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雨是无法滋养万物的,反倒会使植物焦枯、百兽生病。不但如此,其中还隐含着丝丝缕缕的煞气,若是接触得多了,连修行者都会受到影响。
地脉有灵,自发应对,使落入山中的雨水恢复正常。可是其它地脉灵性不足又或是地脉力弱的地方怎么办?
……
鲤泉村中,村老在尝过雨水后,召集村人聚于祠堂之中,焚香设祭,向移山大王祈助。
烟气袅袅上升,接入笼罩村落的淡青妖气之中。大雨倾盆,砸得村内一片模糊,在昏黄的天空下,使人连一臂之外的情形都看不清楚。
许久之后,祠堂门口朦胧显出一个人的身形,村人浑身湿透冒雨赶来,向村老大声喜道:“移山大王显灵了!雨都从田地上空绕开,落到两边了!”
祠堂里的村人皆露出喜色,村老的神色松了一松,却道:“不要停,继续祭!”
有人不解,问道:“要祭到什么时候?”
村老抬头看着昏暗的天,沟壑纵横的额头间不安深重:“祭到雨停!”
……
水固镇中,地神庙早早掩了门,庙祝早已将前来祭拜的人一一劝回,唯有几位路远的香客被留在庙中,于庭廊下看着地面上被雨砸出的拳头大的水花,愁苦呢喃:
“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庙祝温声道:“莫急,雨迟早会停的,诸位不如回到客房等待,莫要受了湿寒之气。”
几位香客默念着地神保佑,沿廊道回到了客房。庙祝面上的温和之色逐渐收敛,化作了忧虑。庙祝掩了门,进入大殿,取香点燃,恭敬跪拜。
愿,世事皆平,无灾无劫……
案台上高大的神像慈祥垂眸,青烟渺渺,香火带着庙祝虔诚的心念,徐徐上升,升到凡人之目不可见处,汇入神明身周缭绕的香火之中。
庙宇中、房舍内,水固镇中家家户户,无数心念汇聚成淡青香火,模糊了神明的面容。
水固地神双目阖起,将淡青香火与一身神力化作厚重孕生的地气。
早在雨落之时,大地之上就已经升起了凡人肉眼难以看见的淡黄地气,将苦雨中的涩意化解消弭。
……
大青山脉深处,蛇口崖下。
幽冷死寂的黑水潭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白衣高挑的身影,水潭旁卧着一只巨大的黑犬。
鬼王抬头看向昏黄的天空,手臂像擎着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一般缓缓抬起。
随着鬼王抬臂,那座犹如蛇口的悬崖也缓缓昂首,蛇口大张对着天空,如墨如渊的浓重怨戾鬼气霎时升起,如遮天黑云一般,将原本还昏黄透亮的天空遮得暗如深夜。
但在黑云笼罩的这一方天空之上,所有的雨水都被黑云拦下,如龙卷垂柱,尽数落入黑水潭中。
潭水尽数将之吞下,没有丝毫上涨,但死寂无波的水面却开始逐渐泛起涟漪。
……
卢国国都,章宁城。
卢国国主陆宏一张脸绷得半点表情也无,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情不好来。
左右宫人无不垂眉敛目,不敢做声,唯有狂乱砸落的雨声,捶得人心跳闷闷。就连那些身着朝服的官员们,也无一不垂头肃容。
“卫大祝。”卢国国主忽然开口唤道。
大祝是掌祭祀祈祷的官职,从属于掌宗庙昭穆之礼的宗伯,宗伯一职向来由卢国王脉陆氏担任,大祝便是陆氏之外其他姓氏氏族所能够担任的礼祭最高官职,此时由琅越卫氏的卫淳所担任。
卫淳是个鬓发夹白的中年人,在国主相唤后心头略沉,但还是沉稳上前应声。
陆宏在唤完人后,却良久没有做声,只垂头看着地面上迸溅沉重的水花,半晌后,问道:“这场苦雨,便是灾劫了吗?”
“这场雨是灾劫的开端。”卫淳答道。
陆宏面色愈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令卫淳退回去了。
他不是不知晓答案,只是仍忍不住希冀。
“雨停之后,大祭吧。”陆宏不再看那如天河倾落的雨,转身回到殿内。
雨停,无数村落农人、无数城池家户,人人都在盼着这一场咸苦的雨停,可雨停之后呢?
……
“这雨啥时候才能停啊?”谨言呢喃道。
廊下停了不少瑟瑟发抖的鸟儿与小兽,纵然有地脉相护,令落入此处的雨不至毒害山林,但连绵不绝的大雨对于这些山野中的动物来说,本身就已经是一场难熬的灾难了。
潺潺的山溪暴涨起来,水势凶猛淹了不知多少洞穴,冲垮了多少泥沙。除了院中池塘里的银鱼,恐怕没有哪个生灵能够在这样猛烈的暴雨中过得安然。
后李开了李府的限制,让附近生灵能够借助这里瓦舍避开湿寒的雨。可如果雨一直不停,它们也无法一直躲在这里避雨。血肉凡胎,是需要饮食才能生存下去的。
“三日后。”一个清淡的声音忽然答了谨言的话。
“漓池上神!您回来了!”谨言惊喜道。
纵使有灵脉与后李相护,丁芹文千字等等熟悉的旧友都在,但没有神明的屋舍就像风暴中飘摇不定的船,在漓池上神回来后,才终于落下了锚。
漓池伸手往院中池塘一点。山体中忽然传来如雷鸣般的闷响,池下泉眼忽然生出一道漩涡,将池水沙石统统吸卷了过去。银鱼受这吸力一扯,也不由自主地往漩涡中卷去了几分,被唬了一跳后,连忙转换做虚形,方才摆脱了吸力稳住身形。
池水在被泉眼漩涡吸入地下,下降了三分之后,漩涡忽然一滞,又反向喷涌出水流,池水猛然暴涨起来。
“我连通了地下水脉,你便疏通水眼,调理水势吧。”漓池道。
银鱼连连点头,往泉眼中一钻,便不见了身形。
它本是池中灵鱼,死后与泉眼相合,既非鬼类又非物灵,虽然寿命久长,但却难修行,泉眼干涸之日,便是它消亡之时。如今此山水脉连通,又赶上这场大劫暴雨,它若能梳理水势,便可成就一番功德。
不过片刻,池水暴涨之势便缓了下来,山中的泉水溪流也渐渐有了收敛之态,不再凶暴。
谨言瞧着不由欢喜,几只躲在宅中的灵猴也唧唧吱吱地喜笑颜开。
漓池看着山中情势,却并未像他们一般轻松。此时水势舒缓明显,只是因为他将地下杂乱的水脉连通,原本各不相干的水脉连在一起,许多空处得以蓄水,水势自动调节,故而效果明显。可过一会儿水脉调节完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效果明显了。
灵鱼与泉眼相合,本能便通晓了水脉梳理之法,可以将杂乱的水脉梳理顺畅,令之对水量的积蓄可以达到最大。
但水脉的承载力是有极限的,哪怕梳理得再顺畅,也无法无限地增长下去,除非重新开通出新的水脉来。可天地间自有平衡之道,水脉太多,就会伤及地脉,到时候反而会使得山林垮塌,死伤更多。
漓池在天地因果中看到了浩大的古怪不祥,他遍游周围,这场咸苦的暴雨,整个卢国在下、大青山脉在下、大青山脉对面的梁国也再下……怕是整个世界都被笼在雨中。
他同样看到了修行者们的应对,卢国之中,有着神明的地方,大多都如水固地神一般,以各种手段化解雨中的劫难。还有一些地方没有神庭神明,却被如移山大王这类修行者所庇护,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暴雨。
可更多的山野却是没有庇护者的,能够灵性具足自发应对的灵脉更是罕见。
这场暴雨将下三日,雨珠已经重到足以在泥土上砸出一个个凹坑的地步。眼下那些神明修士们还能应对,可三日之后是个什么情形……还不好说。
“三日后结束就好了。”谨言松快了几分,喃喃道。
这场雨来得凶猛古怪,但既然三日后就结束了,熬过去也就是了。
漓池却看入茫茫因果,道:“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
谨言一惊:“上神,今年再不会下雨了吗?”
漓池摇了摇头。
谨言张着嘴,半晌都没有说话。可现在才刚立夏不久,天气马上就要炎热起来,接下来还有大半年,都不下雨可是要大旱的呀!更何况才下过这样一场苦雨,不知污染了多少土地与水脉,正需要新的降水来将渗入泥土与水源的咸苦冲洗干净。
漓池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天地间混乱的因果,想起梦中神明的话。
“众生久处迷茫,心田干旱,以无形之旱为引,将生非时非理之怪异。”
这劫名为怪异,虽然由因果断裂命气混乱而生,但劫难无心,却是不辨因果没有常理的,无论身份修为、善恶美丑,只要是此方天地未脱轮回的生灵,都要在这劫难里走一遭。
这是整个天地的劫难。这场暴雨,只是劫难的开始而已。
还没有到第三日,就有许多地方的修行者撑不住了。
这雨远比普通的雨水要沉重得多,又含煞气,若只保自己自然没什么难的,甚至用不到法术,只要寻一处足以遮雨的屋檐就可以了,可若是想要庇护一方……无论是像水固地神一般化解雨中苦煞,还是像移山大王一般强行将雨水从田地上阻截到一旁,都需要大量的法力支撑。
且不说有多少修士能够撑得住这样的消耗,就算硬熬过了这三天,之后的劫难怎么办呢?
这场大雨,才只是大劫的开始而已。
第一日,移山大王拦雨的范围就已经缩减了一半,他已经意识到这场大雨所持续的时间可能不会短了,他不能现在就把力量耗尽。
第二日,水固地神长叹一声,将地气收敛了大半,只护住要紧的几处水源与田地。他在最初就有所选择,并未庇护有砖瓦遮掩的地方与荒地,但这雨中的苦煞绵绵侵蚀不绝,越到后来越难抵御,更何况水固镇之前才遭了食梦貘的劫,地气有所损耗,眼下也只能丢小保大了。
第三日,鬼王疲惫地没入黑水潭中,原本幽冷无波的黑水潭已经惊起惊涛骇浪,黑犬早已不敢再靠近。天上的黑云已经缩减了大半范围,黑云之下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鬼物。这雨中的煞气对他们这些因执念而形成的鬼类来说最为致命,沾得多了必会被冲垮神智只知杀戮。鬼王是不得不撑,一直等到所有鬼类都赶来,才慢慢缩小庇护范围。
第四日雨停,章宁城外,无数简陋窝棚茅屋被大雨冲垮,失去住所的人们缩在城外神庙中瑟瑟发抖。
田地、郊野、山林……入夏后青翠的稻禾麦苗与灌木藤丛,已经被大雨打成了大片粘软的枯黄,唯有一处处法力疲倦撤下的地方,漂泊着一块块散碎的绿意。
作者有话要说:宗伯、大祝借用了周朝的官职名。具体职权范围有所改动,不考据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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