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眠感觉得到,在她碰触宴云笺手臂那一刹那,他很明显地颤了下。
“怎么啦……哎呀,”姜眠特别小心地伸手,本想捧起宴云笺手腕,又有点不敢,“阿笺哥哥,这两天让你受苦了,你是不是割了很多次血啊……”
她不知道,其实他身上的鞭伤更重,血腥气也几乎都来源于那里。只是他换了身衣服,加之姜眠对姜行峥口中的“两鞭子”没有太大概念,所以只看见他手腕的伤痕。
“很疼吧,这包扎的也不好。”怕自己乱碰碰疼了他,姜眠低头凑近,对着那透血的纱布轻轻吹了吹。
轻盈酥痒的呵气顺着肌理刺进血液,宴云笺的心脏都被攥紧了。
“走走走,先去吃饭,我一会儿给你重新好好包扎一下。”
宴云笺轻轻制止:“阿眠。”
“嗯?”
他的话宛如气音:“你这样待我,会让我无地自容。”
“啊……你说了啥?”
那样低低的说一遍,已经赔上全部的羞惭,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说一遍。
见他不说了,姜眠觉得不对劲,细细瞅他脸色,“你在自责?因为……”
她想了想:“因为那天的事?”
毕竟她从来没把那天的事归咎在宴云笺身上,连想都没想过。但却忘了,以他的性格,确实会自己不声不响揽认下这责任。
宴云笺沉默。
他自责的,又岂止那天的事。但那是种种,在他心中也是实实在在的枷锁。
“你不怨我,那天我……”
姜眠径直望着他,听他不可抑制的自厌,说出的话将他自己刺的遍体鳞伤:“……我到底轻薄了你。”
“哪跟哪啊,根本不是这样好不好。”
就是因为他这样想,才没有反抗顾越,以至于在历史上留下那样的污迹。姜眠又好气又无奈:“阿笺哥哥,那日你一直都在保护我,若没有你,我才不知道要遭到什么境地。到最后我没有受到伤害,是你护住了我。你已经很好很好了,我想象不出,若换一个人,会比你做的更好。”
姜眠垂眸看他的手腕——她该知道的,他是一个道德感极重的人,同样的一件事,他们二人心中评判,竟这般大相径庭。
她实在没忍住,举高手在他发顶摸了一下,“你别总去背别人的错,这件事分明就是顾家不仁不义,包藏祸心,诱我喝茶的是顾夫人,让我心疾发作的是顾越,而你一直都在护着我。”
分明她的手已经撤去了,他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仁慈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在她面前听这些话,一呼一吸间都像有万千钢针吸进肺腑,穿的他心脏千疮百孔。
“我这两日病着,一直昏昏沉沉的,你是不是因为这些想法,都没有去看过我?”姜眠问。
宴云笺几不可察地侧了下头,手指下意识捏住散落在地上的衣角。
他点头,动作幅度
很轻很轻。
姜眠心中叹气,眼看着他苍白到几乎消融的样子,还不知内心如何折磨自己,此刻又被娘亲罚跪在这里,非但不委屈,还真的在认真思过。
心念转过,她便坦言说出来:“若真要说牵扯,他们的毒计是冲我来的,目的是为了退婚,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其实是被我连累了。”
宴云笺立刻摇头:“你之于我怎可用连累二字形容。”
“现在就是啊。”
“当然不是。”
姜眠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你不同意也罢了,阿笺哥哥,我们是一家人,没有你连累我、我连累你这样的话,同样也没有谁对不起谁。那现在好了,你答应我,不许再胡乱背锅了。”
宴云笺很缓慢点头。
姜眠却不满足,戳一戳他:“你得把话说出口,你得说‘我答应你’,快点。”
宴云笺眉宇显出无奈,脸侧向一边。
姜眠追过去看:“笑什么笑,快说啊。”
“好,我答应你。”他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固执地将温暖日光投射在他身上,融化所有冰雪,令他的无所适从都这般窝心。
宴云笺薄唇微动,终于将他放在心间反复想问的话问出口:“阿眠,你的身子怎么样了?现在心脏难受吗?”
“不难受,没事的,我喝着高叔配的药就好多了。你看我现在很有精神头,是不是?”
确实还蛮精神的,宴云笺听她明快活泼的声音,清浅笑了下。
姜眠向外看一眼:“好啦好啦,那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吧?走——”
“阿眠,”宴云笺没动,语气含着小心的歉意,“我不能离开,姜夫人命我在此跪二十四个时辰,此时还远远不到。”
姜眠被噎了一下:“哎呀,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现在爹爹娘亲还有大哥都不在家,外边的人也都被我支开了。你出来休息会儿,吃点东西,等他们回来之前你再进去不就得了,反正又没有人知道。”
怎么会没人知道呢?
乌昭神明在上,他的一言一行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他不想让先烈失望,也不愿让自己蒙羞。
但这些繁复的心思汇聚到喉头,宴云笺只轻轻摇头:“不行。”
他的坚定令姜眠瞠目结舌:“……别、别闹了,整整两天,你就跪在这里,又不吃又不喝,身体会扛不住的。”
宴云笺温声道:“不会的。”
相处时间长了,他的性子姜眠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不肯,那是绝对不会改主意的。
“好吧,那你……那你也别直接跪在地上。”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姜眠妥协,跑到前面拽来一个蒲团放到宴云笺膝边。
“用这个,不许拒绝。”
宴云笺本是想推辞的,可听姜眠软糯声线里面满含对他的怜惜,他心间仿佛被火燎过一般疼,终究什么也没说,顺从了她。
看他乖顺姜眠很满意:“这就是了,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啊。”
她说话算话,不到一柱香时间便回来,一手拿着食盒,另一手拎个小药箱,怀中还抱着一个大大的油纸包。
“来,容我准备一下,你自己抱着这个先吃,多吃几个,补补气血。”
宴云笺被姜眠塞了一油纸包的红枣。
“愣着干嘛?快吃啊。”
宴云笺实在没忍住笑了,他不仅闻到怀抱红枣的味道,还有食物的香气和药材的清苦。
他抱着大油纸包,将其开口的纸片边沿折下来,遮住红艳艳的大枣:“阿眠,这里……这是祠堂。”
在这里吃喝,是不是也太不成体统了。
姜眠道:“没事的,先人们不会怪我们的,我们又没有干坏事。一直饿着肚子,祖宗们还心疼呢。”
“来,你要是不想吃大枣,就先吃饭。”
她方才已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放在宴云笺面前。这不像在宫里,怕让人发现,不得不偷偷照顾,所以只能给他拿些糕点垫肚子。
眼下在自己家,就不用那么多顾忌了。
饭菜的香气阵阵萦绕在鼻尖,宴云笺既无奈又好笑,在她面前,他的底线已经一降再降。
他试图跟她讲道理:“阿眠……”
“你别说话了,我都知道,你先快把饭吃了,娘亲只是让你罚跪,又没说不让你吃饭,对吧,而且你也不用觉得不敬祖宗,这些……”
姜眠仰头看一眼面前灵位,或许是忠烈世家的缘故,只觉不见任何森冷,而阵阵安全和暖:“这些先辈们不会不高兴的,老人家最喜欢看的就是儿孙吃好喝好,谁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饿肚子。你要是不吃,他们……说不准会觉得你浪费粮食。”
她总是有许多歪理。
宴云笺心中紧绷的弦被渐渐软化,变作无奈叹息,她的甜暖可爱,比世间最毒的招式还令人难以招架。
什么也没再说,他乖顺地捧起碗。
他吃饭,姜眠就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在旁边看着——即便已经饥饿许久,宴云笺动作也十分平静从容,斯文与教养刻在骨子中。
看着他优雅安静的气度,饭菜置于口中,几乎看不到咀嚼的动作。
那些书上森然冰冷的字眼渐渐模糊,化作眼前活生生的人。
冷不丁的,姜眠挑眉好奇问道:“阿笺哥哥,你耳朵怎么这么红?”脸上肌肤还是细腻冷白,色差也太明显了。
宴云笺叹气。
还问。
“是不是我吃相不雅?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姜眠讶然,她看归看,都是偷偷瞄的,这他都感觉得到。
对他洞察力的认知再次刷新,摸摸头发有点窘:“没有,没有,我刚才走神了。”
在吃饭的时候被人始终盯着,确实是件很尴尬的事。姜眠贴心地不看了,扭过身打开药箱,翻找一会要用的伤药和纱布。
等他吃完,姜眠把手中那截纱布展开:“阿笺哥哥,我看你手上包扎的
太随意了,我给你重新系一下。”
这半日下来,宴云笺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拗得过阿眠的。索性不多费唇舌,将衣袖一节节挽起,露出苍劲有力的小臂。
“你这怎么弄的……我看是你自己瞎整的吧,随意裹了两圈就敷衍了事。”姜眠一边柔声数落,一边拆解宴云笺手腕上纱布,拿新的重新缠绕系好。
动作依旧那么轻,和从前并无半点差别。
宴云笺安静感受着。
他纵着她是一回事,可还是忍不住想说:“阿眠,我……”
“怎么啦?”
“你待我太好,我心里总是害怕。”
怕?
姜眠抬眼:“怕什么呀?”
宴云笺静静垂首。
若有一日,折了他这条命,都还不尽她的恩怎么办。
他想了又想:“阿眠,我怕自己受恩太过,会有报应。”
姜眠看着他笑了,柔声问:“你怎么总觉得自己付出的少?阿笺哥哥,那我问你,如果以后有人欺负我,你会保护我吗?”
虽然不知她怎会问出这么傻气的问题,宴云笺还是认真答:“会。”
“如果朝堂上有重伤爹爹的冷箭,你也护着我们吗?”
“是。”
他顿一顿,严肃而掷地有声:“有我在,不会有这些假设。”
这个姜眠信。
只不过听他说,她还是觉得很开心:“阿笺哥哥,你真好。”
她的快乐如此明显,那种满足感传染过来,让宴云笺都不知怎么接话。
——她提的那些,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底线?若他连那些都做不到,又与牲畜何别?
偏她不觉得,还开心的要命。
“好啦,这回包好了,你看看,总比你之前随便弄的强很多吧?”姜眠笑着说,“反正爹爹娘亲他们去看望薛侯爷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不肯出去,那我就在这陪你聊天解闷。”
其实也不是为了单纯聊天,姜眠摸摸怀中放的解药,正打算拿出来——
“薛侯爷。”
姜眠手微微一顿,听宴云笺沉静声线:“武义侯爷薛庆历?”
姜眠呆了呆。
她对历史何等敏锐,只听宴云笺口中叫出薛侯爷的名字,便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宿命感,让她紧绷了神经。
下意识屏住呼吸:“怎么了?你……你认识他?”
比起姜眠的紧张,宴云笺很是平常,浅笑摇头:“无缘相识。我只是有幸曾听闻侯爷贤名,他与其夫人伉俪情深,多年不曾纳妾,只得一独子,是位重情之人。”
没想到他看中的是这些。姜眠问:“阿笺哥哥,你的关注点似乎与别人不大一样。”
她知道宴云笺不会说谎骗她,这件事也不是什么敏感不可触碰的事,姜眠凑近些,软声又确认一遍:“你原来在宫里的时候,他欺负过你么?”
这如临大敌的语气
让宴云笺哑然失笑:“当然没有,我们都不曾照面。”
“是我不好,多问一句,吓到你了?”
“不……没有啊。”
不是他吓到了她。
而是面对历史,本就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渺小茫然感。
他怎么会知道。
只看他此刻素衣融雪,君子艳绝的温和模样,姜眠怎样也想象不出,未来他会亲手将薛侯爷一门三口,五马分尸。
姜眠愣愣看着宴云笺,一直看着。
事情都是讲因果的,历史则更凸显这个逻辑。
姜家蒙冤和薛家惨案有什么相通联系吗?是有的,这两个事件中,宴云笺的面目是一样的。
可却与她认识的宴云笺,割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姜眠很早就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首先,宴云笺绝对没有抱着害姜重山的心站在这里,如果他有这心思,至少证明他是一个绝对利己主义者,那么许多事情他不会选择,都将是另一个走向。
这点不谈,那就只能是后期转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转了性子,也总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一定有什么利益,促使他宁可干尽恶事,也要牢牢抓在手中。
可这所谓的“利益”,却怎样都是说不通的。
为财。他那时已是从一品的镇护将军,仅次于姜重山之下,金银无数,钱财还不够他高看一眼的资格。
为名。可是他选择了背叛,这名声就是他自己践踏的。
为权。这点倒有可能,但若真是如此,最后又何必去洗清姜氏冤名,在高台上纵身一跃呢。
如果这些可能性都排除了,那还有什么可能?
姜眠微微凑近宴云笺,向左歪一歪头,向右歪一歪头,反复盯着他瞧。
宴云笺不明所以:“阿眠,怎么了?”
啊,她想到了。
还有一种可能,一种一直被她忽略,但逻辑完全说得通的可能。
会不会因为……他有病?
就是那种隐患还没爆发的,双重……人格?!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