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曲,繁花照影,两岸娓娓有踏歌声。渡水的行舟在江畔晃过一圈儿,下了帘子,露出明月悬裹着纱布的脸庞。
“原来你如今家住在小神行洲?我也曾来过两三回,确实是个好地方。”
前夜里,相别辞向他坦承了自己家中那一摊乱事。明月悬下定决心插手,便令他陪自己演一出戏。
十缨想要会一会他,那么他便去赴这一场刀光剑影的约。假装受了相别辞的欺骗,掉进十缨的套里,且看最后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彀中。
相别辞说,他的妹妹被明家人吸走了精血,如今危在旦夕。那女孩要是死了,黑锅估计也得分他一顶。
她很可怜,他也倒霉啊。
明月悬忧愁一叹,一脸纱布中露出两只潋滟流波的眼睛,一缕无言以对的凄凉。
船舱里,相别辞原本坐得也算规矩,可不知怎么就越来越往明月悬那边靠。明月悬一冲他说话,他脑袋一偏,几乎半个身子都蹭到了明月悬的身上。
“……”明月悬缓缓将他身体推正,脸上正色,“坐直,不然船会翻的。”
“真的?”相别辞一惊,讷讷缩回去,手还抓着明月悬的袖子不放。
明月悬发现,自从放下了心结,相别辞在他面前越来越傻缺了。
小神行洲灵气充沛,是陆上除了皇都神照京外允称第一的风水宝地。因此仙门弟子的家人,血脉独特的异族,往往聚集于此。琅华城破之后,八姓残存的几支也迁到了这里来。
水乡的碧洲芳甸、澹荡烟波,洗去了几个残破家族身上的血色,也抹去了往事余痕。残存的八姓族人商定,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只把新乡作故乡。
天人后裔的赫赫辉煌,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年平淡中尽化尘烟。
尽管将小神行洲割为三千小岛的那一方水脉——三千流,其发源地就是天京旧址,只要溯流而上便能回到祖籍,他们也再没有回去过。
甚至不想,甚至淡忘。
横竖明家嫡系早被化身恶鬼的那个相家人屠尽,他家那一份开启遗址的钥匙已永远失落。
如果相家最后的嫡脉,那几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南芷没有追来小神行洲安家的话,或许一切早已归作史书几笔墨迹。
“我母亲找上他们,假意示好,故作温良,都是为了她的计划。我的弟妹被身边的远亲近邻吸干了精气,可即使是在最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们也还是一无所知。我母亲说……他们不需要仇恨,也不需要知道她为了解救他们付出的代价。”
相别辞向着明月悬低语。
“母亲说,他们生来就受了太多苦,若是为了讨还他们本来的安康,还要背上杀人犯的罪名,太不公平了。”
明月悬看了看他:“那你呢?”
“我本来就是杀人犯,从我弑父那一刻起就是了。”他说,“他们也没有一天不这样看我。”
青年的手抚过他银白长发,似作安慰。手上肌肤温软,发下年轻的脊背却瘦硬孤棱,如鹰势狼形。
行路时,明月悬懒得再去费劲压制天罪狱的封印,索性放任了魔息带来的伤势。这样做避免了日后反噬之苦,但体虚气弱更甚从前,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病秧子。
御剑御风都叫他累,索性租了船,一路摇船从三千流进小神行洲。水网如秤,岛屿如棋,他们的小舟穿梭于星罗棋布的三千岛屿之间。
霞影黯黯溶入江水,晚阳落在西山头。明月悬靠在窗边,游赏风光的盎然兴致撑不起被万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体,渐渐累了,一点点顺着舱壁滑下去。
相别辞端着茶案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明月悬苍白而安宁的睡脸。那带病的脸容如同风里霜花,隔岸浮灯,美得迷蒙淡远。光华流转间,仿佛是触手即碎的梦幻泡影。
他不敢伸手相触,于是只站在那里,看白衣如涟漪铺满船底,一束斜晖推窗入船来,满室浮尘透亮通明,船中人恍惚是睡在风月岸,身披水霓裳。
打破这阒静的竟然是不甘安息的魔。
明月悬飞墨般的眉猝然一拧,苍白颊上血色浮涌。天罪狱的万魔突然发难,疼痛如刀,一寸寸割得他仿佛身受凌迟。
“啊啊啊……”
相别辞听见他痛呼,脸色一变,冲上去就将他揽在怀里,双手不能自已地发颤。
明月悬很快醒来了,天色已半昏,他浑身力气抽干了,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那人身上衣衫半褪,轮廓修劲,肌肉灼烫,火红的纹身在肌肤上走如游龙。
明月悬一个激灵,差点魂飞九重。
他一向洁身自好,怎么也会有在别人的腹肌上醒过来的一天?
心剑刹那化出,气势汹汹刺向那人顶心。那双绯红的眼睛低低一扫,明月悬总算认出他来,险险收住剑势。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要对我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明月悬一边咳嗽,一边没好气地问。
抱住他的人自然是相别辞。
不是十六岁的秀丽少年,而是十九岁锐意如剑的年轻人。眉目深邃,线条遒峻,自有一股无法藏锋无法收鞘的煞气。
他居然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十六岁的相别辞听到他这么问话,恐怕早就窘得满脸通红,眼神乱飘,期期艾艾开始胡言乱语好逞强了。但十九岁的他却镇定至极,低下头深深望着明月悬,挑眉轻笑。
“哥哥想让我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我都愿意做哦。”
十六岁时如锵竹脆簧般清响的声音,如今低如万丈冰下万丈海,只有语气刻意宛转。
多了一份游刃有余,多了一份捉摸不透,也多了一份危险。
还多了厚脸皮。
明月悬黑着脸要起身:“我不愿意,一边儿去。你干嘛变出这副烦人的样子?”
“帮你镇压那些魔物。长大之后,我血里的火烧得更猛烈了,你能感觉到吗?你身体里的那些玩意儿也能感受到,所以他们畏惧我。”
相别辞平静叙说完,再度搂紧了明月悬,用他的手贴上自己袒露的胸腹。那里烈火正炽,仿佛下一刻就要升腾而出,将他开膛破肚一般。
明月悬哭笑不得,想缩回手:“你把自己烧成这样,受了业火焚身的痛,对我的伤来说却是杯水车薪,这样做值得吗?”
一晌沉默,相别辞冷声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抓着明月悬的手,突然一个翻身,强硬地将青年按在榻上,用赤(和谐)裸的胸膛蹭了上去。
“听我的,我来帮你压制那些鬼东西。不然你想一直这么生病下去?”
他的身体光润炽热,如丝绸在握,火炭在怀。明月悬惊得一时半会儿没想到推开他起来,体内魔息一阵激荡,顿时又咳血不休。
相别辞伸出一只手指替他揩去血丝,慢慢道:“你的病这么严重,难道真的不让我帮你治?我几乎不会治病救人的法术,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想到的。”
他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委屈。
明月悬停顿了一会儿,等虚软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些,才道:“你太重了,下去。”
这小子现在比他还高了,挨过来的时候还这么没轻没重,叫他怎么招架。明月悬拼命忍住痛殴他的冲动,哑着嗓子道:“你真心想帮我,就好好帮我镇魔,衣服什么的就不必脱了。”
冷静过后,他开始觉得这提议也不错。让相别辞来替自己镇压天罪狱,横竖不耗费自己的元气灵力,尚可养精蓄锐。
只求他施术时正常点,别搞出一副双修的样子来。
明月悬一想明白,就摆出一副大爷的样子来,懒洋洋倒在榻上冲他招手:“既然你主动请缨,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把镇压我身上这些魔物的法子教给你,你来帮我念咒施术。这几天我要是再犯病,就拜托你了。”
相别辞若是出手了,天罪狱恐怕要比明月悬出手镇压的时候要安静得多。那疯狂狠戾的真魔万兵,对这银发红瞳的少年似乎存在着一种刻骨的敬畏。
那少年自己以为,一切都是他血脉里业火的功劳。焚世之火,断罪斩业,焚一切不净之物。但明月悬与魔物打了这许多年交道,早对它们了若指掌。
天罪狱中的万魔从来不惧光明,只敬畏比自己更深的黑暗。
此时的小神行洲,一个女人正立在一座庙前。
说是庙,可也不像佛寺,与道观更是天差地别。乌檐朱瓦,泥金柱,青砖地,巍如玉山的神像,连一炷香也无。
整座庙里只供了那一尊神,足踏红莲、头生犄角的邪神。
女人不年轻了,但那一点仅存的丰姿如狼藉雨过后的残花,自有枯萎流离的颜色。
她对着邪神双手合十,虔心祷告:“愿我女儿解除邪咒,得脱苦厄。”
一个缥缈的影子遥遥飘在她身后,半远不远的地方。听见她的祈祷,他嗤笑了一声。
南芷停下手来,冷冷道:“十缨,你来打扰我做什么?”
“求神拜佛,是最没用处的事,求荒神野鬼也是一样,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人间的苦厄。”十缨慢条斯理道。
“这话你对我说过不下三十遍。”南芷面无表情,“我说过,没有要事,别来扰我。”
“万神阙的首座要来了。”十缨道,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南芷猝然失控的表情,“就是那个剑神传人,高高在上的明家人。离离逃跑时引了他过来,我只能在这里解决他。”
女人恍惚了一下,手指痉挛着绞紧。
“连相别辞都赢不了的人,你一个被封印的游魂要怎么解决?”
游魂露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笑,似讥似讽。
“所以我也来求助我们的‘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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