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举袂,挽袖扬尘。那一袭白衣自长阶之上翩翩而落,如穿云的一叶轻羽,舞风的一片飞霜。
春神链在他发间清响,一声声摇成风铃雨。
明月悬落在金阶之下,面上一点笑意如朝阳破云而出,神光灿灿不可逼视。
他是金晖丽日,为照彻世间而来。
“不必徒费口舌了,我永远不会如那些老家伙所愿。想夺我的位就堂堂正正地来,手底下见真章。”
明月悬平步走来,身后剑气乍隐乍现,往来如虹影。
“我可以重开登坛法会,遴选首座,令有德有能者居之。但最后的赢家一样只会是我。到那时,青荒主他们脸色可别太难看啊。”
鸣岐咬了咬唇,徒劳劝道:“明师兄,我师父已经知道你修为大损一事了。修行是吾辈修士的立身之本,你卸下首座之职回去专心修行养伤,才是当务之急啊。在此等劣境中还要分出心力与人相争,实乃不智之举。”
相别辞立在远处,悄然注视明月悬沉静的脸。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微颤,像被经过的风不自觉撩拨。
为什么他要默认?他真的有伤在身?
自己竟没看出半点端倪。
作为仇敌他本应幸灾乐祸,然而此刻……他心中只有惋惜。就像途经一株极美极盛的花树,不慎瞥见了繁花之下的枯枝败叶,然后明白那繁华不过是凋零的前兆。
绝世的剑,哪怕它那锋刃对准的是自己的脖颈,也不忍心看其折断。
但注定是要折断的。
天下名剑,越是刚猛锐利就越是不愿封入鞘中。不朽于鞘,便往往折于沙场。
天下如剑的男人,往往死在战场上。
事已至此,别无他话。
鸣岐用力一眨眼,还是没憋出圆圆眼睛里委屈的雾气。
“你跟个梁上君子一样开洞钻进我家,鬼鬼祟祟还闹事,现在怎么弄得跟我欺负了你一样啊?”明月悬十分无语。
他喜欢小孩子,喜欢后辈,但不喜欢那群老东西家的。一点儿不乖,小小年纪就被老家伙们用黑水浇透了。
鸣岐低语:“我们本来不想与你为敌的,只是想请你退位,彼此还是同门道友。”
尤其是,我师兄。
他一定不愿见到今日之局面。
明月悬听了这话,眯起眼盯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一霎退去。
“你们已经招惹我了。”
“退一步是退,退半步也是退。你们要求我退让的时候,就已经是对我下了战书。”
这一场商榷可以说是不欢而散,图已穷,就差匕首相见。使者鸣岐抱着一颗出师不利的破碎之心,打算走人。
明月悬叫住了他。
“这位没礼貌的小朋友,你打算就这么走了?”
“啊?”鸣岐茫然无措。
明月悬悠然道:“你把我的私宅当什么了?想来的时候偷偷摸摸搞潜入,走之前也用不着对前辈师兄赔罪?”
鸣岐震骇万分地望着眼前的山窟。
山石嶙峋,一室尘灰,无门无窗,所有起居用具都是以原石粗雕而成。鸣岐出身仙门华第,一辈子也没住过这么破旧的地方。
“真的要我在这儿闭门思过?”鸣岐哭丧着脸。
明月悬道:“玉不琢不成器,修行是吾辈修士的立身之本,你要好好接受本首座给你的试炼啊。这么喜欢师兄的家,不请也要自来,多住一会儿岂不更好?”
鸣岐望他,首座大人绝色的脸上一派温情,满目柔光,仿佛真的在全心全意体恤后辈。
“你能四处潜入别人的私宅,靠得无非就是八卦遁法。如此玄妙的法门,落到你手上却使得俗气了。心性一浮,修行如何能长久?今次我在你身上画了阵法,封了你的遁术,你踏踏实实修道做人吧。”
相别辞立在山窟之外,抱臂欣赏鸣岐脸上的凄风苦雨,不提防明月悬突然像自己伸出了手。
“既然师弟已经安置好了,你便随我回去吧,是服药的时间了。”
他在说什么?
相别辞一个愣神,又听见明月悬送过来的传音入密:“我说什么,你点头照做就是。”
那人瞥向他,语气昵如含蜜,眼神却冷如敲冰。
相别辞木然应了一声:“嗯。”
明月悬一面走出山窟,一面在鸣岐那里丢下一句:“我道侣自小体弱,有痼疾缠身,性情也古怪。师弟若无大事,不必来找我道侣讨他的气受。”
那厢鸣岐正凄凄惨惨地找着枕头,只草率地应了两声。他早就疑心过这位“首座夫人”有病了,是以并不惊讶。不过那时他怀疑的是脑子有病……
一旦只剩下两个人在林间缓步,气氛霎时就变得微妙起来。
明月悬正想着如何开口,不料相别辞竟然主动找上他搭话:“你真的受了伤,损了修为?”
他一怔,大大方方笑了:“正是如此。”
“我竟败给了一个身负重伤的人。”相别辞喃喃道。
“输给我有什么可耻的?”明月悬懒洋洋打断他的郁闷,“一时法力不济,不代表我不如人。我自有我的办法。若心中无底,我刚才怎么敢在天心不二道的小鬼面前夸下海口?”
相别辞静静望着他,红瞳深如海。有生以来第一回,那双眼不是如血的凶煞,而是天上云彤霞绯的清远。
不受人控制的时候,他的眼睛原来是这个样子。
明月悬几乎想脱口称赞。
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你有什么异议吗?怎么看起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相别辞缓缓道:“你没有万全的把握,只是在赌。”
明月悬愣了一愣,旋即又是轻描淡写一笑:“那又如何?我的确在赌,赌我被伤拖垮之前能将我的敌人一网打尽。我敢赌,就不怕输。”
“不过我警告现在在我面前、姑且算是我道侣的小朋友,别想着玩什么合纵连横的把戏,去找别的什么人联手对付我。万神阙中人,就算再瞧我不爽,也永远只会心系正道。”
既是以敌人的身份坦诚不公,那他就不用再客气了。明月悬凑到少年的耳边,轻声送去恐吓。
“方才看到天心不二道的信使对我威逼利诱,你心里又没有闪过一星半点想要帮助他们,浑水摸鱼、借刀杀人的心思?我劝你还是放弃的好。青荒主可不像他徒弟那么心慈手软,即便你修习的是正道功法,并非魔道,只要让他知道你的师父是魔,你就永远别想好过。”
“不止是你,还有你的母亲弟妹,他们是不是都和太古大魔有过牵扯?那传出去可太糟了……你要知道,诛魔之人,并不等同于善人,诛魔之心更未必是善心。”
相别辞猛地闪身躲避。
他从来没和人靠这么近过,更不曾有人曾在他颈旁耳语,吐息吹入他耳中,如麻似醉。
连声音亦是动人的,恐吓只有三分,剩下七分说不清是袅袅仙音还是靡靡的魔音。
横竖都是一样,音色丽极而慑人。
明月悬看着他脸上微微的狼狈相,满意颔首:“你一定要记住。别在万神阙惹事,到时连累了谁都别来找我。”
他存心让相别辞来看他与鸣岐的交锋,是为了不让他遇见万神阙里的内鬼,不要和原书中找到反派培养他的那股势力有所交集。
除了监视与防备,他还要让这家伙打从心底牢牢记住,不可同外人暗通款曲。所幸威胁相别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毕竟他有软肋。
拔掉了他魂魄上的傀儡针,拔不掉百余年言听计从的难断难舍。
将他炼成傀儡的人,至今仍提着牵系他的丝线。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霜月天里,一日像是千年,千年也只如一日,仙境月宫一般的冰冷孤清。
明月悬日日要查探相别辞的境况,没有工夫闭关修炼,镇日在霜月天里晃荡。
隔三差五,总有晃到相别辞眼前的时候。
“你明明看我不顺眼,老出现在我眼前干嘛?”相别辞直截了当,毫不客气。
明月悬觉得冤枉:“哪有老出现?我一两天才见上你一回,还没有见东苑那株海棠多,我一天见它七八回呢。”
青年伸手探向枝上梅蕊:“何况,今儿我是来摘取这梅心雪的。待会儿我做了暗香饮,你要不要分一杯?”
“我不要。”相别辞冷冷应道。
一个时辰后。
“……真香。”银发少年喃喃枕在白玉桌边,眼睛瞅着桌上水晶盏。
盏中水净如冰,光莹如酒,底下是雪一般的酪,上面撒着不知以何法炮制的轻粉梅蕊。颜色鲜妍,令人食指大动。
最难得是那香,馥郁浓烈,袭人欲醉。但即便是如此浓郁,还是保持了梅香的幽与冷。
“不像是酒?”相别辞尝了尝。
“本来就不止。”明月悬将一碟梅子布在桌上,“是我用梅心雪酿出来的酒混上奶与寒池水,做出来的甜食。”
相别辞听不懂什么叫甜食,但乳酪和着那暗香饮流入他的咽喉,令他突然做不出半点挑剔。
舌尖上仿佛缓缓开出一朵花,破雪醒春,欣欣然盛放。
那就是甜么。
明月悬靠在白玉桌的另一边,撑着两颊望向相别辞。
那少年面色如常,但显然很是满意,红眼睛扑闪得像燃起两朵小火苗。
没想到世界上最欣赏我厨艺的人竟然是他,明月悬无语凝噎。
其实明月悬自认厨艺不差,只是此世中人奉行“君子远庖厨”,能有幸见识首座大人下厨的人可不算多。
而那些人几乎个个身居高位,游遍芳丛,不是清心寡欲的辟谷神仙就是经验丰富的老饕。他半路出家的厨艺,怎么能从那些挑剔鬼的嘴里讨到一句称赞?
明月悬信口自吹:“这一盏暗香饮于我的厨艺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以后我什么时候心血来潮想弄些好菜,你找过来我就分你一口饭吃。不必拘谨,无论是对我的手艺,还是对我这个人,怎么狂热都不足为奇。”
“不过,”他伸出一根纤纤手指,在相别辞眼前上下晃动,“你不可以不听我的话,必须完完全全守我的规矩哦。”
明月悬没想到,相别辞居然将他的话当了真,时不时前来别别扭扭地讨食。
……反派的尊严呢?
“你不是说你会很多吗,你的那些白玉鸭珍脍,兰草珠汤,九香五荤锅,红煮鲜蛟……都在哪儿啊?”
立场不怎么坚定的反派立在他面前,脸上笑意微微,恐怕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轮廓中天生的锐利终于稍敛,望去俊美无双,如天神降世,巧匠呕心沥血的雕镂。
紫藤萝下,光影如织。少年的银发草草扎在脑后,一笑清浅。
仿佛是凡间烟火斜阳下,随处寻常人家。
明月悬叹了叹:“你真贪心。”
鸣岐被明月悬从山窟里拎了出来,陪宴。
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不能让自己与反派二人同享烛光晚餐。
本来就是有名分的道侣了,再同食同餐,多少有些瓜田李下。
不可心软,没有侥幸。
鸣岐在山窟里过得千辛万苦,自认被摧残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乍闻心狠手辣如明月悬居然会大发慈悲,赏他佳肴美馔,大喜之下又是眼泪汪汪。
“明师兄你最好最好了,我已经知错了,吃完饭就放我回去吧……”
明月悬听了他的话,觉得他倒还有半丝可爱。但到了席间,那点喜爱之心立时烟消云散。
“这肉烹得不够细软,滋味平常,一尝就知道是火候不够。算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美食?那个厨子若是向明师兄你如此吹嘘,那就是他骗了你!”
鸣岐扬箸放声,指点江山。
明月悬冲他凉飕飕一个飞眼。
相别辞放下竹筷,冷睨鸣岐,血眼厉如刀:“吃你的饭,闭你的嘴。”
席上只有相别辞的碗碟里盛了最多东西。
他坚持食不言,只在饭菜间默默耕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干掉的东西却比另外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多。
明明是如此飨宴,怎还会有人无礼诋毁。
那个咋咋呼呼的人,太刺耳了。
何况他本就不该来。
相别辞心绪烦乱,脸上更是黑气隐隐,鸣岐看着看着竟害怕起来。
首座的道侣脾气怎么这么大?该不会……这其实是“她”的手笔?
鸣岐想了想,突然诚惶诚恐道:“如果是夫人亲自下厨的话,那么这些饭菜已称得上匠心独运了。夫人兰心蕙质,连菜品中都透着温柔之气,实在是天生宜室宜家的贤妻。”
明月悬的筷子掉了。
平生就没想过还有人会形容自己手艺“贤妻”的青年抬头,一言难尽地瞪着面前活宝。
为当初的死敌作羹汤,似乎变成了很平常的事。
这日明月悬捧着盛饭的竹筒,立在溪边发呆。他竟有一刹想要送饭给相别辞,听他文采贫瘠却真心实意的夸赞。
美食就是要拿来与人分享的,但有时却能成为一件可怕的事情。
明月悬脸色渐渐沉下去,挥手挟剑气点上双目,窥向远在霜月天另一侧的相别辞。
监视反派的一举一动,防备他出逃,是每日必做的事。但渐渐也有些懈怠了,因为相别辞实在是一个很好猜的人,他的生活习性一成不变的乏味。
他猜,现在那人必然在林中做着他的功课。只有这个时候银发血眼的少年才比较像一个佛门俗家弟子,垂眉肃目状若慈悲。
果然如此。
如他所想,少年静坐在一株千年樱树下。
如他所想,闭目垂手,指捻静思印。
有种千秋万载亘古不变的安然。仿佛就这样一坐一看,弹指间就过去了千秋。
忽而风起,千年的樱纷纷扬扬地落,阒寂如一场收声的粉雪。少年如瀑的银发也落满绯樱。本已是雪满头,何故又与风雪纠葛。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少年念上一句法偈,睁眼,挽住一片落花。
那一睁眼,直直对着他。像是穿透所有法术、距离、隐秘而猜忌的窥探,与他猝不及防四目交接。
明月悬心跳一停,差一点甩手就对着那个眼中的虚影发起猛攻。
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杀——这好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最终他清醒过来,收了法术,不再去看那人修行。再忆起当时的杀意,总有一种难言的懊恼。
鸣岐说,仙修的碗碟里,怎么能尽是寻常酒菜,无论怎样也要宰几只妖兽炖肉、挖几根灵草熬汤才行。
他虽然聒噪,但几番吵嚷下来,明月悬还真被他激得起了心思。
“……这是什么?”相别辞瞪着明月悬捧到他面前的杯子。杯子里似是好酒,但酒液青碧过头,像是藏毒的竹叶青,七步杀人。
明月悬泰然自若:“是梦貘泪酿的酒。食梦的貘,是迷人心的怪物,专食噩梦。但人若食了貘的泪水,据说却会做心底至深之处汲汲以求的好梦。”
相别辞呆住了,最后斩钉截铁道:“我从来不做梦。”
“所以更要一试了。”明月悬笑嘻嘻道,“人生在世当醉则醉,但求长梦不复醒。”
相别辞最后还是被硬生生灌了酒。因为明月悬实在好奇,他也无可奈何。
或许,那个人于他而言是比母亲师父还难应付的人,任性起来令他难以招架。
时而令他烦恼,时而令他心生厌憎,时而……令他知晓乱人心魄的红尘滋味,譬如声色之惑,口腹之贪,幻梦之迷。
梦中岁月静好,万事无不足。
他叫相别辞,字离吟,小名离离,从小生长在琅华。那里人们安居乐业,出门举头低头多是亲朋故友。父亲生了病,很少见他,但是待他极温和,母亲貌似严厉,其实只是个对他殷殷以待的急性子女人。
每一回他修行时受了伤,母亲都会先骂上他一通,要他下回好好保护自己,再亲手替他治伤。弟弟妹妹躲在门后看他,等他伤好了就带他们出去玩。
街上的风车呼啦啦地转,风里有糖果味,一吹就是一个夏天。
他左手牵着妹妹,右手则是弟弟,两个孩子一人手里一个糖人。
“哥哥真好,我以后也要成为哥哥那样的人。”他们齐声说。母亲听了总是笑,手上针线不停,缝着长子的衣衫。
“你们的哥哥是很厉害的人,将来一定能带我们过上好日子。”
长大一点儿,母亲就要送他去万神阙。他不想离开本来的师父,哭闹了一个晚上。
师父十缨亲自劝慰他:“无论走到那里,去到多远的地方,师父始终是你师父,谁也改变不了。师父的心愿是你能修成正果,脱离凡尘之苦,你可不要做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
“不要怕,我们都很喜欢你,所以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往十个手指头上串好师父的戒指,终于是启程了,师父常常在夜里同他传音。
十缨只是个散修,却是很好很温柔的人,在相别辞的心里一直那么强大。每个黄昏,师父站在庙前远眺夕阳,他望着师父忧郁的轮廓,都觉得他一定有故事,一定是个告老还乡的大英雄。
英雄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值得喜欢的人。
万神阙,佛刹海。他拜入了佛门圣地,一如既往,锋芒璀璨。
那一天,突然有风。他在菩提树下蓦然睁眼,看见了一个风华绝世的白衣人。
有美一人,颜如舜华。
那是他的婚约者……
相别辞猝然清醒。
他浑浑噩噩地长喘,一声比一声更重。脑中隐有痛楚,然后这痛与血里经年不熄的火焰一起,渐次燃遍全身。
黄粱一梦,梦里三生。
梦里不知身是客。
明月悬还没来得及问他,就看见他狠狠一挥手,将手边的杯酒都扫到了地上,砰然四分五裂!
声如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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