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直以来都与长寿挂钩,古时起就有人用“如山之寿”来表达祝愿。假若此世所有妖魔鬼怪来比拼寿元，岑岭成精的山妖绝对是名列前茅。
但黑山老祖居然直白地说他时间不够了？
和尚对此感到不解。
“山主这是何意？”
“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若问原因，这实在是说来话长。”
然后乔衡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数年前,我曾尝试渡劫。”
此言一出,除了胡娘子外，龙子与和尚皆是吃惊不少。
和尚知道,像黑山老妖这样的道行高深者,若是再进一步，非仙即魔。然而今时今日天梯断绝,无论是仙还是魔都无法前往上界,那就只得停留在人间，如果出了个人间真魔，那就有得麻烦了。
不过想到这里，和尚突然觉得不对,仙魔现世必生天地异象,引得人界震荡，但是在他记忆中,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情。不过黑山老妖都这样说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对方的确为此做过准备想要尝试一下，但最后因不知名原因放弃了。
“山主可是在临近渡劫的关头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和尚问。
“没有放弃。”乔衡语气如常,“我只是失败了。”
胡娘子是反应最大的一个：“不可能！倘若老祖失败了，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历来只有人类被天地钟爱,在渡劫失败后得以兵解成为散仙。像他们这些妖物，渡劫失败后，唯有身死道消一路可走。
然而老祖现在分明还好好的,周身气势凝实，神通不减，灵智亦在，哪像是渡劫失败了？
“但我千真万确是渡劫失败了，且先听我说完。”乔衡说。
他示意胡娘子稍安勿躁。
胡娘子得了老祖吩咐，就偃旗息鼓下来，但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显然她是不信他这话。
“我猜各位或许正在想，从未听过有妖物在渡劫失败后，还可以活下来。实际上，要不是我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遭，我对此同样是闻所未闻。这古往今来侥幸之事常有，我却独得头筹。不知原，不晓因，只能归功于运气了。”
和尚在这时说：“但是，这必然不是毫无代价的。”
能在天劫面前逃得一命已是侥天之幸，假如再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那就不是渡劫失败，而是成功了。
乔衡肯定了和尚的推测。
“大师说得对，虽然我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代价。”
紧接着，在场众人就听到乔衡清晰地说：“其实我的体内仍有天劫余威。自我渡劫失败那日起，时至今日依然未泯灭。”
话的尾音落下，唯余悬挂在大殿四周的珠帘，时不时地因吹入室内的山风，微微摇摆，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和尚神色肃穆，他看上去要做什么。
“山主，恕贫僧冒犯。”
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一个浅金色的卍字纹于他眉心处浮现。他的视线似是落在了乔衡的身体上，又似是落在了更某种不知名的宏大宽广之物上。
他看向的是乔衡体内那本该无形无迹的雷劫之力。
仅是扫了一眼，和尚就感到眼睛一阵刺痛，闷哼了一声关闭了慧眼，眉间的卍字纹也消失无踪。
和尚在这一刹那，就懂了乔衡为何说自己最欠缺的就是时间。
哪怕强悍如黑山老妖，依然未曾脱凡入胜。然而凡躯如何与天意对抗？
这数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天劫的折磨，眼睁睁地看着天劫摧残着躯体却束手无策，然后被逼无奈的接受自身在天劫余威之下一点点崩溃，逐渐走入陌路的事实。
而距离彻底溃不成军的那日，显然不会太远了。
和尚心中升起敬意，对方能坚持到今日，拥有的已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忍耐力与毅力了。
龙子见和尚静默不语，就知道事情是真的，再联想到乔衡一开始的话，他隐隐明白了过来。
他急道：“大和尚，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帮助老祖快点炼化这一身雷劫之力吗？”
胡娘子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乔衡也好奇地注视着和尚。
顶着众人的目光，和尚说：“要想在短时间内彻底炼化这一身雷劫之力，无异于天方夜谭。”
龙子愣了一下，在他心目中学识渊博如海的永秀和尚也没有办法，那岂不是意味着……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乔衡。
乔衡听和尚这么说，就道：“看来大师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了。”
和尚垂眼思量片刻，忽而问：“山主是想活下来的对吗？”
乔衡说：“这世间众生又有谁不想活呢？”
生存是人世间一切生灵的天性，无需后天培养，这个概念就自然而然地生长于心，根植于血脉灵魂中。
和尚听懂了乔衡的意思，然后他说：“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方法，或许能解山主之难。”
这就在乔衡意料之外了。
“大师请讲。”
“山主何不舍去这一身修为，转世重来？”和尚极为大胆地提议道。
自方才起，就白着一张脸一直旁听的胡娘子，到了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你这和尚瞎说什么！老祖你别信这贼秃的话，他就是想骗你，这样他就能兵不血刃的解决一个妖怪了！”
但令她崩溃的是，老祖对她的话并不在意，反而像是琢磨起了和尚的话。
乔衡看了一眼胡娘子，向她一挥手将她变作了原型，然后手一捞，就把被和尚气得浑身毛发越发热烈如火的红狐抱在了怀里，下意识地揉了揉狐狸耳朵。
“大师勿怪，她其实没有恶意。”
和尚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而且她这样的态度才是他最为熟悉的，像是乔衡这样对他彬彬有礼的妖物，反而是例外。
不过这也愈加凸显出了乔衡品性的可贵之处，让和尚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成功度他。
乔衡想的和胡娘子不一样，因为他知道这永秀和尚已经看清他如今的状态了，他要是真的想害自己，只需要冷眼旁观就好了。
“佛门历来就有轮回转世重修之说，佛经中常有菩萨转世度人的故事，而我小普陀寺的诸多前辈中，亦有僧人以历练为名自行轮回三世，证得罗汉果位。假如山主舍得这一身千年修为，强悍无比的妖身，我愿施以秘法，助山主转世成人，借此摆脱雷劫余威。”和尚说。
这下子，就算是被胡娘子甩过脸色、且与和尚交情不浅的龙子，也有些像她一样怀疑起和尚的居心了。
山妖寿元悠长，躯体堪比法宝，况且民间向来有崇岳的风俗，哪怕是作恶多端的山妖，也有百姓毕恭毕敬地称其为山神，每逢佳节奉上香火，求其息怒以得保佑，正因此山妖如果是想要转修神道，也比寻常妖类更容易。
像是老祖这样的大妖，居然让他转世成为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
龙子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愿意变成一介凡人吗？他迟疑了。
乔衡在认真地考虑和尚的话。
不过他想的不是他转世成人后，能不能适应身份的转变，力量的削弱等诸多问题。他考虑的是，这样一来，会不会直接结束这无休止的穿越？
就算是他想多了，也至少不会比他现在的情形更差了。
他最大的问题，就是鸩占鹊巢导致的肉灵之间的不匹配，但是，如果那副身体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呢？哪怕脆弱的凡驱无法支撑他的灵魂，但在高强度的肉灵亲和力之下，这个问题总有办法解决。人生百年，就当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然后再次穿越，重复之前的轮回。
和尚说：“贫僧会掐算出最适合当山主生身父母的凡人夫妻，将山主的魂魄真灵送入其中。转世之后，虽然山主将不再拥有现在这般强横的妖躯，却不用再受天劫余威的侵扰。山主会作为一个凡人，健健康康地出生，长大，再次步入修行者的行列。”
“好。”乔衡静等和尚说完，如此回复道。
和尚本想继续劝说，但这一个干净利落的“好”字一出，让他接下来的话都落了空。
胡娘子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叫着，想让他回心转意，她两只爪子扒在老祖的衣襟上，可是老祖看都没看她一眼。
乔衡一门心思决定要去做的事情，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改变他的心意呢？
他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如烈日下的沙漠，不断炙烤着他的本心。
你真是死性不改。
乔衡说：“我觉得大师的提议很好，不妨放手一试。”
和尚郑重其事地说：“必不负山主厚望。”
……
和尚见乔衡已经做出了决断，那么剩下的事情就由自己来承担了。
比如说，他需要为乔衡卜算出最适合转世的日子。
世人往往认为卜卦一事是道士的专长，实则佛门中人同样擅长占卜之术，和尚修行的就是正统的地藏占察法门。
如果说寻常僧人必须按照仪轨行事，事前有着净身、上香、诵佛、掷木等一系列步骤，但到了永秀和尚的境界，不过是心念一动的功夫。
“从今日算起，第二次月圆时，就是最佳的转世时机。如错过这一次机会，就要等到一年以后了。”和尚对乔衡说。
乔衡全权交予和尚安排，和尚这般说，他就这样信，总归对方才是这方面的话行家。
他点了点头，道：“有劳大师了，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没有什么需要额外预备的事情。真要说的话，山主不妨趁着这段时间，处理一下身边杂事，回忆一下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不要留下遗憾。”
事成之后就要告别妖身，作为一个凡人来生活了。作为身负千年修为的大妖时，你可以挥手之间就可移山倒海。想要与朋友相见，也不过是转瞬而至。但成为凡人后，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也许曾经不放进眼里的小事，对于凡人就难如登天。
“好，多谢大师提醒了。”尽管乔衡觉得自己身无一物的来到此方世界，转世时还是如此就好，但他还是承了和尚这份心意。
两人商定好了转世的时机，和尚就准备回寺提前准备轮回转世的诸多事宜了。他与乔衡约定好，月圆时在小普陀寺相见。
和尚站起身来，他看向龙子，见他没有跟自己一同离开的意思，就说：“也罢，你与山主既然有这么一段交情在，就留在这里吧，记得不要捣乱。”
龙子对乔衡说：“我去送一送大和尚。”
“去吧。”
乔衡目送龙子卷起大和尚，一道劲风扫过殿内，珠帘响作一团，有如雨落玉盘。紧接着，两人的身影消失无踪。
于是，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了一妖一狐，那不断摇摆着的珠帘渐渐安静下来。
乔衡双手举起胡娘子与她对视。
狐狸耳朵耷拉着，肉眼可见的兴致不高。
“怎么不说话了？”
“反正妾身说什么老祖都不会听，那说不说还有什么区别。”胡娘子说。
乔衡新奇地看着她，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敢这么跟他说话。
“可是那和尚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你没有接触过他这样的人，他们的确嫉恶如仇，有时候固执己见得令人头疼，不过往好处想，这样的人说出口的承诺要比常人更讲信用。”
“难道和尚就不会撒谎了吗？”
乔衡从容地解释：“不是不会撒谎，而是就没人教过他们如何欺骗他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谎。哪怕出于私心隐瞒下什什么，你一逼问，他们就慌了，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乔衡把胡娘子放在身前的桌子上，然后意有所指地继续说：“他说他师门中曾有前辈轮回三世，你当此人为何这么做？”
“不是说是为了历练吗？”但老祖这样问，应是有其他原由。
乔衡说：“只有自身有了不足之处才需历练。像他们这类佛缘极佳的弟子，自幼就被抱至庙里，由比丘们抚养长大。”
上午学个五戒十善，下午再诵个佛经，嘴中不是这个菩萨，就是那个罗汉，如此这般培养出了一批虔信徒。
“他们眼前兜兜转转就是那些佛家的东西，看到的东西就窄了，于人情练达上也少了。不管是爱，还是恨，他们心里总是欠缺着这么一角，心性上也就无法完满，于是只能去历练、去轮回、去补足它。”
胡娘子之前见那和尚说什么，老祖就信什么，还以为老祖对那和尚十分崇拜，没想到其实是老祖看透了这些僧人，所以才相信对方。
但是……
“当一个妖不好吗？”胡娘子问。
她沉溺于老祖的双眼，而后老祖的回复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乔衡：“我只是想活着。”
胡娘子说：“我知道您想活着，但在妾身看来这不值得。老祖是妖界响当当的大妖，凡人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凡人何其脆弱！即便是那贼秃，如果失了法器，不也是同样只能任妖宰割。还不如保持现状，再肆意横行上数载，就算是要死在天劫之下，但除了这苍天，以及那些不长眼的和尚道士，普天下还能有多少人敢欺您辱您？”
她是妖怪，也只会以妖怪的视角看人，凡人不过是他们这些鬼怪眼中的口粮，所以她不懂老祖为什么要自贬身份。
乔衡听了后，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最终胡娘子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她说：“既然老祖打定了主意要轮回重修，那么，为什么不转世成为一个妖呢？妾身知道妖物不在六道轮回之中，妾身是说……”
她咬了咬，道：“老祖要是愿意，妾身愿意把这具妖躯奉献出来，以供老祖夺舍。”
夺舍风险极大，但是要是身体原主配合，其中的难度自然大大降低。
乔衡万万没想到胡娘子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这个。
他伸手挠了挠胡娘子的下巴，他微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他说：“你不懂，不是只要没死就配称之为活着。”
他也恨透了，套着他人的躯体生活。
胡娘子吧嗒吧嗒地掉下泪来，她说：“老祖不必再说，妾身明白老祖的意思，老祖只是不愿钟爱妖怪，变得更喜欢人了。”
她从桌面跃下就要离开。
乔衡在她背后说：“你是担心我转世后会忘了你吗？不会的，我定是带着记忆轮回转世。”这都是经验之谈。
胡娘子听到了他这话，但没有回头，狐身如一道红箭般窜没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下一章两天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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