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天,有观堂。
此间是历代首座接见外客的地方,打外面看去是一座飞檐翘角花窗高门的木阁,漂浮于天,唯有四面的曲栏长梯一直宛转连到地上。
浩阔的阁中只有一面屋。
一条长道横穿有观堂,道上浮雕刻绘世间百态,道旁是一扇又一扇的屏风。屏风之侧,一道道落地高窗大开,长风浩荡。
相别辞与那自称使者的修士每过一扇屏风,就能发觉覆在身上的灵压又重一分。
这就是玄门正道、第一首座的气势,他想。
长道尽处又有长阶。
金阶最上头,玉座上垂下一角白衣,重衣上纤秀的手捻着一朵梨花。皓玉白衣雪梨花,都白不过那只手,比不过那清润鲜灵的白。
“万神阙第九代弟子,天心不二道道主座下排行第十七的鸣岐?百闻不如一见啊。”
从长阶上飘下的声音便如这百丈长空上的风一样冷冽。再是气定神闲,也自有无上威压。
玉座两边的蟠龙炉薰出重重烟霭,遮蔽了座上人那张伤人定力的脸,辨不出他是否真有一星半点儿的笑意。
但就算真有,那也是下位者经受不起的笑。
鸣岐结结巴巴应答,他的惶恐几乎要成了惊恐:“没想到首座大人也听过在下的名字,不、不胜荣幸,那个,我很开心,哈哈哈哈。”
明月悬奇怪地问了一句:“你开心什么?我又不是在夸你。”
鸣岐:“……”
相别辞抱着双臂站在一边,冲这人丢下冷漠的一瞥。
居然这就快厥过去了,胆子真小,跟方才那牛气冲天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
一刻钟之前,庭院中。
灰衣少年双手叉腰,一张团团的娃娃脸上努力板出严肃来。
“不告而来,多有抱歉。但我身负天心不二道青荒主之令,务必要面见首座。若非首座执意闭门谢客,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那枚染血的银戒在相别辞手指间回转颠簸,如流萤穿梭于玉兰花丛。灰衣少年偷偷瞥着他手上不停歇的动作,还有那沉思中的昳丽眉目,心里紧张地打起了鼓。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偷偷潜入啊,要是对面的人不为所动,坚持要打他出去怎么办……首座的这位“新夫人”,看着很凶啊。
而且为什么他越看越觉得不像姑娘,像个男人?!
鸣岐一转念,到底还是抹去了这个念头。
他总是因为想得太多,情不自禁地意淫出各种“震惊!玄门大能过往□□背后隐藏的秘密”“愤怒!掀开某某仙师收徒黑幕”,而后屡屡遭到师父的训斥。
“别老跟个凡人一样疑神疑鬼,思想龌龊。”师父只消一眼,就能瞪得他瑟瑟发抖,哭着抱住师父大腿承诺决不再犯。
然而不再犯是绝对不可能的。身为万神阙第一绯闻专家,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弃八卦的。师父要怪就让他怪自己去,怪当年为什么要传徒弟八卦遁吧。
天下那么多的蜚语流言,却只有一类在万神阙中最是风行,那就是有关首座大人的传闻。
俗子慕高位,世人爱美人。高高在上的美人,总是令人忍不住窥探。
窥探他是不是真真正正,不落凡尘。
鸣岐也曾经觉得那些围绕着明月悬的花事绮闻尤为精彩,颇可佐酒。然而……自从惊闻越师兄的心意,他从此对明月悬这人只能三缄其口。
他不敢去怀疑首座夫人。
由此,错失了那劲爆的真相。
“懒得听你找什么理由。不请自来,都是恶客。”相别辞戒指一收,抬起眼来,又是杀气腾腾的模样。
鸣岐怕他出手,连忙大叫:“我都说了我是天心不二道的人,难道夫人真的不曾听说过我宗门一脉?我们是万神阙的中流砥柱,正道一大栋梁,群英荟萃才杰辈出……”
相别辞思考了一下:“不熟。”
鸣岐绝望道:“那个,我师兄昨天来你婚礼上抢婚了,他是不是很强,就是我们天心不二道养育出来的。”
相别辞顿了一顿,身上杀气更重一层。
一朵六出冰花飘进两人之间,寒气幻出一个通身雪白的魅灵来,冲二人清声道:“首座有邀,二位还请随我来。”
鸣岐如蒙大赦,松了口气。但他偷眼瞟去,却觉得相别辞脸上神色颇为冷淡,并无多少欢喜。
新婚初日,本应如胶似漆。可瞧他这模样,似乎并非什么情意深笃的神仙眷侣。
“今早我派屡次向首座大人送信请求面见,却一再遭拒。首座大人说,他新娶了道侣,正是浓情蜜意之时,要去度蜜月……这词儿我可闻所未闻啊,敢问夫人,蜜月是什么?”
鸣岐实在是受不了一路上的尴尬沉默,挤出个笑,挑起话头。
“只是找个借口赶你们走吧。”相别辞说。
鸣岐脸上笑容一僵。
这话没法聊了。
“听说首座大人性子很好,应当不会为难我吧?”
有观堂近在眼前,鸣岐多少忐忑起来。
“不会。”相别辞淡淡道。
鸣岐立马扭脸,巴巴地望他:“你会帮我说情吗?”
“不会。”
“……”
相别辞注目眼前的巍峨重阁,语气一无波澜。
“你也说过了,他这个人……很好。”
嗓音如冰碴子一般泠泠滚过耳畔,心头却有种给烟火烫了一烫的错觉。鸣岐觉得相别辞方才说那话的时候,嗓音里好像含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决然而有力。
冰凉的恨,火热的痛。
可仔细审视他的脸庞,又觉得应是自己听错、想错。那分明是高堂里彩绘金塑的神佛的脸,千年万年不动容。
有观堂上,相别辞低着头,只能望见金阶第一阶。
再爬上百十道金阶,或许能触及明月悬的衣角,或许依旧看不见烟气背后那清艳绝尘的脸。
这就是万神阙的首座吗?
明月悬终于回到了他九重天上本来的位置。
过去母亲每次跟他提起,自己一家人沦落至斯,害了他妹妹寿命的罪魁之一却如此春风得意,总是咬牙切齿恨生泪下。
他也跟着一道恨。
可是现在,他身上的傀儡针被那人拔去,他的心自由了,恨不了了。
于是无处安置。
爱的人,恨的人,都不是他心中的样子。最后唯有爱不能,恨无由。
明月悬一只手放在玉座之侧,漫不经心敲打扶手上白云出岫的雕饰。一双眼居高临下望着鸣岐,看他紧张得哆哆嗦嗦,娃娃脸红得像待熟的桃子。
“你不适合来这里。”明月悬轻描淡写道,“你很畏惧我,生怕与我起了冲突。这样子怎么能完成青荒主交代你的命令?逼着他那见了我跟兔子见了狼一样的小徒弟来闯我的门,你师父也真是严厉。”
鸣岐小声道:“谁叫只有我的功法能背过您的眼睛,潜入霜月天的结界呢,我师父可不就赶鸭子上架了吗……”
他差点也脱口而出一句“我师父就是如此严厉”,连忙吞回去,憋得脸又红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师父半句不是。
“我此来不是为了冲撞您,乃是就敝师兄昨日扰乱您婚礼一事,前来赔礼谢罪的。师兄回去后,跪在师父面前交待了一切,师父大为震怒,当场将师兄……杖责。且勒令他禁闭于天心不二道门内,若无准许,不得出关。”
鸣岐低低叙来,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师父说,教徒不肖,是他之过。对您的烦扰,他衷心抱歉。他绝对,绝对不会再让越师兄前来打扰您了。”
明月悬一怔,忽然有些失神,还有一丝流水之于落花的怅惘。
流水无情,却叹落花。不为惜花,只为伤春的惘然。
“我不曾怨过你师兄,也没有生他的气,你师父不必小题大做。不是什么波及两派的争端,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
两个人?
敏锐的鸣岐立刻转脸看了相别辞一眼,然后被那凛冽血瞳一瞪,飞也似扭回头,吓得泪盈于睫。
怎么会有如此凶神恶煞的眼睛。
短短一瞥,他觉得少年冷厉的神情下似乎藏着一抹郁色,但又实在没机会再回头去打量。
何况,现在不是由得他轻松八卦的时间了。
高踞金阶玉座之上的白衣人再度开口,语声中一切情绪都敛尽。
“道歉是道了,接下来呢?你师父真正要你传达的话,现在可以说了吧。别告诉我,你连一个月都等不了、今天就必须告诉我的话只是一句道歉?”
首座大人调和声缓,口中吐出的字却一个个重如金石,掷地有声。
“你擅闯霜月天,以下犯上,将我的铁律视若无物,行事既不光明也不磊落——难道还能是为了讨好我而来?”
鸣岐深吸一口长气,颤声道:“既然您已经猜到了……师父确有一句话,只宜私下传告。”
“——家师青荒主,以及六位与他联名的圣人,恳请您于今年重启大比,选出新一任的首座。”
有观堂上风停,有观堂外云止。
一片落针可闻的静谧。
“果然是逼宫退位,一点儿不新鲜的手段。新一任的首座,那我呢?你们夺了我的权之后要将我怎么样?”明月悬勾起了嘴角,他在笑,只是下面的人看不见。
看见也不会懂。
“不会怎样,难道还要害您不成?不说别的,就是看在越师兄的面子上……也不会让您受伤啊!昨夜越师兄在师父面前袒露真情,师父踌躇整夜,天□□晓时就令我过来找您,好和平解决此事。”
“我谢谢他啊,真叫人感动。”明月悬笑出了声。
鸣岐心中郁结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师父说,昨日婚宴之上,他已用秘法探知了您的修为,沉痛得知您的能力已大不如前,不如还是退位让贤吧。”
“师父所作所为都是万神阙,决无半点私心,更不会是因为阁下与天心不二道的旧怨。恰恰相反,您退位之后,我派必与您化干戈为玉帛,将您奉为我派贵人。”
“听起来待遇真不错。”明月悬道,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鸣岐呆了一呆,他方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异声?可他记忆中的别尘剑仙从来都是风姿高华的冰美人,怎会做出有失风度的举止。
明月悬一点点从玉座上起身,梨花自白衣上款款飘落。
“可是,容我拒绝。”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