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
身为神族,她很清楚,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另一段开始,善文成奶奶的魂体肯定已经平安入境地界,等待新的轮回。
可是……为什么……她这么悲伤呢?
那种失去最爱的亲人的绝望和恐惧,仿佛和善文成的记忆一起烙印在了她心里。
或许是神赋天眼的后遗症,或许……
或许,是她在懊悔,是她在嘲笑自己,她是多么的自以为是。
她以为她是神,能掌控一切,能拯救一切,但她却忘了,即便是神族,也无法撼动三界轮回的规律。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纵使是神族,也无法超脱。
明明她是知道的,她是明白的,她觉得她能撑过去,可是,在她看到容沐的那一刻,所有的佯装和坚强,都碎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浸湿了容沐的衣服,她的手臂紧紧箍着容沐的腰,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仅有的救命浮木。
她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渐渐地,她闻到了容沐的气息,清露般的味道,她感觉到容沐的神光,清凉又温柔,仿佛涓涓溪水,抚摸着她的皮肤,那种感觉就像泷青,甚至比泷青更细腻。
范岚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容沐的身体也微微颤了一下,臂弯中容沐的腰似乎很僵硬,他的手里悉悉索索响着,范岚移动视线,看到容沐把手里的线装书抓成了一团卫生纸,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极力抑制着什么。
范岚终于理智回笼。
她记起这位八万岁的老头子,似乎很怕和别人有身体接触。
“对、对不起——”范岚放开容沐的腰,退后一步。
她似乎听到了容沐吞口水的声音,容沐站得笔直,大约是吓僵了,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容沐轻声问。
已经憋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范岚忙转过头,手背使劲儿擦抹眼皮。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拉开,白皙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伸过来,仿佛羽毛拂过她的脸颊。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隐隐发沉,压得范岚的心脏颤了颤。
范岚嗓子发哽,她抬起头,看着容沐的脸。
容沐的脸很白,
眼睛黑的惊人,他认真地望着范岚,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
“善文成……的……奶奶……死了……”范岚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尸体……腐烂……我看、看到他的记忆……”
容沐眸光一动,他突然打横抱起范岚,转身走进办公室。
“哇哦!”
办公室里爆出一片惊呼。
计隗、姬丹、离泽、甲易、乙耳、丙善和丁驷齐刷刷站在办公室里,全体下巴砸地。除了计隗,灶神大人的表情仿佛家里遭了贼。
“姬丹上神,拜托你查一下善文成的功德值,甲易联系白煊查一下善文成奶奶魂体的入境记录,阿隗,把你新酿的果汁拿来。”
容沐飞速说着,把范岚放到他的坐塌上,手指凝出一道神光,点在范岚额心。
冰蓝光芒汇入范岚的眼眶,眼泪终于停住了,柔和的神光仿佛一股温开水,流入她的四肢百骸,那么温柔,那么温暖。
范岚全身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
容沐的脸色终于好点了。
“累了,就睡一会儿。”
几乎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范岚坠入了梦香。
*
范岚坐在马路边,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
十字路口是红灯,路上堵了好长一段,电瓶车摩托车占据了人行道,暴躁地喷着尾气,汽车司机们划下车窗,抽着烟骂骂咧咧。
街边的报刊亭里摆着自制的山楂糕,看摊的小姑娘刷着手机赶着苍蝇,隔壁的面馆里排着长队,几个中学生叽叽喳喳说着听不懂的游戏术语。
天很晴,万里无云。
阳光晒在胳膊上,有点疼。
范岚发现自己抱着一个盒子,盒子被一块红布包着,隔着布料,能感觉盒子表面是温热的,仿佛里面装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范岚解开红布,露出黑色的漆盒,盖子上雕着漂亮的纹路,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是什么东西烧糊了。她转了转盒子,在侧面看到了一寸黑白照片。
是善文成的奶奶。
范岚有些茫然,她抹了一下脸,脸很干,很粗糙,没有眼泪。
她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很黑,手掌有老茧,掌心隐隐泛出澄黄色的光。
*
范岚睁开眼睛,看到了土地庙的房梁。
她坐起身,身上有
件东西滑了下去,是她的午睡珊瑚毯。
窗外,天已经黑了,暗蓝色的天空上挂着一弯弦月。
容沐盘膝坐在窗口,双手插在袖子里,似乎睡着了。
范岚走到窗前,小心把珊瑚毯盖在了容沐的腿上。
容沐睫毛动了一下,没有醒。
范岚索性坐在了他身边。
她回忆着刚才的梦境——那是什么?
又是善文成的记忆?
还是神赋天眼的隐藏技能?
范岚摸了摸胸口,这一次,她并没有感受到那种窒息的悲伤,似乎——仅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梦。
她的皮肤表面泛起一层冰蓝色的神光,在月光下,裹着每一根汗毛,毛绒绒的。
范岚明白了。
是容沐的神光护住了她,大约和以前一样,用神光抵消了神赋天眼的消极影响。
神光化作细细密密的光点,仿佛光的尘埃,在空气中飘飘荡荡,落到容沐身上,融入他的皮肤——就像神光将她和容沐连了起来。
容沐闭着眼,睫毛纤长细腻,在眼睑下遮下弯弯的阴影。
容沐很美,但范岚觉得,并不是白煊说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而是美得安静,美得温柔。
他总是温柔地笑着,温柔地看着大家,温柔得仿佛一抹月光,仿佛一缕微风,可是,就是这样的温柔,让人觉得无比安心。
范岚虽然不是什么强悍无比的存在,但她几乎不在人前流泪,即便是她死的那天,也没哭过。
老妈说,大约是因为她太懒了,所以懒得哭。
范岚觉得也有道理,因为她懒,她总是回避那些激烈的感情,懒得处理那些感情带来的后遗症——愤怒、痛苦、憎恨、嫉妒,所有这些激烈的感情,最终都会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倦怠感。
她小学时曾因为和一个同学吵架,回家睡了两天两夜,吓得老妈差点叫120,醒来后,她只有一个感觉,累。
从那之后,她就懒得和别人吵架,甚至,会不自觉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二十多年了,她一直控制的很好,直到今天,几乎是她第一次失控。
善文成的记忆肯定有影响,但范岚觉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容沐。
看到容沐的那一瞬间,她就忘记了所有,等她反应过来
的时候,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
范岚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神祇如此崇拜容沐。
大约是因为,他的温柔,就是三界最强大的力量。
容沐的睫毛微微抖动,睫毛上的月光滑下来,落在他的唇瓣上,范岚的目光随之移了过去,他倏然抿紧了唇,耳朵泛起粉红。
“你在装睡啊。”范岚笑着说。
容沐睁开眼,却不敢看范岚,只是低敛着睫毛,盯着窗台上范岚的影子。
“没、没有……”
“容沐,”范岚轻声说,“今天,谢谢你。”
“你、你没事了吗?”
“嗯。”
容沐扬起睫毛,看着范岚几秒,笑了。
他美得就如同月光凝成的花瓣啊。
范岚捂住了胸口。
“嗯咳,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二位。”姬丹倚在门框上,手里甩着文件夹说,他的表情很怪异,眼皮一个劲儿的咔吧,仿佛得了沙眼。
不过比起身后两位,他还算正常的。
计隗脸拉得跟长白山一样,离泽毛都炸了起来,仿佛一条鸡毛掸子。
容沐腾一下站起身。范岚问:“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辣眼睛的表情。”离泽跳到容沐肩膀上,横了范岚一眼。
范岚:“……”
计隗噔噔噔走过去,环抱双臂坐在办公桌后,一言不发。
“咳,说正事,”姬丹翻开文件夹,“善文成隶属不周山脉,跨脉调取功德簿花了一些时间。不出老木所料,此人的功德值很高,家族功德值和累世功德值都接近圣人,他历经十世,十世行善,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三世,便可位列仙班,所以,他的记忆才会对神赋天眼有如此大的渗透力。”
离泽:“那他这辈子还混这么惨?”
“白煊查过生死簿,善文成三十岁之后创业成功,大富大贵,一生顺遂,子孙满堂,寿终正寝,命格十分尊贵。”计隗说,“但是——”
范岚:“但是什么?”
计隗看了范岚一眼,“他生死簿的记录变成了金字,判官们去查的时候,只剩下模糊的字痕,很快就消失了。”
范岚愣住。
“啥意思?”离泽问。
“生死簿以曼珠沙华为墨书写,本应是红字,若变为金字,只有一个可能,他的命格
被改了。”姬丹说。
“谁改的?”范岚问。
“不知道,”姬丹说,“但是,有能力更改生死簿的,起码是位居天庭高位的上神,比如三界司命局主神、玉帝,或者——”
“上古之神——”容沐说。
姬丹挠了挠脑门:“三界现存的上古之神,除了老木你,就只有——”
容沐:“容凌。”
“那家伙不是已经魂归大地了吗?”离泽问。
“生死簿更改时间是上月10号,就是范岚被抓走的那天。”计隗说。
范岚背后一阵阵发冷。
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他们忽略了什么?!
“还有一个诡异的地方,”姬丹说,“善文成奶奶的生死簿也被改了,死期提前了三个月,具体死亡时间,就是范岚进入天缘圣教那天凌晨。”
整个办公室一片死寂。
范岚脑袋隆隆作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什……么?”
“更糟的是,善文成奶奶的魂体没有入境,确切的说,是消失了。”
范岚站起身,她茫然看着四周,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她的脑袋里仿佛塞了一大团棉絮,乱糟糟的。
“我问一句不该问的,那个神主,真的死透了吗?”离泽说。
容沐沉默半晌,“他三万年前就已魂归大地。”
“那天缘圣教那个……”
“只是他残存的一缕神识。”
“还是你们狐族长老蕴养在三檀香炉里的。”计隗瞪了离泽一眼。
离泽不吭声了。
“我发现一件事,”姬丹说,“陶魁和善文成都有一个共同点——”
计隗:“高功德值,魂体澄明,即将成神。”
姬丹:“除此之外,他还抓了——”
“我,”范岚说,“最短时间成神的土地奶奶。”
一片死寂。
“我去查查陶魁和善文成的行踪。”计隗站起身,回头瞪了一眼范岚,“你别乱跑,就在土地庙待着。”
“我也一起。”姬丹追了出去。
“艾玛,这叫啥事儿啊。”离泽肚皮一翻,躺在了他的狐狸窝里。
范岚看向容沐。
他慢慢走到办公桌后,坐好,双手插袖,定定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范岚:“容沐,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容沐轻轻摇了摇头。
范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
容沐帮了她那么多次,可是,每一次,她都没办法帮他。
这种感觉真的、真的太难受了。
这一夜特别长。
天亮的时候,计隗回来了,带回两个消息。
陶魁回到茅山派,闭关修炼,一切正常,三界技术研发局在他身上设了监测法咒,一有异常便会报警。
这是好消息。
坏消息是,善文成的功德簿和他的生死簿一样变成了空白,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魂体能量耗尽,归入三界气之循环系统,要么是成神成仙,脱离三界轮回系统。
人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失去了关于他的记忆,他的身份证、户口、医保卡等等能证明他身份的资料都消失了,就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范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一片空白,她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你这次很镇定嘛。”离泽坐在她腿上说。
范岚扯了一下嘴角,她想起最后一个关于善文成的梦境。梦里,他的手掌发出的光,和她的神光十分相似。她甚至无法分辨,那是神赋天眼看到的善文成,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梦。
或许,善文成和她一样,成了人仙。
或许,有一天,她能在天庭再次见到那个努力、热情的小伙子。
“容某出去一趟。”容沐起身走向坤境。
“我送你。”计隗追了上去。
容沐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拒绝。
计隗绷着脸,定定瞅着他。
容沐叹了口气:“有劳阿隗了。”
两只走进坤境大门。
“我也回家了。”范岚背上小皮包。
“哦。”离泽跳到她的肩膀上。
“你干嘛?”
“做饭的说你不能单独行动。”
“不用这么夸张吧。”
“要么你在神龛里搭张床?”
“地铁不让带宠物。”
“打滴滴。”
“……”
于是,范岚只能花了56元软妹币,拖着一只毛茸茸回了家。
一进门,离泽就仿佛警犬一样,把屋里边边角角都闻了一遍,还单方面宣布懒人沙发是他的新领地。
范岚实在太累,没工夫跟他哔哔,脱了鞋,钻进被子。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明明
困得要死,可她不敢睡,她怕再做梦。
她掏出手机,漫无目的翻着微博,几分钟后又放弃了,她什么都看不进去。
她直挺挺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变幻,从白天到黄昏,从黄昏到晚上。
她听到马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开过,听到楼下的铺子打烊锁门,听到整个街道安静下来,听到沙发上的离泽拉起呼噜。
她失眠了。
这太可笑了,她,范岚,居然失眠了!
范岚又挣扎了半小时,掏出手机百度了一本高数课本,换个了姿势,准备研读。
可刚看了不到两行,就听到有人敲窗户。
离泽腾一下跳起身,全身毛炸得老高,“呔,我离泽大人在此,谁敢造次?!”
“是我。”是计隗的声音。
范岚跳下床,拉开窗帘。
计隗绿森森的脸映在窗外,祥云突突突的尾气在玻璃上熏起了一层水雾。范岚看到了容沐,他坐在计隗身后,抱着计隗的腰,朝她露出纯洁无辜的笑脸。
“开窗,”计隗说,“木哥喝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你们果然没猜到,咩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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