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相逢台,万神阙各派的话事人端居堂上,静候最高位上的那个人落座。
上上下下千万张面孔,望着俱是一脉不染尘埃的高华,犹如坐满天庭的神仙。但那些清贵面孔底下暗潮涌动的心思,无人得知。
直到天际飘来一袭白衣。
那副容颜恰似劈面而来的电光,照得台上千万人都有一霎的错愕与恍惚。只有那一眼的惊艳无法作假,无可掩饰。
台上的缁衣老僧一颗颗捻过手上佛珠,如同按下身侧悸动的万千心跳。低诵佛号,古井无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明月悬落座,垂眸望着座上众位同门。一百年了,不少门派的主事之人已换了新面孔。奇妙的是,各门各派的风貌总还是一脉相承。
“今夜我召集诸位所为何事,相信各位也心如明镜。醒世钟响,真魔破境,大乱将起。七百年的和平,或许就要终结在我们这一代了。”
“列位都是我万神阙的栋梁之才,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台上便陆续有仙修陈词,个个慷慨激昂、豪气冲霄,誓与魔修血战到底,跟唱诵檄文一般。明月悬不喜废话,总是淡淡截断。
他脸上笑意疏离至极,仿佛一阵轻风就能陨去。
“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这不是什么降妖除魔的功课,更非试炼,而是一场危殆天下的战争。如果你们提不出可行之策,不必勉强。”
众人一时收声。这位他们并不熟悉的首座面带病容,一言一行却如动风雷。
“无人献策的话,就来我这里把这张全境行军图领下去。上面划好了各派驻守的方位,以及当地魔修的分布,你们需依我图上的指示出兵,将其一网打尽。”
魔门虽式微已久,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下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明月悬怎么敢声称他手上情报能掌控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
满座皆惊,明月悬无动于衷,继续下令。
“七百年来第一次有真魔出世,必成魔门新主,有万魔来朝。我要你们趁其气焰嚣张之时奇袭,三个月之内,我要看到你们将当地魔修扑杀完毕。”
片刻沉默后,果有人将信将疑:“首座大人,魔门行踪成谜,众人皆知。或许您对他们的确有过人的了解,但无凭无据就要我们贸然行事……”
“无凭无据?”明月悬轻轻哂笑一声,“是真是假,你们前去一战便知。我这百年来除了闭关并非一事无成,行天下,寻魔踪,无一日不与魔门争斗。他们的老巢,我当然查得出来!”
莲座上的人身姿如剑,气势如虹。
那隐带恨意,却自爽朗英发的话语,落在万神阙众人耳中,心底俱是一凛。
刹那间他们都想了起来,这位深居简出、传闻中除了美貌不值一提的首座,毕竟是剑神传人啊!
不过,全场只有明月悬自己知道,他一百年来主要都在养伤,什么侦查魔门、搜集密报,多半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手上有机密情报,都是由于前世看的那本书。龙傲天升级流,地图副本打怪可是主要内容,他也就记得这些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再加上天命簿的襄助,整理一份打怪攻略可谓是轻而易举。如何对付魔门从来不是他的难题,横竖刷小怪罢了。
场中忽有人嘶声一笑。
笑得轻慢,首座之尊,并不被他放在眼里。
拖后腿找死的炮灰来了,明月悬面无表情地想。
是太苍山的第三峰主,身上一袭玄色箭衣,披风上绣着苍山玄水纹,生了一副与他定位严重不符的浓眉大眼。
“首座百年来弃门中事务于不顾,致使群龙无首,权柄分裂,各派至今仍有争端未平。原来就是做探子去了?”
“您要是无心照拂门派上下,只想上阵斗法,当初还争什么首座之位?早早报名去战死关入伍,当个神将便是,也省得尸位素餐,误了大家。”
他口中吐出的话,赫然已是无礼之至。
明月悬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惹了这人。太苍山恩怨,在今世按理说与他毫无关系。不过那一百年中他力有未逮,做事有疏漏也是无可奈何。
但今日他要推行军令,便不能容此人阴阳怪气。国无二主,军无二帅,现在不是任人高唱反调的时候。
“我知道我缺席了一百年,大家对我自然陌生,心存隔阂也是在所难免。但我承诺,我必倾我所有、尽我所能,与诸位一共扫荡魔氛,还天下太平。”
“有的话与其烂在心里,不如开诚布公。列位道友若有不愿听从我命令的,我给你们另一条路,来和我打个赌吧。”
太苍山那位峰主冷冷望了他一眼,神色里颇有一种兀傲。
他的宗门传承悠久,实力强绝,是不逊于天心不二道和往生阁的千年大宗,同时也是万神阙中最为独立的门派之一。万神阙现下四分五裂一盘散沙,少不了太苍山的祸害。
如果不是外敌当前,时机尴尬,几个大派迟早都要出走万神阙。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于人如此,于一个门派亦如此。
不听首座的命令,对他来说本就理所应当。
“不日我将重启登坛法会,遴选新的首座。当然,我不会轻易将位子拱手让出。你们要是真的自负英才,不愿屈居我下,就一场场来与我比过!”
“只要有人赢过我,便不必再听令于我。否之,则请诸位奉我之令,令出必行。”
太苍山的峰主冷笑一声:“我们凭什么和你赌这个,闲着无聊?”
明月悬淡淡道:“首座的权力本来就在我手上,我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是我的仁慈。不过我的仁慈,最多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只有他知道,这也是他给自己的机会。
在仙魔大战彻底爆发之前平定正道,清理门户。
“或许诸位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的赌约,赌的不是登坛法会的最终结果,而是任意一场的输赢。只要我输了一场,不管输在谁的手上,就算你们赌赢——哪怕最后我仍是首座。”
遴选首座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要比试武斗、道行、策论乃至排兵布阵,综合最优者方可登位。登坛法会比到最后,约莫要比上几十场。
而明月悬给自己的赌约条件,是不败一场!
这可比当选首座还要难上太多。
自万神阙建立以来,还没有过百战百胜之人,连敢口出如此狂言的人都不曾有过。毕竟这里是万神阙!
衣冠皆俊才,往来尽豪杰。
高手如云的万神阙。
莲座上的白衣青年以手支颐,好整以暇。
“怎么,和我赌吗?”
他语声悠闲,语尾挑得像把钩子,纤长的眼尾也斜挑如钩。是那种可以轻易将人剜了心,勾了魂的钩子。
衣冠胜雪,眉目如画,一笑足倾城。
满堂瞠目结舌,阒然无声。
在这千山寂静中,明月悬冷冷地想,其实他打的赌是不输、不败……并不是赢。
凭他的手段,就算赢不了,也自有拖出个平局的办法,但那也是下下之策了。
会被人指认作无赖的吧?
换作当年的他,说要赢,就要赢得完完全全,不留余地。
那一年的他是真真正正年少轻狂,而如今他的轻狂也有了砝码。
明月悬衣袖下手指紧绞,一时思绪纷乱。台下忽然有人抚掌大笑,笑声飞扬恣肆,如飞雁冲破云霄。
“不愧是我派第一剑仙,果然潇洒痛快!我可没那么多心思,既然首座下了命令,那么听令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话的人声音里晕着笑意,也自挟着寒芒隐隐的讥诮,话锋直指太苍山以及附和他们的几个大派。
那人丰神俊朗,眸璨如星,正是过天涯。今次他代表诛邪台而来,难得穿了正装,玄黑披风上只有一个肃杀的斩字。
但那扯开的衣领,敞开的锁骨与半个前胸,都不甘寂寞地泄出一点骚气来。
明月悬绷着脸忍笑,心里却是一松。
好久没见这骚包正经的样子了。
事先虽不曾打过招呼,但他既然现身了,就一定会给自己捧场。怎么说也是小事互相推锅,大事一起顶缸这么多年的默契。
过天涯朗声道:“诛邪台愿奉首座之命,为正道效犬马之劳。”
他表了态,便有不少门派跟上,纷纷恳请首座赐下战图。台上一半热忱一半沉默,楚河汉界已然划下。
好在明月悬不是孤身一人,四面楚歌。
他画好的布阵图,颁下去一半,还余了一半。
“所以剩下的诸位,都决定好要应下我的赌约了?”
明月悬的指尖一下一下,敲着座上白玉。
涌动的暗潮中,有人一挥衣袖,悄然而起。
“我跟你赌。”
越招尘站在那里,一脸超然世外的淡漠,仿佛不是奉冷酷的师命而来,只是偶然行经水穷云起处。
不染尘埃的世外客。
明月悬望着他,应道:“好。我们再见时,就在登坛法会的斗场上一决高下吧。”
越招尘脸上毫无波澜,自顾自道:“天心不二道不会屈居任何人之下。”
“——不过,法会尚未开始,你依旧是我们的首座。你要我们做的事,我们自当履行。何况正道公义在上,大局为重,怎可负气行动?天心不二道愿意听令分兵。”
全场哗然,不肯服从首座的各派仙修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尤其太苍山的那位峰主已是满面铁青。
向来目无下尘的天心不二道竟然承诺退上一步,还搬出公义大局来压人。他们要是继续我行我素,衬托之下岂不难看?
满室人心如水,乍乱乍起波澜。但那些机心暗算都无力沾染于他。青年兀立堂上的身形明净清拔,一如过水的风中芦苇。
他的目光穿过熙攘人群,挲摩衣冠,投向莲座上最高处的那个人,眼神专注而遥远。
其实他只望得见白衣的一角,但那一片衣袂就是被风吹落在他心上的一片飞花。从春天里吹来,翻过不可逾越的万里关山。
霜月天,隔玉楼。
明月悬回到了自己的修行之地。此时东方欲晓,山头流金,他脚步虽疲惫,心中却无比清醒。
方才在日月相逢台上,他为了不在万神阙一众英才的面前露出破绽,强行加力将天罪狱的封印压下,此时难免会有脱力的后遗。
他知道,若是自己哪天压制不住,恐怕迎接他的将是比现在还要可怕千百倍的反噬。
其实他早就是个赌徒。打从受伤的那一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在用命去赌。赌赢了就能拿起他的剑,赌输了就会赔上性命。
他不能放下他的剑,所以他只能做赌徒。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不剃度的和尚被请来帮他治伤,大笔一挥,药方上只写了七个字:一生艰难唯放下。那时他拿过来一看,气得想骂娘。
现在却觉得极有道理。
那个和尚说,心事难放,心病难医。
明月悬沉浸在过往中不可自拔,差一点踩上了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家伙。
眼一抬,才发现是相别辞。少年冷秀的脸上蒙了一层阴翳,红瞳更是黯如炉灰,叫他一愣怔才认出来。
潦倒狼狈,一反寻常。抱膝蜷在墙角的样子,乍一看像个脆弱的小孩子。
明月悬对小孩最没辙,包括心智或是模样像小孩的那些。
“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有什么事儿啊?”他向地上的少年伸出一只手。
相别辞盯住那雪白衣袖,咬了咬下唇,一横心大声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哈?”
明月悬很是怀疑了一会儿人生,又隐隐疑心他借机揩油,觊觎自己的美色。但瞟着对方苍白的脸,又觉得这样怀疑人家实在是没有良心。
如果你不是顶着一张这么可怜巴巴的脸,早就和从前跟你提出过同样问题的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人一样下场了,明月悬愤愤然想道。
然后他缓缓抬起衣袖,分开两手:“咳,你,来吧?”
少年倏然冲过来,两臂如火一般凶猛地扑下,将他瘦削的身体锁住。接着一个旋身,将他重重推到了墙上。
脊背贴着如冰的玉墙,前心贴着少年滚烫的胸膛。逼仄的冰火两重天里,明月悬清楚听见彼此交叠的心跳声。
一快一慢,一狂一静,近在咫尺然绝不同调。
对面的疯狂悲伤都如隔天堑。
明月悬缓缓抬起手,放到了少年颤抖的脊背上:“怎么了?”
相别辞的脑袋埋在他肩上,银发乱拂。过了半晌才闷闷地回上一声:“师父找到我了。”
“他得知我刺杀失败,非常失望……他不肯放弃,想让我利用你的善心,引你出来,由他亲自动手。”
“师父要我引你回去,届时我母亲也要对你的族人下手。我妹妹大限将至,我们……母亲他们拖不起了。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会害你,我也不想再杀人了。可要我抛下师父和母亲妹妹,我想了又想,还是做不到。”
两个人明明倾身相贴,却不觉其近,只觉其远。或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命该分开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接近。
他成魔之前最后的良知,原来也只到这个地步。果然是神憎鬼厌,生来被天道背弃之人。
明月悬心里转过很多刻薄如刀的念头,说出来的时候,却全然变了意思:“你什么都做不到,偏偏还要来找我,是希望我帮你吗?”
要是这家伙不告而别就好了。他可以坐视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自寻死路,却没有办法推开一个想要被他拥抱的人。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