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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柳财主慷慨馈旧衫 徐大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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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两个月过去了,鲁贞元的腿伤好了不少,但终究是留下了瘸腿的毛病。这个时候王小瑛便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当初牛旭东说过,打坏了腿部神经,会留下后遗症。当初鲁贞元的情绪低落,王小瑛没把实情告诉他。鲁贞元并不怪罪妻子,腿瘸了算什么,那天晚上能捡回一大一小两条命,这是鲁家的造化。

一日傍晚时分,鲁贞元正和一家人吃晚饭,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鲁贞元拉开了房门,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鲁贞元定睛打量,禁不住失叫出声:“是你?”这个女子正是他多年前救过的那个女学生。女学生尊称了一声“鲁先生”。鲁贞元忙把二人让进了屋,忙着沏茶倒水。女学生向鲁贞元介绍了和她同来的这个人,说他叫邓恩铭。鲁贞元忙起身和他握手,称呼他邓书记。邓恩铭笑着说:“鲁先生啊!我经常听祝华同志(女学生)提起你,幸会幸会。最近这段时间我会留在益都县城工作,会常来拜访你的。”接下来的一个月,鲁贞元和邓恩铭经常在一起坐坐,他们谈理想聊人生,邓恩铭给他讲主义,两个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某日,鲁贞元拉着邓恩铭的手,恳切地要求加入共产党。他觉得像女学生、邓书记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为老百姓着想的人。邓恩铭没有即刻答应他,要他再好好想想,说一旦对着党旗宣誓,就要矢志不移地跟着党走下去。鲁贞元信誓旦旦地说:“不用考虑了,我已经决定了。”不久后,鲁贞元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入党的事家里人都不知道,包括和邓恩铭的所有谈话,都瞒着妻子和母亲。他不想让家人掺和进来,他认为女人就要做女人该做的事儿。女人应该多生孩子,多生男孩,长大了都当兵,都拿起枪与军阀地主做斗争。

鲁贞元入党宣誓的那天,问了邓恩铭一个问题,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小五子”的人。他有两个月没见到小五子了,很想念他,也很为他的安全担心。邓恩铭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不认识。今天我就要返回省城济南了,我会派一个人过来与你接洽,他会安排你接下来要做的任务。”鲁贞元问这个人是谁。邓恩铭也不瞒他:“杜华梓。他现在是中共益都县委书记。”鲁贞元点了点头,他知道杜华梓这个人,前些日子的示威游行就是他领导的。当日下午,邓恩铭便返回了省城。

转天下午,杜华梓就找到了鲁贞元。鲁贞元与他见面之后,第一时间问起了“小五子”的事儿。他觉得这个人与小五子一起闹过运动,肯定认识他。没想到杜华梓摇摇头也说不认识。鲁贞元疑惑地说:“杜书记,你怎么会不认识呢?那天闹运动,他就和你走在队伍前头啊!”杜华梓思量了一阵子,一副恍然的神情:“喔!你是说那个年轻人啊!知道知道,那天他确实参与了示威游行,不过他是半路插进队伍的,我与他并无交集。后来我们遭到了军警的抓捕,跑散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鲁贞元眉头紧蹙陷入了沉思。小五子下落不明他心中担忧,现在这个小兄弟在他心里的位置真比亲兄弟还要亲。实际上从那天开始,鲁贞元就再也见过小五子的面,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直到他牺牲的前几天,仍然不忘了对儿子留下遗言:一定要找到你那个小五子叔叔。鲁青州说茫茫人海,我到哪里去找他啊!鲁之贱说找到他也不难,他有个很明显的特征,左手没有小拇指。

接下来杜华梓给鲁贞元安排任务:鲁先生,你会卜卦算命这一特长,要深入到广大的群众中去,广泛宣传共产主义,发展新党员,同时为组织做些联络情报工作。鲁贞元点点头。杜华梓继续说,“我还有个具体任务安排给你,现在的农村马上就要秋收了,组织上决定在益北乡组建一支特别支队,我已经推荐你做益北特支的支队长,怎么样?有没有信心?”鲁贞元:“有信心。”杜华梓笑了笑,又给鲁贞元安排了具体的任务,要他尽快回到益北老家组织起一支抢粮队伍,争取赶在今年的秋收之前,把“吃坡、烧坡”运动搞起来。搞这些运动的目的只有一个:帮着没土地可种的老百姓,从地主老财手里夺粮食抢土地。鲁贞元点点头:“杜书记,你放心,明天我就回去。”

当日傍晚,鲁贞元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王小瑛无意说了句:“这个时节,老家的粮食该收了吧!”鲁贞元点点头感慨道:“是啊!是该收了,多想回去看看那片田野红啊!”王小瑛接口说:“那咱们就回去趟嘛!我也想回去看看,咱们一家人都回去,你不是一直口口声声地说,娃儿他姥爷救了他的命,想要回去当面表示感谢嘛!”鲁贞元知道王小瑛说的是柳林蛟。的确,柳林蛟给娃儿的那把长命锁救了他一命,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真得回去好好感谢一番呢!想到这里他盯着王小瑛说:“明天咱们就回去。”

当天夜里,鲁贞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很多。他琢磨着为了便于自己到农村老家展开工作,必须得换个新名字。迄今鲁贞元已经为自己换了两个名号,在益都县城里叫鲁贞元,回到农村老家叫鲁之贱,如今他想给自己起个新名字,这次不单单是换名字,而且连姓也要改了。思来想去,他决定叫:周汉臣。那么从现在开始,咱们改称他周汉臣。

翌日一早,周汉臣推着木车载着家人,沿着裙带河畔向北而去。

金秋阳月,高粱谷飘香。这个时节的裙带河是最美的,被朝阳染红的河水泛着滟滟粼光,逶迤北去,仿佛真成了传说中天女下凡沐浴而遗失的那条裙带。河两岸茂密的苇丛随风起浪,白色苇絮轻盈飘荡,好像从天空飘下的纷纷扬扬的飞雪。

裙带河两畔是一片高粱地。火红的高粱铺满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一棵棵高粱稞子挺直了纤细的腰杆,把远处的村庄都遮挡了起来,只在稞子顶端若隐若现着一丝丝泛黄的线条。高粱地间夹杂着成片成片的辣椒地,这个时节的益北红椒都熟透了,叶子从稞杆上败落,只留下红辣椒悬在稞枝上,远远望过去,田野里像是燃烧着一团团的火苗。

傍晚时分周汉臣一家人赶到了柳集村。翌日全家起了个大早,周汉臣推着木车载着妻儿去了村西。这次回家周汉臣特意从益都县城里买了两箱隆盛糕点,一箱给岳父岳母,另一箱给大舅柳林蛟。周汉臣先领着妻儿、带着糕点去了村西头的岳父家里。王德清见到周汉臣一家人的时候脸上浮现出诧异神色,须知这一家子人可是多年没来了,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咋突然来了呢?

王德清最后一次见鲁青州是他过百岁的那天,那时候的娃儿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却是会叫会跑了,稀罕得不得了,一把把外甥抱在怀里。鲁青州乖巧懂事,甜甜叫了一声“姥爷”。王德清的婆娘王柳氏拉着王小瑛的手聊天,娘俩四年未见,有说不完的话。一家人亲热了一番之后,周汉臣盯着王德清问:“爹,我那两个兄弟呢?”他问的是王小瑛的弟弟王春平和王夏平。王德清说他们俩都在乡粮政所,到那里就能找到他们。周汉臣点点头:“嗯!下午我就过去找他们。”

王柳氏正打算准备午饭,王小瑛说娘啊!你别忙活了,一会儿我们还要去大舅家里,今天中午就不在这里吃饭了。王柳氏见女儿这么说也不好强留。周汉臣与王德清辞别,携着妻儿出了王家院门,推着木车载着王小瑛娘俩向着村东走去。他顺着村中大街一直东去,一栋豪奢的四合院映入他的眼帘,他知道那是大舅家的府邸。他虽然来过好几次,但每次来还是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柳家的府邸真正称得上气派奢华,一律青砖青瓦的墙壁檐挑,琥珀色的门辕门楣、窗棱窗框,古色古香,透着一股气派庄严,门楼高耸,镂空雕刻的门楣上方,交错着朱丹临摹的檀木门辕,顶端镶嵌着一遛虎头滴水檐;门口两侧的青砖墙壁一边一轮锅盖般大的满圆,镂空雕刻着飞禽走兽、祥云松柏,看上去栩栩如生。

柳林蛟见外甥女一家人来了,吩咐佣人倒水沏茶。周汉臣盯着鲁青州说:“青州,你不是一直想见你舅姥爷嘛!这就是,快给你姥爷磕头。”乖巧懂事的鲁青州便噗通一声跪在柳林蛟脚下,嘴里甜甜地喊了一声:“姥爷!”撅着屁股磕起头来。端坐在正堂大椅上的柳林蛟有些坐不住了,忙起身搀扶,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磕什么头啊!免了免了。鲁青州嗲嗲地说,不能免,不能免,舅姥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柳林蛟闻言眉头一蹙,扭头盯着周汉臣,那意思:这娃儿说啥呢?我啥时候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周汉臣便把那晚在益都县城偶园街老槐树遭到枪击的事儿复述了一遍,柳林蛟听完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我送娃儿一把长命锁,还无意中救了娃儿一命呢!柳林蛟让鲁青州把长命锁摘下来给他看,盯着锁上的那个枪眼唏嘘感叹,这可是一把救命锁啊!

柳夫人吩咐下人准备饭食,要留外甥女一家人在这里吃午饭,王小瑛欣然应允:“行啊!小时候经常过来吃,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几年没在大舅家里吃饭了。”王小瑛话音刚落,从内房里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了一个人,王小瑛忙打了声招呼:“表嫂来了。”来者正是柳家少奶奶肖红灯。

少奶奶走过王小瑛身侧的时候,王小瑛不由得抬手揉了揉鼻翼,实在忍不住了还捂着嘴打了个喷嚏。王小瑛平常从来不施妆,对这种味道很敏感。少奶奶从进屋的那一刻开始,并没跟坐在正堂大椅上的公婆打声招呼说句话,仿若无视,只跟坐在身侧的王小瑛说话,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是明显的失礼。王小瑛也有些坐不住了,与她聊天的态度由热情逐渐转向了敷衍,现场有了些尴尬气氛。

柳夫人终是坐不住了,站起身子说道:“你们在这里说话,我去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随即走出了厅堂。王小瑛也站起了身子说道:“大妗子,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也起身走出了厅堂。厅堂里只剩下了三个人,肖红灯,柳林蛟和周汉臣。

柳林蛟和周汉臣面对面坐着说话,肖红灯则一个人坐在西侧的宾客椅上独自倒水沏茶。她一会儿伸出涂着红指甲的纤纤玉指捏着茶碗呡一口热茶,一会儿又缓缓摇动手里握着的一把团扇,看上去神态慵懒,并不听两个男人的交谈之事。柳林蛟虽与周汉臣说话,眼睛时不时地朝着西侧乜斜,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让人琢磨不透。他或是实在憋不住了,盯着少奶奶语气凝重地说了一句:“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下去帮着你婆婆看看饭食去。”肖红灯摇着团扇挪出了厅堂门口。

一家人在一起吃了午饭,周汉臣便起身告辞。细心的柳林蛟发现了周汉臣一瘸一拐的腿脚,便吩咐长工铜皮套车,要把他们送回去。周汉臣觉得过意不去,百般推辞,说一个村住着,离得又不远,不用麻烦,还说自己是推着独轮车来的,不便捎带。柳林蛟说我让铜皮套的是无棚车,连木车一块儿给你捎着。周汉臣走出柳府大门,发现门外早就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装着他的独轮车,而且还有几个系着扣儿的包袱。周汉臣问包袱里装的什么。柳林蛟笑着说:“没啥好东西,都是你表哥表嫂穿过的一些衣裳,让你妗子拾掇了几包袱,拿回去穿吧!”王小瑛忙向柳林蛟致谢,这可是好东西,她知道表哥表嫂穿的都是大牌货,况且还都很新,不知道要比他们现在穿着的这些打着补丁的破衣裳要好多少倍。

长工铜皮把周汉臣一家人逐个扶上了马车,随后坐在驾辕的位置挥动了皮鞭。马铃叮当,顺着村中大街向西直去。别看铜皮只有十六七岁,却是个赶车的老把式。枣红马很听从他的指挥。周汉臣很喜欢这个少年,对他的身世也略知一二。铜皮的爹娘也是柳家的长工,铜皮六岁那年父母双双患病去世,成了孤儿。柳林蛟拿着他当亲儿子对待,吃饭穿衣自不必说,还出钱供他上学。怎奈铜皮对上学没有半点儿兴趣,只喜欢操弄马匹。柳林蛟便让他做了柳府的车夫,每次出门都由他驾车。

周汉臣问:“铜皮,在柳家干得咋样啊?”铜皮扭头盯着周汉臣微微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我们家老爷对我好着呐!”周汉臣点点头又问:“你家老爷平常都跟些什么人交往啊?”铜皮说:“多了,臧台村的王老爷,吴家村的佟掌柜,都是些达官贵人……”周汉臣应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一刻钟后铜皮就将马车赶到了鲁家门口,他帮着抬下木车提下了装着衣裳的包袱,便赶着马车回去了。周汉臣将木车推进天井,抬脚出了门,他心里装着事儿,一刻也待不住。这次他的目的地是阳河乡政府,他要去找在乡政府务公的两个内弟。他知道想要完成这次吃坡任务,必须要得到在乡政府做着征粮官的两个小舅子的帮助不可。

阳河乡政府的粮库建在乡政府的南侧,粮库里建造了一座座专门用来储藏粮食的圆囤,有百十座之多。益北乡皆是一片平原地带,沃土千里,物产丰饶,益北原不单单是阳河乡政府的粮仓,也是整个益都县乃至于山东省的粮仓。

周汉臣直接去了粮政所,他知道王春平王夏平兄弟就在那里务公。王春平第一眼看到了周汉臣,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身形,忙起身迎出了办公处,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关切地问道:“姐夫咋来了?你这腿是咋啦?”王夏平也迎了出来,架住周汉臣的另一只胳膊。周汉臣说进屋再说。三个人一起进了粮政所办公处。

周汉臣把自己在益都县城里挨枪的那档子事儿,对着两兄弟详细描述了一遍。王春平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谩骂道:“真是一帮土匪军阀。”周汉臣盯着王春平,话里有话地说:“兄弟,你这么骂他们,就是骂你自己啊!”王春平明白周汉臣的意思,说姐夫啊!你可不要误会了,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他们是北洋军阀,而我们是国民党,国民党现在正联合共产党北伐,专打这帮残暴军阀。周汉臣听他这么说,趁机问道:“你们觉得共产党怎么样啊?”旁侧的王夏平接上了话,说共产党他也听说过,是一个专门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党派,在这里的口碑很不错。王夏平说到这里,盯着周汉臣反问:“姐夫,咋对共产党这么关心啊!”周汉臣抿嘴一笑:“我就是共产党。”王氏兄弟闻言惊愕不已,王春平抢着问:“姐夫,你啥时候加入共产党了?”周汉臣说刚刚加入,这次回家就是来完成上级安排的“吃坡”任务的。王春平不解,问啥是“吃坡”。周汉臣便把计划向着二人叙述了一遍。王春平闻言微微一笑,叹了口气:“现如今咱们这里可成了天堂了,都知道益北乡富产粮食,都跑到这里来抢粮食,什么土匪啊!政府军啊!各路军阀啊!如今你们共产党又来插一杠子。”周汉臣笑了笑,说兄弟你理解错了,我们这次的“吃坡”运动可不是为自己抢粮,而是帮着穷苦百姓抢粮食。王春平不解地问:“你们共产党这么做,到底图个啥啊?”周汉臣微笑不语。

王春平沉默了一阵子,问周汉臣打算抢谁家的粮食。周汉臣说:“当然是本地的地主了,我正想来问问你,咱们这里谁家的耕地多。”王春平未加思索,即刻回道:“当然是咱大舅啦!”周汉臣喔了一声,低头陷入了沉思。王夏平盯着他问:“姐夫,你不是想抢咱大舅的粮食吧?”周汉臣脸色沉重,闭口不言。王春平说,姐夫啊!你们帮着穷苦百姓抢粮食,这是弘扬正义的大善事,我们兄弟举双手赞成。只是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莫说国民政府会追究,就是当地的保粮队也会反对。现如今咱们这里的保粮队可多了,像红枪会、大刀会、真武会、无极会、忠孝团……他们都是当地的护粮队伍,哪一支也不是好惹的。

王夏平接着哥哥的话茬继续说,姐夫啊!我俩现在都是民国政府官员,不好参加你们共产党的抢坡运动。你可得想好了,如果你非得抢大舅家的粮食,表哥可是第一个不答应,你也知道,他现在可担任着阳河乡的乡长,我们两兄弟都得听他的。周汉臣盯着王夏平问:“二弟,假如柳长军派你抓我,你会怎么做啊?”王夏平一时语塞:“这个……”

王春平一摆手,打破了现场的尴尬气氛:“二弟,别瞎说了,表哥怎么会抓姐夫呢!”既而又为周汉臣出谋划策,说想要顺利完成这个任务,必须要打点好当地的保粮队,让他们别插手。周汉臣问:“打点谁呢?”

王春平脱口而出:“徐大明的红枪会。”

徐大明。周汉臣的眼前晃过了一个干瘦的身影。他即刻想起了这个人,想当年他在老家给儿子办百岁宴,牛旭东就是领着这个人去的。当时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干瘪瘦弱的少年。他可是挚友牛旭东的得意门生。只不过四年不见,徐大明摇身一变,成了益北乡最大的一支护粮队的首领——朱良镇红枪会的坛主。

四年前,徐大明跟随着老师到柳集村参加了鲁青州的百岁宴,并在宴席上见识了地主老财柳林蛟的豪爽,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回到家之后他就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老师都说了:盛世重文乱世重武。如今军阀混战正值乱世,连饭都吃不饱的年月里,饱读诗书又有何用,倒不如学点儿手艺,以求糊口。主意打定,他便选择了退学。为此牛旭东还多次上门游说,要他再返回学堂完成学业。牛旭东是不舍得这个得意门生,觉得他绝顶聪明,倘若多读书将来必定会大有可为。可是徐大明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

徐大明的本家二叔徐方才在镇上开了一家修车店,辍学后的徐大明便跟着他做了学徒。徐大明聪明伶俐,又善于察言观色,深得徐方才的喜爱。仅仅半年,徐大明便能熟练地修理包括独轮车、双轮车、自行车在内的各种车辆。半年后徐方才突然暴故。由于徐方才无子嗣,没人继承他的家产,徐大明便继承了这家修理店。徐大明是走了好运了,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可观的家产,彻底摆脱了贫穷的帽子。他接过修理店之后,经营有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又赚了一些钱。半年后他也招收了两个学徒。徐大明的脑瓜儿好使,人也闲不住,有学徒帮着他看修理店,他又开始琢磨新的进钱门路,竟然考察起了书店。

徐大明之所以开书店,源自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情结,半路辍学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若不是现实所迫,他肯定会将学业完成到底。他喜欢上学,也正如恩师牛旭东所说的那样,倘若饱读诗书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本事。可是世事弄人,穷人家的孩子又怎么能上那么多的学呢?所以他要开书店,赚着钱还能学习文化,是一桩一举两得的美事儿。徐大明做事不含糊,说干就干,一个月后他就在阳河村开张了一家书店,取名:大中书店。书店开业之后,徐大明一直守在店铺里,平常照顾生意,闲时看看书,安稳了一段时间。但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消停呢?他又招收了一个伙计帮他打理书店,自己打马南上了——这次他要学功夫。

这次徐大明去了南边的仰天山文殊寺,他早就打听好了,那里有一位高僧,拳脚功夫甚是了得。高僧法号佛远。一开始佛远大师并不想收他为徒,觉得他身子单薄瘦弱不适合练武。徐大明岂会轻易放弃,施展开了他的黏人功夫,高僧不让他进寺院,他便围着院墙转,转了五天五夜,成功打动了佛远大师,便破格收他为俗家弟子。徐大明学武非常刻苦,大师要求他每日攀爬仰天山一次,他却攀爬三四次,而且还自制了一个沙袋绑在了腿上。实际上从那天开始,这个沙袋就在他的腿上一直绑着,就连晚上睡觉都不解下来,除非遇到紧急情况时,他才把沙袋解下来逃跑。也正是徐大明这种毅力决心,让他好几次死里逃生。

佛远大师对徐大明的努力看在眼里,捋着颚下三尺银须点头称赞:“这个人,将来一定会做出一番事来,但愿他能走正途啊!”他深知此人如此卖命习功,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而且肯定在这里不会待得长久。

佛远大师猜得没错,徐大明不会在这里久待下去。半年后的某一天,文殊寺来了一位年轻人。来的这个人正是徐大明为书店新招的伙计娄同。娄同给徐大明带来了老家的消息,说徐大明的父亲患病卧床不起,要他抓紧回去。徐大明匆匆整理行囊,与佛远大师辞别。他噗通双膝跪地,给佛远大师磕了三个响头,只说回家看望一下父母,过些时日再回来。佛远大师口念佛号,说道:“聚散终是缘,有缘终会见。咱们师徒的缘份已经尽了。你终究是做了我半年的俗家弟子,有了这份师徒情分,为师赠你一言且谨记,未来之路一定要三思而后行,选择一条光明坦途。”

徐大明和娄同各骑一匹快马向北而去,两个时辰后赶到了益北乡朱良村。徐大明是个孝子,亲自照顾患病的父亲,直到老人患病痊愈,他才有了去店铺看看的想法。翌日一早,他骑马向着修理铺走去,见裙带河畔的一块空地上,聚着一大群人,远远望过去,乌压压一片。那些人个个头系黄布,手握黄缨枪,有序站立。场子中央用木板临时搭建了一座高台,高台后面立着一根旗杆,杆顶上飘扬着一面大旗。徐大明知道,这些人是朱良村的红枪会。

朱良村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村子,有着两千住户,人口差不多达到了五千。大村子壮劳力就多,红枪会队伍也就相对强大,再加上邻村的人前来投奔,现如今朱良村的红枪会已经超过千人之众,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在那个靠着枪杆子混饭吃的年月里,倘若武装起来实力非同小觑。徐大明止住马步,看着远处的那支队伍陷入了沉思。他又开始琢磨事儿了。

徐大明打马向着那帮人走去。在队尾停住马步。他也不下马,骑在马背上视线越过前面的红枪会队伍盯着高台上讲话的那个人。那个人叫朱福会,是朱良村红枪会的坛主。徐大明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他们在选举新一届的红枪会坛主。红枪会的坛主更迭频繁,一般三年一次大选,中间有不称职者也会就地免职。

高台上摆着一张长木桌,木桌正中央插着一把锋利的枪头,枪头缀着的红缨在风中嚯嚯飘舞。桌面上摆着几个洋瓷大碗,大碗里摆着衔着菜叶的公鸡,蒸熟的小乳猪,以及热气腾腾的羊头。插在桌面上的这把枪头有讲究,缨缀是血红色的,代表着红枪的至高境界。枪尖上的缨缀俗称“血挡”,顾名思义,是阻挡血水用的。当枪尖刺入人的身体之后,会有血水流出来,为了阻挡血水流到枪杆上,便缀了血挡,以此防止握枪的手打滑。缨缀的颜色也是有讲究的,颜色越红,代表着职位越高。所以今天这里的人握着的刺枪的缨缀大多是黄色,或者是白色,只有高台祭坛上插着的那把枪的缨缀是红色的。

祭坛上的朱福会头系红巾,腰系红腰带,打着赤膀,将桌面上插着的枪头奋力拔了出来,往空中一举,大喊一声:“刀枪不入——”下面的人排山倒海般地一起呼喊:“刀枪不入——”朱坛主又喊:“杀敌保粮——洪福齐天——”众人跟着大喊了起来,气势震天。栖落在裙带河芦苇荡里的几只鸟儿被惊飞了出来,在高空盘旋。朱坛主压压手,下边的呼喊声顿止。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头系黄头巾的老者走到台前,大声喊道:“咱们红枪会历来讲究能者上庸者下,下面我宣布,红枪会新任坛主选举仪式正式开始,想当新任坛主的师弟们,尽管上来与老坛主切磋。”这是新任坛主的必过项目——打败老坛主。

黄巾老者话音刚落,高台上就站上了一个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膘肥体壮,一身腱子肉,朝着对面的朱福会一抱拳:“朱坛主,我来和你切……切什么来着?我来和你试吧试吧。”朱福会憨憨一笑:“兄弟是哪个村的,我咋不认识你啊!”汉子回道:“我是赵家营村的赵富贵。”朱福会朝着他摆摆手:“来吧!”汉子上前就是一个大搂抱,紧紧环抱住了朱福会的腰身。朱福会一米九几的大个头,生得膀大腰圆,两条腿立于台面,仿似千斤坠般稳稳站着,他一扭身,反抓住汉子的腰带,噗通一声摔在了台板上。台下响起尖利的口哨声以及不断的叫好声。壮汉上台过招,一个回合都不到就被打倒,可见朱福会的实力。

黄巾老者压压手冲着台下喊:“还有哪个师弟想上来试试身手?”连喊几声台下无人应答。正当老者打算结束本次选举仪式的时候,忽然听到队尾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我来试试。”众人循声扭头回望,见身后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跨着一个干瘦的少年,队员们大都认识他,议论纷纷:“这不是徐大明吗?”“是啊!他不是出门了嘛!咋回来了。”

徐大明翻身下马,向着台前走去。挡在前面的红枪会队员向两侧缓缓闪开,自动让出一条人墙夹着的窄路。徐大明走到高台底下,绾起裤角解开绑在腿上的一对沙袋,把沙袋往地上一放,然后手搭横木腾身而起,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飞上了高台。徐大明在文殊寺待了半年,练就了一身闪展腾挪的好功夫。他这个登台方式,即刻赢得了现场无数的叫好声。

朱坛主看着对面站着的徐大明笑着说:“大侄儿,你也想过过招?”朱福会认识徐大明,论行排辈他管他叫“伯”。徐大明一抱拳:“伯,切磋切磋。”朱福会形如泰山,而徐大明干瘪瘦弱,像只饿了一个月的猴子。二人相对而立,身形就是显明的对比,看上去有些滑稽。朱福会扎好马步,朝着徐大明摆摆手:“来吧!娃儿,伯站在这里不动,你能把我撂……”朱坛主话音未落,徐大明已然飞身上前,只见他迅速就地蹲身,一记扫荡腿就轮了过来。朱坛主感觉自己的两条象腿像是被铁棍狠狠敲打,登时疼得呲牙咧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记扫荡腿轮在了小腿肚子上。他即刻感到重心不稳,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台板上。台下的人一阵骚动,既而叫好声不断。徐大明快步向前,双手搀住朱福会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伯,得罪了。”朱福会朝着徐大明笑笑:“娃儿,身手不错啊!哪儿学的功夫?”徐大明说:“仰天山文殊寺。”

黄头巾老者摆手压住台下的喧闹声,喊道:“新任坛主比赛第一项,胜者徐大明,下面开始第二项比赛……”朱福会打断了老者的话:“叔,不比了,我甘愿认输,这个位置本来就属于年轻人的。”言罢自顾走下了高台。老者一看这种局势,便朝着徐大明一指:“新任坛主,朱良村的徐大明——”就这样,徐大明做了朱良红枪会的新任坛主。

徐大明担任了新任坛主之后,即刻任命他信任的书店伙计娄同做了红枪会的大师兄,代他统领一众师弟。又出台了十几条严格会规,把红枪会军事化管理了起来。他每日领着队员在裙带河畔苦练刺杀,风雨无阻。半年后,徐坛主领导的红枪会的整体作战素质有了显著提高,徐大明的大名也在本地广为流传。

朱良红枪会只是益北乡民间护粮组织的一个代表,因为从者众多而享誉益北乡。其实像这样的民间自发组织还有很多,诸如段村的黄枪会,杨家营村的大刀会,臧台村的忠孝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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