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明亮的办公室中,陈新呆呆站着,眼神空洞。
透明的玻璃窗隐约倒映出她的影子,一身纯黑色的女士西装,打底的白衬衫,扣子扣到了最顶端,一头黑发紧紧揪起,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所有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的,用发油一遍又一遍压过,没有一根乱翘的头发——整齐、干练、一丝不苟、严肃刻板得就像她这个人——一个不讨喜的老姑婆。
陈新环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二十平米的办公室,黑白灰三色为主的装修设计,极具现代感与时尚感同时,也显得格外的冰冷,没有人气。
从一个小小实习生,到现在的企划部总监,她用了七年。
七年来,她没有休过一天假,这才成功入主这间办公室。
能在寸土寸金的环宇大厦,独占一间二十平米的个人办公室,她这一路算是成功的吧?
可惜,现在这间办公室不属于她了。
七年没休的年假,公司让她一次性休完。
休完假以后,公司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她不抱希望。
这一个星期来,公司的对外电话就没安静过,谩骂、质疑、投诉……客服和前台的小姑娘被刁难哭了好几次。
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上上下下几百张嘴也是要吃饭的。
陈新理解,所以她走。
打包好自己的个人物品,陈新抱着纸箱刚要走出办公室,忽然发现自己右手上沾了一小块墨水印——是刚才写辞职信时不小心沾上的吧?
陈新扯了扯嘴角,竟然心神恍惚到这种地步,写几个字都能弄脏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放下东西,走向洗手间,从她的办公室到洗手间要经过大办公室,公司同事们看似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敲击键盘,但她感觉得到电脑屏幕后,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或是带着担忧,或是带着好奇,或是带着探究,或是带着幸灾乐祸……
她理解。
白雪公主的恶毒后母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也会忍不住好奇心多看几眼的。
*
在洗手间门口,隔着一道灰色的门,陈新听到了自己下属吕巧和人的说话声。
“那个谁要走了。”
“就那个?”
“除了她还有谁。”
“被开除的?看来网上说的都是真的?你跟她接触最多,她有没有跟你说过?”
“这种事情,搁你身上你能说?不过我看啊,十有**是真的!”
“怎么说?”
“她最严厉的了,全公司谁不知道?董青青你还记不记得?”
“刚来一个星期就被辞退的实习生?可她走是原因的啊。谁会那么笨,把可乐倒在电脑主机上,那台电脑里面东西多着呢!”
“可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谁不是从实习生一步步走来的?谁没犯过错?”
“也是……确实严格了点……”
“还有那个小范……”
话还是那些话,八卦她的过往,谴责她的为人,这些话她都听腻了。更难听的她都听过。
陈新摇了摇头,吕巧还是不够谨慎啊,洗手间人来人往的,怎么能随便乱说话呢?这么明目张胆地发泄对自己的不满,就不怕别人知道,是她把自己的身份信息泄露出去的吗?
最重要的是,这个别人还是当事人啊。
她怎么说也是公司的老人,临走前说要开除一个人,公司还是会给她一个面子的。
自己还是不要进去了,免得她尴尬。
*
陈新扭头回自己办公室。
办公室中,有一个人在等她。
林总,长袖善舞,人脉极广。
“你电话怎么打不通?”林总问道。
陈新说:“关机了。”公司的对外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何况是陈新的手机呢?
林总欲言又止。
陈新说:“林总,有什么话直说吧。”
“你是不是得罪虞琴了?”网上一边倒的舆论,说没人操控,连三岁小孩都不信。
“我不认识她。”对上林总不信的目光,陈新扯了扯嘴角,重复道:“我真不认识。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针对我。”
林总叹息一声,不说就算了。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陈新,“我找朋友拿到了虞琴的私人手机,你找个时间约她出来吃个饭,跟她道个歉,有什么过节能化解的还是化解的好。”
道歉?
陈新愣住了。
看着一向精明干练的陈总这呆呆傻傻反应迟钝的模样,林总又叹息一声,捞过陈新的手,将名片塞入陈新掌心,“和气生财,低个头不丢人!”
陈新手指蜷缩,将名片松松握在手心,“我知道,虞琴是个大明星,曝光量大,话语权也大,她说一句话,胜过我的千言万语。”
陈新说的无比平静,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般,林总感觉越发奇怪了——不对劲,太平静!“陈总,你还好吧?”
陈新对着林总笑笑,“我只是想开了,没事。”
“你……该不会想做什么傻事吧?”
“林总,你胡说些什么?我才三十六,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对了,林总,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我部门的吕巧,跟她解除劳动合同吧。”
林总立马联想到什么,“是她曝光你的私人信息?放心,她明天就不用来了。”
“谢谢。”
林总想把话题扯回去,他总觉得陈新今天的状态不太对,办公室的门却被人敲响,“林总、陈总好。林总,开会的时间快到了。”来人是林总的助理小唐。
陈新体贴道:“林总有事就先忙吧,我收拾好东西就回家。”
林总不放心道:“小唐,你送陈总回家,务必将人安全送到家门口。”
“好的,林总!”
林总往外走了两步,还是觉得放心不下,掉头回来,老妈子似的叮嘱道:“电话记得要打!别笑,她几十万的粉丝,难保有一两个疯子,万一找上门来,你一个女人怎么办?还是早点让事情平息下去。”
陈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等林总走后,陈新转身刚想抱起纸箱,小唐却已抢先一步:“陈总,这些小事我来吧。”
陈新微微点点头,算是回应,默不作声地往外走去。
即将走出公司大门时,前台小姑娘喊住了她,“陈总,要口罩吗?”
陈新盯着小姑娘递过来的没开封过的一次性口罩,目光沉沉。
前台小姑娘欲盖弥彰道:“外面雾霾重,空气不好。”
前台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陈新抬眼看看她,发现她眼睛红肿,鼻尖泛红,再扫一眼前台边的垃圾桶,半桶揉成一团的纸巾。
“这几天委屈你了。”
前台小姑娘鼻尖一酸,又想哭了,“我不委屈!”明明、明明陈总受伤才是最重的,可陈总一句苦都没说,对比起来,她被骂两句算什么。“那些人……那些人太过分了!他们会有报应的!”
陈新揉揉小姑娘的脑袋,鼓鼓的丸子头手感分外好,“别气,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
小姑娘:头发、头发乱了!她花了好久才扎好的!
小姑娘更想哭了。
陈新眼底泛起浅浅的笑意——真是个单纯又善良的小姑娘,心思都写在脸上。真好。
*
小唐偷偷从内后视镜打量着陈新,目光带着好奇与猜测。
陈新数过,一路,四十八分钟,三十三次。
小唐没想伤害她,只是忍不住。
陈新理解。
*
回到小区楼下,陈新打发走了小唐,抱着纸箱慢慢朝着家走去。
她的家在五楼。小区是七八年前建的,没有电梯,电路也有点问题,楼梯间的灯一闪一闪的,照在发黄墙壁上,照在那血红的大字上,张牙舞爪,越发骇人。
陈新缓慢而平静地念出墙上的字——“陈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陈新,不孝、出轨、虐/童、谋财害命、杀、杀、杀……”
一连串的杀字,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浓重的恶意像是只无形的狰狞巨兽,在陈新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
“这陈新谁啊?”
楼梯下传来苍老的声音,陈新认出,是自己的邻居——隔壁王奶奶的声音。每天晚饭后,王爷爷和王奶奶总会带着小孙子小辉去楼下草地玩耍。
陈新不愿意惹起多余的关注,加快脚步朝五楼走去。
“还贴了寻人启事!老太婆你眼睛好,看看上面的是谁?”
“我看看啊——灯一闪一闪的,看得眼睛疼!”
“物业办事效率太差了,昨天就投诉过楼梯灯,到今天还没人来修!”
五层楼梯很长,也很短,陈新很快回到自己家门口,自己家的大门没有多出什么,也没有少了什么——看来,他们还没查到自己的门牌号,但也瞒不了多久了。
陈新掏口袋找钥匙,可口袋空空如也——忘在哪了吗?
陈新将纸箱放在地上,蹲下/身快手快脚地翻找起来。
“砰”、“砰”、“砰”……
一颗涂成西瓜颜色的皮球滚到陈新脚边,陈新循着来处望去,小辉正站在楼梯口眨巴着大眼睛看她。
“阿姨好。”小辉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小辉一直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好孩子,看着小辉,陈新总会忍不住想起另一个孩子。
“小辉你跑慢点,爷爷追不上!”第四层楼梯上,王爷爷气喘吁吁,人老了,腿脚比不得年轻喽!
“老头子,你看这人像不像是……”
陈新低头加快了寻找钥匙的速度。
“小辉你在跟谁说话呢?”
“隔壁的小陈阿姨!阿姨,球球!”小辉蹦蹦跳跳地朝陈新跑来。
“小辉别过去!”王奶奶几近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暴露了。
小辉双足悬空,有些懵逼地被王奶奶紧紧抱在怀中。
警惕的目光凝聚在陈新身上,就像在看一颗不定时炸/弹。
“奶奶,她是小陈阿姨啊!”
“别说话!”
王家的铁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陈新看到有细小的飞尘被门震起,在昏黄的灯光下飘飘荡荡,无所归依。
没关系,她理解。
面对传闻中的杀人犯,是人都会害怕的,他们的反应很正常。
可看着脚边的西瓜皮球,陈新忽然感觉心头有一股怨气几欲喷发,她想尖叫,她想一脚踩烂皮球,她想砸开王家的门,告诉他们那些都不是真的!那些都是造谣!都是骗人的!
但在即将付诸行动的前一瞬间,理智压制了冲动——
有用吗?
尖叫有用吗?发泄有用吗?辩白有用吗?
没用。
你没打过孩子吗?你没烫过孩子吗?你没偷过钱吗?
你通通都做过。
他们会体谅你吗?
不会。
他们能感同身受吗?
不能。
就算嘴上说会,说能,可眼睛骗不了人。
何必白费功夫?
*
开门,回到家中。
家很大,可很安静,也很冷清。
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脱掉皮鞋,换上拖鞋,开灯,打开冰箱,冰箱中空空如也。
翻出泡面,开水,泡。
热气伴随着香气蒸腾而起。
陈新吃了两口,觉得恶心,推开泡面。
找出睡衣,进浴室,开冷水,洗澡。
随着水声流泻的是谁的哭声?
幻觉吗?
关水,穿衣,开门,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拿起电话,拨通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没有声音。
陈新想了想,哦,她忘了,自己把电话线给拔了。
插上电话线,拨通号码。
“小娟?”
听到熟悉的声音,鼻子泛酸,一股热意涌上眼眶,视线顿时模糊一片,“妈……”
未语泪先流。
“妈……”我想回家。
话还没出口,电话那边传来的尖利声音,犹如一根冰冷的长针刺入她耳膜——
“表嫂,谁啊?是不是小娟?网上都说小娟被人拐卖过,是不是真的?表嫂你说啊,是不是真的?我记得小娟是失踪过五六年,你们还到处找过呢!是不是就是那时候被拐的?还有网上说小娟出轨、虐童、杀人的,是不是也是真的?”
“胡说!那才不是小娟呢!小娟那几年是偷偷去美国读书了,害怕我们不同意才瞒着不说的!我们小娟清白着呢!”
空气霎时凝结,眼泪结冰,寒冷刺骨。
陈新放下电话,拔掉电话线。
回到卧室,拿吹风筒,擦发,吹干,梳整齐。
挑选衣服——大红色复古长袖连衣裙——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买好了。
找出剪刀,剪掉上面的吊牌,穿上。
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精致的鞋盒,鞋盒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打开,里面是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穿上。
坐在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瓶瓶罐罐,慢慢地往脸上涂抹着。
化妆水,精华,乳液,面霜,粉底,眉笔,眼影,眼线,假睫毛——因为不常戴假睫毛,陈新尝试了好几次才粘好,腮红,唇膏,口红——陈新的手在几支口红间犹豫着,最后,选择了正红色——这支口红买来至今,她从来没涂过,她其实很喜欢这个色号,只是因为太艳、太引人注目,不符合她的身份,所以平时她涂的都是深粉色或者裸色。
一层一层往嘴唇上涂着,直把薄唇涂得丰满水润而诱人。
窗外夜色深沉,云后一轮圆月高挂。
镜中倒映出一个红衣红唇的女人,眼神一片死寂,犹如红衣女鬼。
这世界上有鬼吗?
她不知道。
她希望有。
*
插上电话线,坐回沙发,陈新盯着墙壁上的挂钟默默等待着。
现在是十点五十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
电话没响。
太晚了,大家都睡着了,她理解。
*
陈新起身,从纸箱中翻出那张名片,冰冷的手指用力而缓慢地按下一个个数字。
“嘟——嘟——嘟——嘟——”
“喂,你好,我是虞琴。”
温柔如春风般的声音,陈新可以想见,电话那头,那个女人脸上一定带着招牌式的贤妻良母微笑。
“我是陈娟。”
“陈娟——哦——你是黄花妈妈对吧?找我有事吗?”
陈新不喜欢“黄花妈妈”这个称呼。
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
“我得罪过你吗?”陈新问。
“黄花妈妈你怎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帮黄花找妈妈了?还是因为我拍电影了?黄花妈妈,你可误会我了!我只是想帮黄花和黄花爸爸一把,毕竟人命关天,我总不能看着黄花爸爸死在我面前吧?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想你也不愿意让你丈夫去死吧?我知道,你是个善良而忠贞的好女人,要不然这么多年就不会一直守身如玉了。黄花爸爸和黄花一直都记挂着你,他们对你是真心的,完全不介意你当初的背叛和抛弃。母女天性,我相信你也一定是记挂黄花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找黄花呢?破镜重圆,一家团聚不好吗?”
陈新盯着墙上的钟表,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分。
“虞琴,你能约束一下你的粉丝吗?”
“黄花妈妈,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
“网上的粉丝,或者说水军,你能让他们安静一下吗?他们很吵。”
“黄花妈妈,我想你是误会我了,我从来没有买水军去污蔑你,更没有煽动我的粉丝去攻击你,网友的行为都是自发的,跟我无关。我也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闭嘴,每个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和想法的权利,不是吗?”
“我明白了。虞琴,你相信这世界上有报应吗?”
“黄花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想报复我?黄花妈妈,我是过来人,你听我一句劝,家和万事兴……”
“我相信。”陈新打断虞琴的话,盖上电话,拔下电话线。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
陈新剪下电话线,对折,甩上吊顶风扇,打结。
等待。
十一点五十四分。
时间差不多了。
搬来椅子,站上去,将头套入电话线圈中。
听说,吊死需要2-5分钟。
陈新盯着钟表,看着秒针滴答滴答走过一圈。
踢脚,椅子翻倒。
红衣,红色绣花鞋,月圆之夜,十二点。
她希望传说都是真的。.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