?”绿绡说,“这是家主大人的话。”
南芷默然。是啊,这是不义的手段,光风霁月的鬼神息自然不屑为之。他是怎么做到的?当人人都在苦海中溺水,苦苦挣扎的时候,他怎么能忍受浮木的诱惑。
“曾经也有知情的人想要偷偷动手,被家主知道了,亲自同他谈了三天三夜,才教他放弃。那可是个男人,为了怀孕不惜给自己用了娲皇化生胎,改造成了可孕的体质呢!”
绿绡也算是天赋异禀,谈论这种话题都能谈着谈着绘声绘色,兴奋起来。
不过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庄重,连忙搬出家主的话找补:“他告诉家主说,那些魔胎本来就是妖邪,又不是无辜之人,拿来驱除鬼种是物尽其用,不算找替死鬼。”
“家主说,这不过是借口,无论对象是谁,结果都一样是转嫁他人。何况那人要是真的生下了为非作歹的魔神,他一定担不起后果。”
南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出了一句连她自己也不懂为何会冲口而出的话:“原来鬼神息一直以来爱的都不是奉他为王的空行鬼族,而是他的慈悲大义。”
绿绡并未听懂她的话,但还是故作老成地说:“家主是真正博爱之人。他说过,他要度化众生,不但要使肉身得救,更要救人心。而请神降鬼的法子只能救得了鬼族脱离肉身,救不了邪恶之心。”
“若是人人都把自己的孩子推进苦海,以此换取自己得救的机会,那么这算什么救人之法?”
“他说,其实他知道很多鬼族自己都不曾真心实意为鬼之一族悲哀,他们悲哀的只不过是自己身为鬼族罢了。若是给了他们脱离苦海上岸的机会,他们对待尚在苦海中的人,无情起来比谁都狠!”
绿绡想起了鬼神息跟自己说这话时的样子,永远从容的鬼王,向来温和的家主,唯一一次露出那样脆弱的神情。
“他不要这样的天下。”
南芷离开不净伽蓝时想,她同鬼神息当真是两路人。
志不同,道不合。
他有他的道义,她有她的苦衷。
临行之前,请神降鬼的程式已经谙熟于心,她担心的只是如何过受孕的这坎儿。所幸她很快就遇到了一个令她松一口气的男人,换作从前的她来看,一定会觉得他过于平庸,可如今已足慰藉。
南芷对他用了幻术,迷迷瞪瞪中,那人不知她是鬼。她也只能对没防备的凡人这么做了。
那个男人对她很负责。他是琅华八姓相家的人,别无所长,唯独对她好。
南芷很快如计划受孕,丈夫欣喜若狂,待她如珠似宝。从未有人这般看重过她,只看重她。她在欣喜之余,又多了一丝哀愁。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魔胎就好了,偶尔她也会这么想。倘若她腹中的胎儿当真是她与丈夫的爱子,那么这会是何等幸福美满的期待。
丈夫将脸贴上她的肚子,倾听孩子的心跳。她笑得温婉,心中却郁郁寡欢。
不值得去听的,那是一颗怪物的心。
那个银发红瞳的怪胎诞生后,南芷只看了一眼便得出结论,这孩子的相貌与他们夫妻没有半点关系,便如借腹生子一般。
出于冷淡的私心,她令丈夫暂时不要给这孩子起名字,以免一不小心记得太深,嘴上却说是要长久斟酌。
家人觉得她跟这孩子不亲,南芷听着也如芒在背。她想要是有别的孩子就好了,她亲生的、真正的孩子,那时她一定会证明她其实是一个好母亲,只是独独对自己的孩子好。
那时她一家自是乐享天伦,贤妻良母,父慈子孝。
在此之前得剔除那个祸害。南芷终于安排好了一切,找到了镇压那怪胎的好时机。
十八重封印都已画好,她携着咒符与婴儿进入了天京旧址。
常年杳无人烟的废墟,有着似乎能掩盖一切的荒凉。
年轻的妇人简衣薄饰,草草改装,从厚毯子里翻出小小的襁褓放在地上,另一边堆着法阵用的符箓灵宝等物。
难得细细端详了一场,这小婴儿的睡脸沉静无比,与寻常孩子红扑扑的小肥脸不同,精致秀丽得像个价值万金的人偶娃娃。
这孩子似乎不会笑,倒是经常大哭,像是忍受着什么激烈的痛楚似的。有一回他受了伤,血滴到地上立刻腾出火花,南芷这才知道他血脉里有奇异的火。
时时刻刻在体内燃烧不停的火,想来会很痛吧?但这不是什么病症,委实难治,她也就放着不管了。
南芷的眼神划过一圈儿,突然不可置信地僵住。
婴儿光洁的额头上,拨开浓密银发,赫然可见两个小小的突起,红黑交掺,正是犄角的雏形!
不应如此的!
据她所知,请神降鬼之所以能带走母体内的鬼种,是因为这些神异之物技高一筹,能够将其压制。它们投胎化成的魔神也不会变作鬼族,因为它们本身的血脉更为强势。
这婴儿却变成了鬼。
以她之敏锐,很快就想通了原因。
他和鬼族,血脉本是同源。
鬼族是欲界天魔王一个人的造物,用的是饿鬼道中饿鬼的鬼气和魔王本族的鲜血。
这婴儿既然和鬼族血脉同源……他就一定是魔王的同族!
她几欲尖叫出声。
在这一方饱经□□的土地上,没有人听到天外之魔还能镇静不改。
这只小怪物留不得。
而且……
她情不自禁又瞟了那对雏角一眼,打了个寒颤。
鬼角的外形,是有讲究的。
吃过人的鬼,体内血气重,角呈红色,而不曾吃人的鬼,先天阴气重,角呈黑色。
至于一经化鬼便拥有红黑二色角的,生而血气阴气并重,是天生的鬼王。他们的鬼种可以无限繁衍。
以这婴儿的来历而论,强大如他,是先天鬼王也不奇怪。
令她战栗的是,这是一对双角。
鬼种入体的时候,人生鬼角,会遵循一种奇怪的分法。
若是在化鬼之前杀过人的,头上会生出双角,不曾造过杀业的则是独角。
而这婴儿头上是双角。
他明明还是个说不来话走不动路的小宝宝,到哪里去杀的人来?
难道是他前世宿缘未尽,仍有造杀业的神智,还是在她不知晓的时候……
南芷心中惧意大盛,不敢细想。
她咬了咬牙,突然擎出一柄匕首,狠命磋磨着婴儿头上犄角。
不能留下痕迹!她要抹掉这该死的东西。与鬼族有关的东西都是她的心病,凡是可能暴露她曾是鬼的事物,都必须除去。
肢体受残,婴儿一下惊醒,大哭起来:“哇……哇……”
南芷慌张不已,随手将割下来的犄角收进袖中,四下张望。
婴儿额上全是血迹,哭泣不休,毫不打算停下。她不知琅华八姓会不会有人心血来潮来了天京旧址,被这孩子的哭声惊动。
南芷已是焦头烂额,大汗淋漓。
她尝试着,像她平素装作慈母的时候一样,抱起了血迹斑斑的婴儿。
“宝宝乖,不哭,不哭……”
可这一次,她把声音放得再缓,这孩子也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号哭着。
越哭越是大声,撕心裂肺,扯着嗓子,扯着命!这小小的婴儿好像要把全部微弱的力气都投进这一场号哭里,哭尽这苦海无涯的生。
明明是那么幼小的声音,明明是在哭泣,却毫不示弱,没有委屈,有的只是愤怒,无尽的愤怒。
不是也不屑感动任何人的声音,只是为了撼动上苍。
南芷抱着婴孩的手发起抖来。
她好像不是为了怕惊动他人,不是为了她的谨慎,只是单纯觉得这哭声比剑还利比刀还狠,浪潮一样拍上她的脸,再不制止她的脑袋就要炸开了。
“别哭了!”
她声嘶力竭,穷途末路。
哭声犹在继续。
南芷魔怔着,狠狠一把将怀中婴儿掼到地上!
听到孩子砸地的钝响,鲜血渗出襁褓,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畅快。
婴儿忽地睁开眼睛。
猩红如血的眼,成年人读不懂的眼色。
南芷被他——或者说它,这个怪物,看得浑身发寒,又一次失去了力气。
“别吓我!是我用法术把你捉到这世上来的,我也当然有办法把你赶回去!”
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婴儿弯起嘴角,冲她轻轻一笑。
南芷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呆若磐石。
片刻之后,她尖叫一声,高高举起手中匕首,冲着婴儿一往无回地刺了下去!
匕首破肉而入,极是容易。
可那孩子没有死,看样子也不会死。他天生灵力惊人,恢复得太快,一会儿又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漂亮宝宝,只是额头上被砍了犄角的创口一时半会儿长不好。
南芷想要逃跑,面对这样的强敌,她束手无策。
所幸老天垂怜,那孩子没威胁她太久,又饿了,哭了,睡了,像任何一个寻常婴儿一般。她手忙脚乱地将他封印了,活埋地底。但她知道,这些小小伎俩绝对害不了他。
她日夜祈祷,不要与这孩子再见。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一天来得很早。
他长大些,有好几岁了,被一个虽然早就死了、但真该再死一次的游魂从地底刨了出来,还起了名字。
相别辞与她重逢的第一天,就手刃了她的丈夫。
这孩子是她的罪,是她的灾星。
他生来就是魔鬼啊。
水镜中悲欢离合都已落幕,幻象揉进水珠,落在地上碎成千千万万片波光泡影。
回忆散了,镜子破了,母子之间全部的阻隔一扫而空。
南芷缓缓抬起头来。方才水镜挡着,她还没发现,少年身形已然拔高,轮廓陡然深锐,变作了成年人的模样。
从这一刻起,相别辞再也不会抑制自己的力量。无论血脉里的火烧得多旺,灼得多痛,他都不会再惧怕了。
南芷先前也见过他这张成熟冷峻的脸,却不曾见识他这副坚毅一如成人的表情。
“果然,仇恨是最能令人成长的东西。”她喃喃念道。
“你给我看这种东西,真的不怕我杀了你?”相别辞冷笑着问。
他瘦长的爪子移到胸前,抓出了南芷袭击他时所用的东西。是乳角的碎片,被藏了很多年,用丹药炼制过,还有血引的作用。
“真难为你对我这么上心。”他嗤笑一声。
南芷神色不动。朝夕相处一百年后,她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小怪物,没有那么惧怕了。
那是骨子里的害怕,可在绝境之中,她也要咬牙去克服。
“那当然是因为,你就是现在杀我,也威胁不了我了。”她在心中默默回答。
暗道的门忽然一震,一道雪亮剑光照亮斗室,将门一霎撕破。
门后是黑衣,云带,披风上书着大刀阔斧的斩字纹。
过天涯屹立在门口,俊逸脸庞上轻浮之色尽褪,冷肃得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殿中的少年身上,瞪着他红黑交织的长角,寒声道:“竟然真的是新生的鬼王。”
一开始,过天涯根本没往鬼族那方面去想。
他跑来天柱塔,只是因为好友要他帮忙。明月悬叫他前来小神行洲,阻止一场邪魔外道的活祭。彼时他还在东都过浪荡日子,来得匆忙,所知甚少。
过天涯只知道要举办活祭的是琅华八姓后人,还有一个自称逆法度的名不见经传的组织。明月悬告诉他,若敌人悔悟投诚,可以留其性命,但务必将其牢牢制住。
他来了,挡下了一帮脑子不清醒的凡人,准备打破结界,进殿砍人。
殿中的人甚至不敢冲出来与他正面交锋,过天涯不屑的一哂:“小鱼小虾,不值一提,当不了我一根手指。明月悬竟然为了这么些小喽啰就跑来请我出马。”
青年一笑未落,殿中便有一缕神念悄然飘来,惶惶然传向他。
那是求救的讯息。
借神念向他传讯的是名女子,年纪已不轻了,神念中的声音凄切苍然。
“仙师,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我女儿一命!我和我女儿被逆法度的人抓去,以此要挟我儿子替他们做事。如今他们一心鱼死网破,就要害死我女儿了……”
“我愿意襄助于您,只求能救回女儿,与族人团聚。现下殿中只有我与我的儿子,可他已经变得丧心病狂,背叛了我们……只要您解决了他,我就能助您翦除那帮魔物。”
“对于儿子,我心中也有诸多不舍,可还是要请您斩杀他,除恶务尽。因为他已经成了——新生的鬼王!”
对于敌人的传讯,过天涯也是半信半疑,但“鬼王”二字一出,由不得他置之不理。
鬼族王血万中无一,但只要出上一个便是正道的心腹大患。十方花都的鬼族三王,从来都是他们诛邪台的死敌。
若这里真有新生的鬼王,那么,身为诛邪台的传人,斩杀鬼王,他责无旁贷!
过天涯不等南芷替他打开暗门,便果断一剑斩下。
门扉轰然而裂,烟尘滚滚直下。透过灰烟,过天涯与相别辞终于劈面相对。
杀气四溢,如临大敌。
天道钦定的对手,终于在荒滩颓垣里相逢。四目相接的一刻,两人心中俱是一震,嗜血的战意蓦然冲上心头。
冥冥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声音在鼓动他们,将刀剑刺向对方的心脏。
相别辞一甩鬼爪,尝试着调动周身法力。刚刚化鬼,他体内灵气鬼气紊乱无比,正是走火入魔的关头。
但在强敌的面前,他不敢示弱。
“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捣乱的?如果不是来捣乱的,就别挡在我的路上。”他冲着过天涯一字字道。
过天涯长眉一挑:“原本是来救人的,可既然撞见了新的鬼王陛下,自然要来拜会一二。”
这两个男人,两个她憎恶的仇敌,就要鹬蚌相争了。
南芷拖着疼痛的身子,努力爬向暗道。她要去找她的祭品。
天京旧族的后裔都拥堵在暗道里,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见他们的先知委顿于地,一个个都眼含热泪。
有人当即就叫出声来:“夫人!”一个精壮汉子跑前几步,想把她搀起来。
南芷脸上露出一丝火热的笑意。
来吧,到我这里来,或者是让我到你们那里去。只要她的祭品没出暗道,她一样可以发动献祭,教他们死得干干净净!
她方才给过天涯传讯,把自己摘出去,打得就是浑水摸鱼的主意。
无论如何横生枝节,她总是有办法解决的!见招拆招,无论使出什么招数,她都要达成目的!
她伸出手。
可这时,一条鬼气凝成的长索狠狠抽来,一抽就抽裂了她半条手臂!
肉裂骨碎,只剩半个手腕还吊在骨节上。
“啊啊啊啊!”
她面前的人眼睁睁见她断手,一个个嘶声尖叫。
殿中人人惊愕慌乱,抽泣不休,更衬得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冷酷不近人情:
“你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在我眼底下玩弄心机?你打算干的那些恶心事永远也成功不了,因为,我会让你失去一切。”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