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愧是鬼王亲身孵化的鬼种,积蓄的鬼气浩然磅礴,这几个低阶修士一辈子见过的灵气怕也没有它多。
自然无法抵挡。
恐怕魑魅栖姬一开始打的就不止南芷一个人的主意。那鬼种既坚不可摧又威力无穷,丢在哪里都要酿成大祸。她的祸心,昭然若揭。
几岁的男孩还不晓事,但那水镜中的惨景已足够刺痛他的眼睛。
他看见车马轻裘的贵公子和他的侍从被鬼气包裹,一声声惨叫中,尖利的犄角冲出前额,指甲扭曲伸长,被血色染成鲜红鬼爪。再走出来时,个个面露死相,圆睁着神志不清的鬼眼。
他看见那个令他莫名熟稔的男人与之奋力相搏,被鬼爪刺入心口,然后同化为鬼。但在彻底丧失神智之前,他还记得把两个孩子塞进马车底,扯下帘子将他们藏起来。
自欺欺人的可笑之举,无望无果的困兽之斗。
南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水镜,号啕伸手要去抓镜中的男人,一次次落了空。
十缨的呼吸微微一顿,有那一瞬他似是想要阻止这一切,但最终游魂只是摸了摸身边男孩缎子似的银发。
“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恶鬼横行的阿鼻地狱了,诵经念咒吧。”
男孩断断续续地,诵起的是《七佛灭罪真言》:“离婆离婆帝,求诃求诃帝,陀罗尼帝……”
稚嫩的梵唱中,十缨转身对着南芷淡淡道:“我再给你一次选择。我需要将天京旧族血祭,而你需要族灭明家来挽救你身为炉鼎的儿女。天下没有比这好的机会了。”
“你可以再一次拒绝我,然后慢慢等着,看着水镜中发生的这些事会不会变好,会不会如你所愿。”
不能接受条件,不能相信他,不能,不能,不能。
孩子们的哭声穿过水镜,响得震天。她把自己的嘴唇咬成了一坨烂肉,生怕一开口就叛道投了敌。
那个据说也是她儿子的男孩居然还在平静念经:“南无常住十方佛,南无常住十方法,南无常住十方僧……”
念经没有用处。救苦救难的菩萨,救不了世人。
游魂的声音也冷得像无动于衷的天上神佛:“碍于封印的制约,我不能直接出手。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很强,可以助你脱胎换骨。”
水镜一分为十六,幻出了此时琅华大城中各个角落的景象。
鬼气如狂风肆虐,遍地都是人与鬼在厮杀。血一沾,人与鬼的界限从此模糊。
鬼气在城中大道上爆发,那里行人无数,多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于是一切都来得措手不及,又难以遏制。
人化为鬼,神念被恶鬼的疯狂冲撞,恶念尽出,凶性大炽。
明公子化成的鬼时而尖啸,时而作鬼哭:“相家的无耻之徒,还我姐姐命来!”
相重阁变了鬼,全新的法力流过四肢百骸。有生以来第一回,他尝到了力量是什么滋味。
那些杀招他都躲过了,他还能进攻、报复……报复那些榨取他亲人生命的凶徒!
“你们才是……无耻之尤……”
百鬼横行的地狱中,只有仇恨在肆意生长。
噩耗也插翅飞入内城,传讯给各大家族主府中的贵人。
消息来得紧迫,自是真假混杂。
“怎么有人说是相家同明家打起来了?更甚,还有人说是出现了鬼祸!”
鬼祸二字落入明焕耳中,几乎要轰掣四野,颠倒天地。
很多年前他的世界就已颠倒过一次。那是爆发在边疆的一场鬼祸,在那里魑魅栖姬重创了他的道体,也击溃了他的道心。
今日他会一雪前耻,还是重蹈覆辙?
明府的大阵被冲破了。
闯入者是一只血淋淋的恶鬼,眉目细看来似曾相识。
“你是相家那个废物?哼,沦为鬼物,不知舍身殉道,还敢跑来我家行凶害人!”
明焕召出了自己的法剑。他一向瞧不起相重阁,那废物就是堕为了恶鬼,也不配当他对手。
可渐渐的,他发现那不人不鬼的东西一旦对上自己,立刻恨形于色,面目狰狞了千百倍,通身凶性与鬼气也增长了千百倍!
“还我女儿安康……啊啊啊啊,还,还我家人性命……啊啊啊,纳命来,啊啊啊啊!”
时辰过去得并不太久,但水镜差不多已成血镜了。一片片都是血,新鲜的猩,陈黯的红。
恶鬼屠完未来得及撤走的那些明家人,自身也只剩一只手,半口气了。
甫一成鬼就燃命相搏,这具残躯支撑不了太久。
目下,他只是凭着本能往回走。要去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但那是一定要去的,因为有很重要的人。虽然他快要忘记那是谁了。
恶鬼血肉模糊的断膝拖在地上,一点点缓慢挪移。
马车下的两个孩子奇迹般躲过了鬼气爆发的一刻,又侥幸不曾被鬼物发现。
直到这一刻,一张恶鬼的脸伸到他们面前。
伤痕累累,又沾满鲜血,小姑娘吓得大哭起来。
她的小哥哥却辨了出来:“爹爹!”
他扬起了瘦细的小胳膊。
恶鬼脸上凶性与温情交战不休,最终是模糊的记忆暂据上风。
血红鬼爪伸向两个孩子的头,似是想要摸上一摸。
爪子下的笑脸那么童稚可爱。
下一刹,远处传来利爪剑锋交击之声,血气飞迸,勾起在场所有恶鬼的凶性。
迟缓温和的爪子颤了一颤,着魔一般狠抓下去!
“真的不要我帮忙吗?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再晚,就无法挽回。”
十缨淡淡地说。
南芷呆若磐石,终于又崩溃,顽石也溃成飞灰。
“我答应!求求你,求求你!”
那是不顾一切的撕心裂肺。
十缨按着相别辞的肩,忽然叹了一声。
“离离,”他唤着自己给这孩子起的小名,“别怪我,我也是情非得已。”
他一把将男孩推入了血镜:“去,杀了那只鬼,他已无药可救了。杀了太多无辜之人,罪不可恕。你要在他犯下杀子的重罪前超度于他。”
恶鬼咆哮着向自己的孩子伸出利爪。
孩子们瞪大眼睛,接下来溅起的却是别人的血,他们父亲的血。温温热热,洒在脸上。
视野尽成绯色。目光所及之处,处处血。
一柄长刀将丧失神智的恶鬼洞穿。持刀的孩子很小很矮,身长甚至短过他手中的刀。
银发,红瞳,面若寒霜。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以为自己弑杀的是个恶贯满盈的陌生人。
十缨叹息一声,移开眼睛。
这是他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想出的唯一办法,用一场父子相残来解决另一场父子相残。
横竖那男人驾驭不住恶鬼之力,丧失了理智,本来也无法成为真正的鬼族,注定活不了多久。
我只能如此,他在心底为自己辩解。
两个孩子怔怔看着父亲来了,父亲变了,父亲死了,被一个凭空现形的怪家伙刺死了。
女孩尚懵懂,还伸手想要摇晃流了好多血的父亲。男孩则尖叫着,泪流满面冲上去,一口咬住相别辞的胳膊。
相别辞晃了晃,将他推开。然后,他不认识的那个男孩——他的弟弟再一次冲上来拳打脚踢、撕咬谩骂。他有些不知所措。
后颈上咒印滚烫,没了十缨的指示,他只是一个断线木偶。
水镜缓缓落回十缨的掌心,变成一个个斑斓水泡。那么多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都成了握在掌中的水沫泡影。
南芷倒在地上的姿势如一具浮尸。
十缨的声音缥缈非常,一如他秋烟疏雨般的面容:“真是不巧,万神阙的人被惊动了,他们应该是来处理这里的鬼祸。不远了,他们应该弹指即至,我们这一回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天人后裔,”他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如今却是鬼族的俎上鱼肉,真是……大快我心。努力吧,在这一场横祸中活下去——”
“然后,下次见面时,你们就是我的祭品了。”
……
往事如一场血色迷梦,疯狂不堪回首。
一百多年后的霜月天,相别辞缓缓提起刀,头痛欲裂。
当年他弑父的时候还不懂事。只是一刹那之间发生的事,却要用懂事后的一辈子去理解。
但那是师父的命令。
就如现在一般。
“来对决吧。”他说。
明月悬低头,为百年前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默哀了片刻,然后才徐徐抬头。
“可以申请中场休息吗?”他认真地问。
相别辞看样子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机械地提刀,蓄势待发。
“杀……”他一遍遍重复。
明月悬摇头笑笑,按下翻白眼的冲动。
不要计较,毕竟这小朋友脑子坏掉了。
从方才起,相别辞的模样就很不对劲。
活像是被人控制住了。
无论是一百年前战天斗地时,还是那百年疗伤时,他都时时与魔修作着对。他熟知魔门的手段,那些心思刻毒的家伙最喜欢操控人心,将人炼成傀儡。
幸好,他为了今夜这一场杀伐做足了准备,法宝里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只要用唤灵铃一摇,是否被迷了神惑了心,一望便知。
但相别辞已不愿再等待,刀锋一捺,劈山断岳一样砍来!
刀气只有一道,刀身上的火焰却铺天盖地,压下来时像倾倒了一天的晚霞。
明月悬身处烈火笼罩之下,却还是一样不慌不忙地伸出左手化印,要召出那唤灵铃。
右手指尖轻掠,撩起一缕剑气,白虹贯日般冲破火焰,直逼相别辞的面门。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相别辞扬刀斩断剑气,刀锋巧妙一转,燕子回翔般继续冲向明月悬。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刀竟然使出了剑的轻灵?
火势熊熊,扑向明月悬的白衣。
白衣忽然迎风鼓舞,放出明光如雪,仿佛是天人驾临时的神光。
亦是剑光!
八柄明光长剑射向八方,勾勒出一个八卦剑阵图。业火一霎被剑光剿灭。
凌世的光彩,璀璨了相别辞混沌的眼。
少年十指银戒俱脱出指尖,勾勒出一个梵咒护体。
刀剑不入,金刚不坏,法身不侵。这是他的金刚化身术。
八卦剑的剑势果然一滞,停在他身前寸许之地。剑光吞吐不定,难以侵身。
但他没有想到,真正的杀剑,并非这明光八卦剑。
一道无形无影的剑气,忽然落在他的心上。
如同蜻蜓凌水一点点出的轻柔,佛祖拈花一指指明的开悟。
不是伤身的剑,而是伤心的剑。真正受到攻击的不是他的道体,而是他的道心。
直截了当,伤到了他修为的根本。
他受过很多伤,但这心上之伤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玄妙无极。
剑神门下,仙门首座,的确是神乎其技,名不虚传。
他那日在凡间听闻的“出鞘愧尽天下剑”,果然如此,居然如此。
明月悬配得上,也只有他能配得上。
白衣的美人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激斗,脸色却依然寻常。
他轻轻摇了一摇左手方取出的铃铛。
一声唤灵,一声销魂,一声肠断。
唤灵铃响,相别辞忽然面如金纸,踉跄几步倒在地上,比他中了那式心剑的时候看着还要受创。
呦,果然是给人控制了啊,明月悬心想。
麻烦事真多,现在的反派就不能普普通通地当个耿直单纯的反派吗,非要在背后藏那么多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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