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声、一句句,不是诘问，胜似诘问。
和尚手中原本一直转动着的佛珠，早在刚才就停了下来。
他以前接触的，要么是对他尊敬无比的普通百姓,他展露出自己温和有礼、值得信赖的一面就好。
要么是与他坐而论佛的同道中人,他们彼此间或许会打机锋，会辩论,但总是如蜻蜓点水般点到而止,不伤和气。
即使他面对的是需要出手降伏的邪魔，他更多的也是以自身修为见真章。
当然,也有人当面骂过他髡奴、秃驴,然而面对这些蔑称，他总是能一笑置之。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没有人像乔衡这样毫不畏惧的为自身辩护，以种种语气虽不激烈,但又满含锋锐的说辞,试图与他对峙，责问他的做法,质疑他的用心。
只因为对方认为他是不公的,带有偏见的。他却没办法对此予以否认。
而做出这诸般控诉的人,还是一个妖物，一个试图与他讲道理的千年大妖。
这让他更加无法当机立断的作出回复。
和尚承认自己争不过对方,他缓缓闭上了双眼，不再去看自己在对方双目里的倒影。
乔衡的心理年龄真的不再年轻了,所以他即便是看到和尚逃避似的闭上了双眼，他也不会如同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因为和尚无视了他就轻易生气。
他说：“大师一直在避免与我进行眼神接触,看来大师还是不放心我。还请大师放心，我并不会擅用妖术惑人神志。”
和尚解释道：“贫僧并无此意。”
乔衡仍是不放过他，既然如此那他只能猜测：“还是说，大师的心中已经动摇了？”
和尚沉默着。
龙子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就怕两人就此争斗起来。否则的话到时他该帮谁好？一方对他有着救命之恩，一方同他又有着多年情谊。
而且……
他觉得老祖说的这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不过他自小与大和尚相处，就如对方摸透了他的本事一样，他同样熟悉对方的脾性。
他知道，和尚对黑山老祖不了解，而往常接触到的妖物又有哪个不视人命如草芥，再加上担心他被哄骗了去，这才刚一露面就浑身戒备。
他看向乔衡，说：“老祖，你……”
但老祖又没做错什么，才刚刚吐出几个字就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了。
然后他又看向永秀和尚，期望着大和尚能说些什么。
胡娘子无声地冷笑一声，这和尚就是这龙子引来的，现在这时候又来装什么样子。
龙子自然看到了她的神情，可他没法反驳，只得冷着一张脸，闭口不言。
和尚能感觉到龙子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龙子的确单纯，但与此相对的是，他拥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也许有的时候，龙子看人比我要更准。和尚想。
过了一会儿，和尚才睁开双眼，悠悠地开口：“若山主真心想要放下屠刀，贫僧愿意为山主捧来刀鞘。”他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乔衡：“只要大师不与我为敌，我就心满意足了。”同样也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和尚心底苦笑，以往只有他同邪魔鬼怪说“施主真要与贫僧为敌吗”的份，没想到今日竟是差不多反了过来。
和尚真诚而坚定地说：“我既然如此说，便是真心实意地愿助山主一臂之力，脱离这俗世苦海。不过如果山主仍是想要从阎王手中借生死薄的话，贫僧就对此无能为力了。”
“我也知晓这是痴心妄想，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断了这个念头。”
和尚听他说得这么轻易，不带一点失望，显然是没有相信自己的话，就刨出了一个问题：“山主可曾听说过前往上界的天梯已断？”
乔衡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据实回答：“略有耳闻。”
“其实，前往九幽的接引舟也消失了。”地府最深处，名唤九幽，正是十殿阎罗的隐居地。
和尚接着说：“只不过九幽一向神秘，别说活人了，就连寻常阴吏鬼差都靠近不得，这才没有宣扬出去。”但在上层修者群体里，这已经成为了不争的事实。
龙子：“怎么会这样？”
胡娘子和龙子骤然听到这种秘闻，满眼惊骇。
和尚是特地说给乔衡听的，但乔衡对此的感触反而没有他们这么深，他听这些事情就像是听人讲古一样。
他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和尚看他依旧镇定，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看来黑山老妖在寻找挚友转世一事上没有说谎，正因为如此，所以即使是九幽封闭这等在外界能引起轩然大波的消息，都无法撼动他的心灵——大概对他而言，事情已成定局，再如何考虑这个也无事于补了，他只需要知道这意味着他的确无法见到阎王就行了。
和尚说：“山主对此执念太深，虽是至情至性，但也容易心生魔怔。昔年释迦摩尼佛于菩提下传道，曾说这世间众生深受执着妄想之苦，这执念致使自身佛性蒙尘，若有一日能彻底放下执念，就可真正成佛了。”
乔衡道理都懂，但是，“能轻易放下就称不上是执念了。”
世间奇妙之处莫过于此，双方明明是在鸡同鸭讲，却又无端的在最后合辙到了同一轨迹上。
和尚叹道：“山主既想放下屠刀，可这不仅仅是斩断杀念那么简单。观普贤经中曾言，一切业障海，皆由妄想生。心有不甘妄念，便会滋生业障，杀念不过是这无边业障苦海中的区区一瓢而已。”
一开始时，乔衡不过是不愿和尚继续固守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哪怕眼睁睁地看到了他与原本的黑山老妖大相径庭，却始终心存犹疑，还要否定他的所作所为。
于是他索性直接揭开了这层遮羞布——
你难道真的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价值，要完全否定我的向佛之心吗？
而且你明明都已经相信了吧，我与你印象中的那个黑山老妖根本是判若两人。
所以大师你何必对我如此不依不饶，难道你是真心要成为我前进道路上的拦路虎吗？
两人之前并无交集，今后亦是桥归桥路过路。
乔衡审视着和尚，发觉这永秀和尚现下是当真要度他。
他顺口问：“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这一次和尚没有躲避他的视线，而也是现在乔衡才留意到和尚的眼睛是一种剔透的琥珀色。
和尚说“山主或许没有意识到，其实山主生来就拥有常人没有的优势。”
乔衡耐心倾听。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但对山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那些纠缠于心的种种业障，一日参不透，那便两日，一年不行，那便两年。山主需要的无非是‘耐心’与‘静心’。既然有这大把的时间，山主不妨去思考，去探索，用时间一点点斩断自身执念，消除这片业障海，最终到达彼岸。”
龙子见气氛终于不再剑拔弩张松了一口气，他说：“不承想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也会出这样的无赖法子。”
和尚无奈地一笑。
但乔衡听了和尚的说法，他没有忍住笑了声，然后摇了摇头。
山间多湿气，殿外有轻薄却连成云的山岚拢在大殿附近。顺着照进大殿内的光看去，那云雾也飘进了殿内少许，稀极薄地拥在人身侧，而后又在微风下忽而散去，衬得他的身形多了几分虚无。
在众人的视线中，乔衡说：“大师有所不知，我最欠缺的就是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差点忘记更新了，连滚带爬的拿起手机赶紧复制粘贴上来。鸽久了，习惯性地码完一部分就抛一边去了，眼泪。
幸好没超过24点，还在7号的范围内。
PS：周末还有更新的！每人一个大大的么么哒，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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