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过了好半晌,相别辞才找回他的气力。
明月悬神色不动:“婚姻之约,是给婚姻中的人准备的。你我不过有名无实,为何要枉担这虚名?如今你我已达成一致,就更不需用它来制衡了。”
本不亲密,何必强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相别辞心底发冷,血火更烫,一似冰炭交煎。
原来他不想,不想分开,不想丢掉那个来历荒唐的名分。
他想留下那张婚契,成全他蛮不讲理的欢喜,秘不可言的奢念。
那个轻飘飘的婚约,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相别辞突然想起了日前在霜月天,鸣岐误会了他们两人,那少年说他们两人一定情深意浓,而他听着居然隐隐有些满足。
他知道那是假的,但横竖得不到真的。
心知肚明的望梅止渴。
但渴求之物究竟为何?
昭然若揭的答案,只隔那一层窗户纸,但他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嘴唇咬出血来,只为维护那一层窗纸,好叫它不要撕开。
相别辞还记得明月悬曾经站在檐下为自己吹箫,箫声惊动如水夜色,吹箫人一身白衣如月宫蓬莱客,那么遥远。
但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又那么近,一抬眼就可以望见明月悬含笑的眼睛。低头时,又有几绺黑发从明月悬的发链里飘出来,令他极想伸手挽住那几许青丝。
去摸一个男人的头发,这念头委实是诡异无比,令人汗颜。
但是若不去理会,那一缕一缕乌发在风中荡漾,又晃得他的心四下摇乱。
霜月天里百花繁盛,开遍人间,占尽万万千千色。然而所有色相中,只有一种曾牵动他心。
是那个人在花间行走时留下的影子。
他一直觉得霜月天是个好地方,美梦一场,人间天上。但好的究竟是仙境中的一草一木,还是创出了仙境的那个人,却是颇费思量。
非是草木关情。
明月悬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擦过少年殷红的眼角。
“怎么哭了啊?我只是希望你放弃这个一点儿用都没有的契约,做什么要难受?我又不是说要把你怎么样……”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因为他还真打算着手防范这孩子黑化。
青年沉吟一刻,轻轻道:“我不会对你放手的,好也罢,坏也罢,我总会陪你一起到结局。”
陪你到最后的最后。
等你到改邪归正,或者一应冤仇罪孽都归结于我的一剑。
相别辞呆了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终年大旱的沙漠,千年万年第一次有了雨滴。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甘霖里有甜意。
他眼角更红了,但这一回自己发现了,立刻运力把泪意压下去。
“我没哭。”相别辞小声说。
明月悬晃了晃手指,那指尖接过的一滴泪已经是干了。
对面少年冰白的脸罕见起了薄红,眼珠猩似两枚血玛瑙,眼角是朱砂轻匀。但是没有泪水,咬牙坚持着不让自己泪下。
“哎哎,真可爱啊。干嘛弄得这么委屈,像被我欺负了一样。”明月悬以指尖刮了刮他爆红的脸,这才游刃有余地缩回手。
“我已经决定好了。这婚书上已经有我和离的符,目下我们差不多算是离婚了一半,只要你拓了指印,我们就不再是道侣了。”
明月悬递过来的符契变了个形态,状如一枚小小的黄金同心结,中间有一点亮光,正是可以将手指放上去拓印的大小。
无物结同心,纵有符契,那力量也锁不住人心。
相别辞盯了一会儿,接过去用链子串在脖子上,犹犹豫豫没有将手指按下去。
或许今天要完全离掉这个婚,还是有些麻烦,但总拖不了太久。明月悬叹道:“罢了,你先留着吧,等过上几天冷静了,就会同意的。”
反正也只差这最后半步了。
烧灯台下两人分别,一往南一往北。
漫天花火高烧,在他们的头顶舞成一阵绚丽狂风。相别辞踩着光影斑驳的山路往下走,重重心事在跃动的火光中半明半昧。
他身后,那个衣裳清素的背影步伐闲散,脊背却绷得笔直。
小神行洲的陆上大道,柳絮纷纷马蹄轻,一片春愁待酒浇。
水乡里难得有如此广大的洲屿,它是贝中明珠,被雕琢得繁华盛极。早春的风里,满街都是南来北往的酒香。商贾游人多的地方,酒一定也多,不然何以慰藉孤单漫长的行路。
“听说小神行洲的八斗酿,号称藏尽天下美酒,世间好酒独占八斗。今日品了这些,才知道原来你们也不尽是吹牛皮。”
全洲最阔气的酒楼上,有人坐在那柄招摇酒旗下,挽袖当风,把盏痛饮。
一身白衣,容色愧杀三春。
公丞站在酒楼最上一层,低着头,不敢看窗边那个神仙般的男人。他知道那是首座,传说中的第一剑仙,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强。
所以他欲哭无泪,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惹到这尊大佛。
他只不过是个外门弟子,被派到凡间来做什么“玄门守”,当个照顾凡人的地方官,最多给厉害的仙修们跑跑腿。怎么就这么背运,撞上了大能莅临。
况且,据传闻,这位大能虽是正道顶梁,美貌却比魔门更惑人。多少人被他祸害,心魔暗生,毁了修行毁了幸福。
公丞觉得自己需要把持住。
“多谢上仙夸奖,这、这是本地另一种名酒,还请请请请您品尝。”
他献酒的时候,坚定地钉在原地,只努力伸长手臂把酒坛推过去。
这胖子打死也不肯抬头一看,酒坛差点摔了,明月悬只能无语地扬袖将酒坛子揽过来。
小神行洲的这个玄门守,莫不是个傻子吧?
明月悬白鹤般的大袖翩然一展,信手拍开酒坛。手上气劲一激,酒坛中水箭如虹,尽数被青年仰头豪饮而去,恰似鲸吞长云。
公丞惦念着他还没拿杯子,偷偷上瞟,被这豪迈姿势惊得一愣。
乖乖,他心想,原来神仙似的小哥儿喝起酒来,也跟嗜酒成痴的江湖豪客似的,够粗犷啊。
仙人应当是不会醉的,但明月悬喝酒的姿态太像是在求一场醉,一场忘情浇愁的豪醉。有时候公丞会觉得他似乎有些难过,但很快就会觉得这念头甚为可笑。
九天之上的神仙,万人之上的荣华,还能有什么让他不开心呢。
明月悬冷冷道:“我要你通知天京旧族,在补天祭那一日哪儿也不许去——尤其不许去天柱塔。给我好好地待在他们的房子里,由你亲自监管。”
公丞脑袋一嗡,胖大身躯吓得缩成了长宽相等的一团:“首座,您在说、说什么?您要我去监管他们?您太看得起我了吧……”
“……虽然你来报道那一刻起,我就怀疑你是个酒囊饭袋,但我毕竟没有以貌取人。”明月悬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个表里如一的废物。”
公丞没有想到,首座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第二个新收获是,原来大能也会翻白眼。
公丞声称,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无用,只是小神行洲环境错综复杂,他实在是无可奈何。
身为照拂凡人的玄门守,他的实力仅仅是超脱于凡人境而已。但毗邻小神行洲的织天教是万神阙内门之一,再不济也能吊打他。掌教圣母更是圣人境的大能,在她的辖域里,他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虾米。
“在这一代的织天教众里,有一个人出身天京旧族,是花月相辉里的‘辉’。他叫作辉景,在织天教里地位可不低哪。难得的是,身手还好,反正像我这样的他能打十个……”公丞嘟哝着。
“他也很念旧情,心怀亲族,经常回来帮助同族乡亲。就是他号召小神行洲的住民都去天柱塔围观补天祭,一同祈福,增加愿力。”
明月悬薄醉的眼神一下清明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位天京旧族新一辈的精英,不知在暗处又掺和了多少?
公丞犹自喋喋不休:“辉公子人不错,脑袋瓜子也好,补天祭经他改良威力大增,在洲上众人的眼里,更是人人应当参与的一件大事,小神行洲最大的庆典。”
“我家那口子虔诚得很,每年都要去天柱塔拜拜,我家丫头那么大一点儿,也天天盼着去看看补天祭什么样呢。”
他总结道:“对我们来说,那是一场朝圣。何况今年还是辉景公子特邀各位族人去的,硬拦着不让人去,实在是那个,有失民心啊。”
明月悬点了点头:“好啊,既然如此,我就硬拦吧。”
“诶——不是,等等!您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明月悬大笑三声,一翻酒坛,将酒水快然一泼,洒作满天雨:“阵来!”
这绝对是天底下最玄奇也最酣畅淋漓的布阵之法。公丞想,终他一生,恐怕都难以忘记。
白衣青年掷出满天酒雨,长啸一声,万千雨丝化作万千剑气,铮铮落向四野,整个小神行洲都在剑气下战栗。剑雨挟江海而来,怒潮吞没八荒。
酒为墨,剑为笔,大地为纸。酣畅淋漓笔走龙蛇,一刹那在小神行洲上画出万道阵法。
一阵套一阵,将整个小神行洲套得铁桶也似。
明月悬的剑阵一直到补天祭结束都会起效,将天京旧族死死锁在阵法的铁笼中,不让他们去赴南芷的杀局。
公丞顶着苦瓜脸问:“您这样强行羁留百姓,会不会有损您的风评?您要我如何解释呢?”
明月悬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是我的风评?你难道要贴个告示,昭告天下这是我干的?我安排给你的活儿你干不了,帮忙背黑锅还不会么?”
公丞:“……”
剑阵威力不小,但明月悬知道这还不够。
那邪神的道行缘自小乘佛法中极偏僻的一脉,拜书山的记载都是“失传”。此等邪物决不可轻视,只凭一招制服不了。
但是现在,还有另一件事要他去做。
明月悬屏退了那胖子玄门守,放他去过他自己的小日子,独自站在酒旗下吹风。
水乡春风温软如绵,煨着暖阳,挟着春絮,百尺游丝尽飞来。扑在脸上是淡淡的温,但解不了心头之寒。
如何处置相别辞,其实他已经打算好了。但就在准备开始的这一刻,他望着这少年的家乡,却不禁想,要是那家伙能陪自己到处游赏,这万里风光才是真真正正好风景。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了封印的一角。
当年魔王身死,余孽未尽,为了封印那些难以除尽的祸患,万神阙炼了两座神器以为囚牢。一名天罪狱,一名地业牢。
天罪狱就是他现在身上封印的这些玩意儿,当年魔王忠心耿耿的下属,魔军万兵。而地业牢里封印的神魂,皆是被魔王折磨污染的原仙门子弟。
魔王喜用“道心种魔”一招,摧毁仙门子弟的道心,强行将其魔化,成为自己的俘虏。如今地业牢里,多的是这样非道非魔、无法超脱的怪物。
天罪狱与地业牢本出同源,彼此相通。藉由天罪狱之主的身份,明月悬可以轻易找到行踪不定的那个人。
地业牢之主,噬魔散人。
“承蒙首座大人传召,不知有何指教?”
封印那头传来一个颇为陌生的声音,苍劲却不老迈,嘶哑而又力如生铁。即使是明月悬,也不敢轻忽。
明月悬轻声道:“小侄此次冒昧打扰师伯,乃是有要事相商。”
“在下不过戴罪之身,一介白丁,当不得首座大人礼敬。避世多年,也不喜与人言语。首座大人若有吩咐,还请从简直言。”
噬魔散人说话时含含糊糊,但那恭敬又冷淡的腔调却分外惊心,就如一柄蒙尘宝剑,谁也说不清它出鞘时是否还锋利依旧。
万神阙的首座,要为了天下人动用这柄剑了。
明月悬按下胸中所有涌动的思绪,一字字道:“我遇见了一个魂带邪煞的人。现下我要做一件事,可能致使他失控,化为前所未见的怪物。”
“——到那时,还请您襄助于我,将他囚进地业牢中,死死封印。”
作者有话要说: 【入V通知】
经过和编辑的商议,本文拟定于7月18日星期三入v~(当然是在我能码完万字更新的情况下,否则延后一天QAQ)
愿意接受的小伙伴就和我一起走下去吧,爱你们么么哒=w=
==================================
感谢 羽慕 的地雷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