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则萧此后的行事果然滴水不漏，不留半分把柄。
琅华地里似乎是风平浪静了，日子又一天天安稳地过下去。但南芷能察觉到，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正在悄然滋长。
起先是病。相家渐渐流行起了一种怪病，没有旁的征兆，就是一点点地虚弱下去，直至血气亏损、神志不清，什么大补药都补不回来，神医也束手无策。
新家主疑心是流年不利，冲撞了什么煞星邪祟，决意举办一次祭祀。上祭神灵下祀先祖，为倒了霉的族人祈福。
那一场祭典辉煌盛大，风光无限。南芷在祭台背风处找到了明则萧，那男人半个身子藏入阴影，整个人如一只暗中窥伺的壁虎。
“来找我干什么？我可是你们家主的贵客。”他头也不抬，“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家祭，跟猴儿戏似的，真有趣！”
南芷的拔剑声截断了他神经质的大笑。
她冷冷道：“我知道相家那些人都是你害的。目下我的道行还不够，看不穿你施了什么法术，但我决不会放任你为非作歹！你的所作所为，有愧正道，有愧琅华八姓中人的身份——”
明则萧直起身来，猝然打断她：“我的确算不上什么正道。不过，少拿什么家族大义来压我。你以为，我是一意孤行，大胆到一个人就敢跑来搅风搅雨？”
南芷瞳孔一缩。
他说：“的确是我给你们家的人施了法术，不过我没打算要你们的性命，以前那几回是没有经验，下手狠了些。”
“这是从相家的‘渡血转生’衍化而来的‘渡血延命’，以相家人为祭品，抽取受术者的气血来为其余身负天人血的人续命。”
“你觉得阴毒？这种法子可比双修、结亲要管用多了，只要相家有足够多的人愿意站出来献一点血，以后就不用委屈你们家的姑娘嫁过来、女婿倒插门了。怎么，为了你们自己同姓的兄弟姐妹，连这点牺牲都不愿做？”
南芷满面苍白。明则萧说话时腰杆都挺直了，俨然一身正气，仿佛他是真心实意为了几家人的未来着想。
可是被他选中的那些人，真的愿意吗？他们有资格说不愿意吗？
她来之前见过一个“患病”的姑娘，二八芳华的年纪便只能卧床，被抽干气血成了半瘫，母亲为了照顾她也累得形容憔悴。
这次患病的，凑巧都不是家族高层。被拿去施术献祭的，是些普普通通的升斗小民。
他们是自愿为家族献身的吗？她不知道。但她猜，那位生意人出身的新家主一定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你们家的家主可是满口应允呢。他还笑容满面的承诺，以后哪位身负天人血的修士若是急需炉鼎以命换命，他可以代为接引。我明家有位大人受了伤，他献上一人，为大人续命。”
“他献上的，是你的女儿。”
此间明明风清月朗，她却似被晴空霹雳迎头劈中。
她的天空自此而裂，日月熄堕，星辰陨灭，无可挽回。
明相两家忙着重修旧好，惹过麻烦的罪人女儿被挑中，做了他们庆典上挨宰的三牲。
南芷竟然一无所觉，自己女儿是什么时候遭了暗算……她发过誓要做一个好母亲的，她应该守在儿女的身边寸步不离的！
目睹了女儿几次晕迷濒死之后，状若疯狂的女人杀上了明家的门，犹如一只失子的母虎。
明焕出手击败了她。
“你……就是明则萧口中的那个大人物？”她倒在地上，木然问。
明焕冷笑点头。
“你是不是很恨我？因为我用了你女儿的命来给我续命？其实你杀了我也没用，则萧特意把你女儿的性命与明家嫡系八千人的命都连在了一起，除非你有那个本事族灭明家，否则她只能做我们共用的炉鼎，到死！哼，她活不了几天了。”
“我为什么挑上你的女儿，你不好奇吗？这一切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你与鬼族私下勾结，当有此报！”
明焕端方的面孔扭曲了。他忽然一把扯下外袍，露出半个胸膛。袒露处几乎看不见肌肤，只有伤疤纵横触目惊心。
“这毁了我道体修为、把我毕生努力付诸东流的伤，是那个女人留给我的！是传授你水天断掌的魑魅栖姬留给我的！”
“她算你的半个师父，你既得了她的功力，就用你的女儿来偿还吧。我不会放过魑魅家的任何鬼、任何人。”
南芷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
眼前这名修士，被魑魅栖姬害得断了修行之路，只好跑到凡间老家来苟延残喘。从他在她的身上瞥见栖姬的影子那一刹起，他就恨毒了她。
再加上明相两家的纠葛和明则萧的推波助澜，他对她的报复终于有了理由。通过吞噬她女儿的性命，他的伤势稍稍有了好转。
都是因为她。
倒在地上的女人突然狂笑不止，血泪交流。
明焕将她关了起来，拷问探查关于栖姬的消息。很久很久，南芷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她本以为她没有得救的机会了。
她的公公已经过世，她的丈夫失了势又孱弱，而在万神阙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就如隔世一般。
直到那一天，银发红瞳的孩子叩响了软禁她的房门。
“禀报师父，我找到母亲了。”
那是她失踪多时的长子，后来的相别辞。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叫作什么。相别辞的名、字包括小名，都是师父起的。
母子重逢，她的脸上却没有欢喜，只是战栗着发出悲泣。
男孩的背后有一个影子，一缕没有实体的分魂。但仅仅一缕分魂，就给了她不下于当年栖姬的压力。
“夫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拯救你危在旦夕的家人，你替我解开封印，拯救我的同伴。”
那分魂自称十缨，是捡到她儿子的人，相别辞的师父。同时也是……被封印在天京旧址中的太古大魔。
琅华八姓是天人后裔，天人与天魔争斗了万年，最终落得两败俱伤。天底下最不可能与太古大魔做交易的，就是琅华八姓中人。
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十缨。
从头到尾，那个银发的孩子都很安静，像一个漂亮的傀儡。
十缨笑了，他的声音同他的形体一样缥缈：“真的想好了吗？不要我出手的话，所有你在意的人都要走上绝路。”
太古大魔的分魂扬手画出一道水镜，给她看她家人此刻是何等模样。
她的丈夫，儿子，女儿，都已经虚弱枯瘦，憔悴得她都要认不出来了。
琅华地通往外城的车道上，有人截下了他们一家试图外逃的车马。拦路的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她想起来了，是当年在她面前自刎的明二小姐的弟弟。
相爱的人常常分开很远，仇人却总是能不经意间遇见。
“你们逃什么逃？”少年高声叫道，“我不过是要你儿子做我的侍从，又不是吃了他，你居然要跑？”
相重阁搂紧自己的儿子，眼中恨火欲喷：“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们明家的邪术，会毁了我的儿子！你们已经害了我的女儿，还不放过我的儿子。”
渡血延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个秘密，此时的这位明公子，其实也并不知情。明则萧安排相重阁的儿子替他医治祸血，明面上只说了指给他做奴隶，让他出一口恶气。
他毫不相信，无动于衷：“我害你的儿子做什么？你逼死了我的姐姐，我现在只是要你的儿子给我做供我踩踏上马的奴仆，已经是便宜了他呢。”
水镜的另一端，南芷看着她的丈夫被拖出来痛打，儿女被邪术折磨得哭泣，指甲全数掐断在手心里。
十缨戏谑地笑着，双手却稳稳地捂紧相别辞的眼睛。
水镜中，明小公子搜刮着相重阁的护身法器，那些都是南芷留给他的东西。
“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看起来有股不祥之气，不像是仙家之物。啊，难道是魔门的东西！是你们叛入魔道的证据！”少年的声音一下兴奋了起来，“快给我打开，等我确认了，拿回去找人治他们的罪！”
隔着一面水镜，隔着百里之遥，南芷与相重阁同时变了脸色。
那是鬼种！
魑魅家的水鬼把它丢给了南芷，南芷一直试图将其封印。可自从她被明焕所缚，它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不……不！”南芷蓦地尖叫起来，容颜凄厉如死。
相重阁扑上去想要抢夺，但为时已晚。
鬼种挣脱了封印。
那是不是偶然？
如果没有人碰巧触动鬼种，后来的一切是不是不会再发生？琅华地也就不会……变成一座鬼城。
只是一场阴差阳错。
南芷思来想去无数次，都没有答案。
不过后来她就不想了，因为她开始不在乎。
那一刻，十缨也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之下松了手。相别辞偷偷睁开眼睛，从他指缝里照见了那面水镜。
然后看见了地狱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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