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汴京覆灭, 赵构南下时,曾带走了孔府嫡支子孙和当时的衍圣公,后来在衢州建立孔府宗庙, 而当时占领山东的完颜宗翰干脆从孔府子弟中另立了一位为衍圣公, 以至于形成了孔府南北两宗庙。
江山轮替, 孔庙不倒,方靖远并不想对此多做评价, 只是想以书换书, 顺便能从里面挖点人才出来,借点东风,好将自己的“齐鲁书院”真正在山东立住。
毕竟, 他也没打算完全走儒家的路子,如今的孔府明面上还当着大金的衍圣公兼曲阜令,也不敢大张旗鼓地给予支持,彼此心照不宣即可。
齐鲁书院和海州的云台书院一脉相承,走的都不是正统的儒家书院路子,而是全科发展的综合类书院。
高举着“有教无类”的招牌, 将有些老夫子“于理不合”的抗议硬生生堵了回去,辛弃疾对方靖远这招再赞同不过。他本就是个文武全才的人物, 生逢乱世, 更加明白单靠读四书五经救不了大宋, 更别提光复故土中兴大宋了。
四书五经是基础, 要学;武学能强身健体还能对抗金兵, 要学;算学处处有用, 要学;医学乃养生之本, 要学;工学能借力自然, 更要学……辛弃疾兼任齐鲁书院的院长, 不光想把云台书院的架构和课本老师都搬空,若是能抽出时间和精力,甚至还想着自己也跟着都学一遍。
对辛大佬旺盛过人的精力和孜孜不倦的求学精神,方靖远深表佩服,顺道就将刚刚新开的农学课程一并打包给他。
辛弃疾起初还对在书院开“农学”课程深表疑惑,等看到他打包送来的书,顿时拍案叫绝。
其实《齐民要术》在北魏时代就已成书,然而在先前科举取仕只重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为锦上添花,谁要去学这农书反倒成了旁门左道,方靖远在临安做兼职博士时,跟翰林院和太学真·打成一片,为给学子们出真题是挖空了翰林院和太学的藏书,从里面找出了全本的《齐民要术》后,便如珍如宝地复刻了一本,后来带到海州,安排人照着研究了一遍后,又增加了不少他所了解的相关知识,耗时整整一年,才算将这门农学课形成体系。
毕竟,这门课本不在科举出题范围内,士子们原本很少关注,官刊善本更是轻易不会出借,非朝中之人不可得。可被方靖远重新修订整理后,不光是辛弃疾,其他学生也发现,这门课中的学问虽跟考试的关系不算太大,可跟做官的关系就大了去。
大宋虽说重视商业,但同样不忘以农为本,考核官员的业绩指标中最重要的,便是农桑一项。开荒种植和农桑收获都是评优重点,只读四书五经是读不出这些业绩来的。而《齐民要术》“起自耕农,终于醋酸”,从选种育种到种植,数十种农作物的培育方法,到家畜饲养和各种农副食品的制作,不光是方靖远大开眼界,还顺带给海州百姓增加了不少收入来源。
在古代很多门手艺都是“敝帚自珍”,当成传家宝一般,可在天灾**不断的时代,一旦出事,可能就会彻底断了传承。
方靖远就借着推广农课和《齐民要术》的同时,让云台书院的老师开了大课,还请了有经验的老农和酱坊食肆的主厨娘子们来现身说法,起初他们还怕说出自家的“秘方”和“独门绝技”坏了自己的饭碗,等看到方靖远拿出的书里早有记载,甚至比自己知道的更多更详尽,也就不再藏私,赞足劲了宣讲,好赚回讲课费和新书。
看到书中原本就有酒、醋、酱、糖稀、乳酪、齑、腊、脯、面点等做法,方靖远就顺手将基本的打发蛋糕方式也塞了进去,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方,就是一种新的制作手法,至于真正味道如何,其实还是要靠制作者自己不断实验和调配才能做出真正美味的食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要做的是保留和挖掘提升更多的技术层面,至于到真正的成品,那就看学生们的悟性和能力,来决定他们最终的方向和成就。
辛弃疾在齐鲁书院外开了试验田不说,还将自家的海商船队派了一支出去,传走远洋路线,就是为了寻找那些书里记载的作物,其中自然少不了被方靖远夹带进去的私货,那传说中高产的玉米土豆红薯之类的。
山东的经营是从书院到山野农庄,屯田开荒,步步为营,并未主动去攻打大州大县,让那些经历了多年灾荒和兵乱的州县安心了几分,对于他们开荒收容流民之事,也并未在意,反正他们本身也不会接纳那些流民,更不会去开荒种田。在他们看来,这些城外的山村之地就算让给辛弃疾,等他经营好了有了收成,金国大军一到,还不都是归他们所有?
他们不知道当初徐州是如何丢的,更不知道,后世的一个经典战略,叫“农村包围城市”。
“其实这也是广积粮、高筑墙的另一种说法,”方靖远耐心地向辛弃疾解释,“眼下单论兵力,我们的确不如金人,若凭借火器,一则消耗过大,需要大量金钱支持,打一次可以,次次都用的话,目前很难撑得住。二则是金国如今内乱不休,想要火中取栗者何止一二,你我现在出手,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徐州就是先例。
他不明说,辛弃疾也明白了。他们两人,一个是被朝中大臣视为“贬斥”而出的异端份子,一个是不受信赖无党无派的北方归正人,稍有成绩,得到的不光是朝廷封赏,还有无数想要伸手过来的权贵和豪商,就连皇帝都无法阻止那些见钱红了眼的人,何况他们。
与其打下地方让给别人还守不住,不如稳扎稳打地先经营好自己的辖区,打造成铜墙铁壁,提升军力实力。
而他未能诉诸于口的,是另一个秘密。
岳璃当日听得不对时,就借口带孩子,去了糕饼铺,让两个孩子缠着樊十三娘各种甜言蜜语要好吃的时,她就已经将樊十三娘的住处查了一遍,等离开后有安排人盯着她进出货记录,暗中调查了那位樊十三娘的来路,哪怕是她结业离开时,也一直盯着她的去处,最后终于查清了她的底细,回报给方靖远后,却有些无奈。
她的确是宋人,是樊十三娘,也的确带着目标来的,而目标,不是霍千钧,而是方靖远。
她来时搭的时官船,据她自己说是偷跑出来,可岳璃查问之后,负责官船的人压根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就愈发可疑起来。而后来或许她被方靖远吓到,匆忙离开,就这样也没少搬东西。岳璃悄悄地跟上去验看,发现都是云台书院的课本和真题,颇有些无语,就原样放回,没有惊动她。
结果就发现跟她接头的是水师里的人,一路查下去,她身后的人,竟是现在明州的沿海制置使赵伯圭。
在海州兴起之前,明州是南宋最大的港口,而明州知州兼任沿海制置使,负责海防,节制水军,发往海州的南方商船,基本上都得走明州这条线,而北方南下的商船,原本是直达明州,现在却为了便利和安全,都在海州交易倒货,无需再南下明州,无形之中,明州的关税就少了一半。
更不用说来自东瀛等番邦的商船,原本只有明州一个目的地,现在却分了一半去海州,就因为海州的税低事少,交易快捷简便,商行管理公平严格,对于商家来说,自然舍难取易,纷纷改道。
对方靖远而言,他经营海州,公平竞争,也是为了给北伐奠基,由此向北方扩张,根本没去考虑对南宋港口的影响。
他不想,不代表别人也不想,而且眼下的这位明州使君,还是当今官家的亲兄长,嗣秀王世子赵伯圭,哪怕赵昚过继给了赵构,从亲兄弟变成了堂兄弟,这血脉亲情还是扯不断的,在这一点上,赵昚绝不会偏向他。
“你说,官家知不知道呢?”岳璃迟疑半响,方才问道:“秀王世子是今年才赴任明州,接掌水军,就派了人过来。还是个女子……”
“她不仅是女子……还是我老乡。”方靖远苦笑了一下,看到岳璃一脸疑惑之色,想了想,还是说道:“其实是这样的……我偶然间,得到了大约一千年后的我的记忆,而这个樊十三娘,她的情况,应该跟我类似。”
“我依然有在这里出生和成长的记忆,所以应该属于和后世的我合并,而樊十三娘的情况我不大了解,或许跟我一样,或许……”
“她像是借尸还魂。”岳璃突然说道:“我派人调查过,樊翁将她关在铺子里做糕饼,并没有打算让她嫁人,但他的对家在去年美食大赛上败给他之后,知道如今樊家的秘方都在樊十三娘手里,就故意派了个俊俏的后生去引诱她,十三娘答应跟那人私奔之时,被樊翁发现,将那后生打了出去,把她关在家里。”
“街坊邻居说那晚她哭了一夜,后来悬梁自尽,还好被人救下,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先哄着樊翁做了些新式糕饼,后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蒙汗药,把一家子人都药翻了,卷了家里的银钱跑了,樊翁醒来去找对家和那后生,可都没人见过十三娘。”
“谁能想到,她能如此神通广大,拿到秀王世子的令牌,来了海州。”
“这等本事,绝非以前的樊十三娘能做到的,所以……她不一样。”
方靖远听她说得有条有理,从容冷静,自己却冷静不下来了,“阿璃,我刚才是跟你说,我……有千年后的记忆,你不怕吗?不觉得我是……妖孽吗?”
这反应着实让他意外,他一直保守的秘密,在面对岳璃时,和盘托出,自觉冒了很大的风险,怕她会翻脸,会害怕,会……远离自己,可就算他有一万种想法,都没有想过她会如此淡定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的说法。
“怎么会,圣人不都是生而知之吗?”岳璃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你一直为国为民,从未因一己之私而贪赃敛财,怎么可能是妖孽?祖母曾说,古之先贤圣人,都是生而知之,大宋有你,才有如今中兴之兆,得以北伐收复故土,都是靠你,甚至官家的龙气……更何况,若没有你,我和家人还不知会如何。要说,也该说你是大宋的祥瑞,百姓的福星,我又为何要怕?”
“祥瑞就免了!”方靖远敬谢不敏,倒是松了口气,“你不怕我就好,一直揣着个秘密,还真是麻烦。”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金手指,毕竟后世所学的很多东西,都依赖基础工业,而在这个时代,炼钢炉还没达到水平,蒸汽机还没研发出来,发电机就更别提了,那些小打小闹的制造业,不过是锦上添花。
事实证明,古人的发明创造力并不亚于他,在这个时代,大宋尚处于世界技术的巅峰位置,四大发明光耀世界,各种工艺远远超过周边各国,若没有因为辽金元三代游牧民族的打断,从手工业到制造业的过度,将会让大宋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他努力开办书院,推动书院改革来影响科举范围,以《大宋朝闻报》改变士林风气,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在没有他的时空里,这个时代同样有无数仁人志士,有满腔热血和抱负,却无力回天,在屈辱中挣扎一世,眼看着文明盛世之光渐渐黯淡,最终堕入长夜漫漫的黑暗之中。
岳璃也跟着笑了,她虽然知道他与常人不同,却也想不到他竟有着“千年之后”的灵魂和记忆,但他肯告诉她,显然已当她是真正的自己人。
“你能认出樊十三娘的来历,她是不是也能猜出你的来历?”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后世有不少……就是话本,讲些穿越时空的故事,也有一些类似《还魂记》之类的重生传奇,女孩子看的比较多,我原来也只当那是传奇故事,可没想到会落到自己身上。既然到了这里,就想着能尽一份力,为大宋子民,为我华夏文明,留一点火种……行事出了格,她自后世而来,但凡知道点这时代历史的,就能知道我有问题。”
“那怎么办?”岳璃不禁担心起来,“她会不会已经告诉了秀王世子?甚至告诉了官家?”
方靖远沉默了一下,轻叹一声,“按照那个时代的话本里,穿越女会各种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发财致富,随后会跟王侯将相甚至皇帝发生关系,成为人生赢家。但现在看来,无论是秀王世子,还是官家,都没那么容易被她……迷倒。”
是因为他和十三娘穿越都没带什么超出时代的系统金手指或异能吗?
还是因为,真实的历史里,这些古人的智慧,其实并不亚于21世纪的人,大多数现代人,是站在时代巨人肩上看历史,等真正到了这个时代,才会发现,有的人,根本不需要金手指,他自己本身就已经是个大写的金手指,只是碍于时代的局限,才没法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方靖远要做的,是帮这个金手指解封,扫除他的障碍,他就能一路横扫千军……正如辛大佬和岳璃。
在没有方靖远的时候,辛弃疾被投闲置散,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奔波在南方剿匪的路上,而岳璃……或许早已成为默默无闻死于沙场上的小兵,甚至无人知晓她的身世和来历。
他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而他们也帮他实现着梦想。
那个光复故土,中兴大宋的梦想。
可现在,樊十三娘的突然出现,让他敏感地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若是在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发现这点,或许他会韬光隐晦,默默地做个大宋富贵闲人。可现在千万百姓的生死系于他一念之间,被他推上战车的人期盼着他给予最强大的动力和火力支持,若是因为她而放弃这一切,哪怕保住了自己,前功尽弃的结果,也是他万万无法承受的。
“先不去管她了,我们还是按我们的计划行事。”
方靖远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暂且放下这个老乡,也放下对赵昚兄弟的怀疑,在他们真正行动之前,任何猜测都会影响到彼此的信任,至少到目前为止,赵昚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君臣,他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信任。
“如今,我最大的秘密也告诉你了,那么……下月的婚期,是不是可以如期进行?”
“……那是当然啊!”岳璃忽地挑起眉来,带着几分怒气瞪着他,“原来你对我如此不信任,还以为我会因你的来历而取消婚约?我——”
她刚举起手来,方靖远就握住了她的手腕,笑着说道:“我可没说不相信你,只是我们那儿的话本啊,有一种流派,叫‘退婚流’,但凡被退婚过的男主,都能获得超能力……”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起故事,说得似模似样,岳璃听得出了神,直到最后听到他说起男主如何逆袭如何让退婚的女子家人后悔莫及,这才微微皱起眉来,“为什么,我觉得你在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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