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神庙中。
望月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生忐忑。
这里的神明实在太多了些,除了水固镇中她已经脸熟了的那些神明,还有好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神明。因为神职不同的缘故,身上的气息也各有差异。
其中最令望月感到不适的,是一位身穿盔甲的鬼神。其他神明大多与相熟的神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唯有这位鬼神独自一人,身周空出一圈空地,一身悍烈的血煞之气毫无遮掩。
“那位是主掌刀兵的监察使。”
望月闻声转头,只见姜氏医馆的鬼神站在旁边,见她看过来,微笑贺她终于成就妖神:“恭喜。”
见是熟悉的神明,望月不由放松了些许:“谢谢。”
姜氏鬼神继续道:“这位监察使前身是卢国大将仲祁,死于七百年前殷天子一统诸国的战乱时期,后来受人祭祀成就鬼神,成为了卢国境内的监察使。在镇外七十里处有一座将军庙,供奉的便是他。”
望月还从未听闻过监察使这一神位,不由疑问道:“……监察使?”
姜氏鬼神解释道:“监察使负责巡视一地的神明是否有失职之处,主要便是监察各个神明职责范围内的命气是否生乱。虽有地神总管一地,但各个小神亦需负责与自己有牵连的生灵命气。便如你我,云家与姜氏人的命理若是生乱,你我便少不了被追责。”
望月睁大了眼睛:“可是我对命理并不太了解……”
只要是修行者,多多少少都会点观望命气的术法,可只会些基础望气与精通到足以看顾命理完全是两个概念。
姜氏鬼神笑道:“你才凝聚神位不久,故而不甚清楚。神庭印记之中,便蕴含有观察调理命气的手段,只要稍加练习,就可以应用了。”
望月向他道谢,姜氏鬼神摇头道:“这些神庭印记中都有记录,你只是因为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查看而已。”
的确如此,望月刚刚将印记凝入神位,护法神就前来传命相请,她亦从印记中感受到的确是神庭有命,但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查看印记中的传承与信息。
正在望月想继续询问的时候,受召来此的神明们终于来齐了。
地神庙中雄浑厚重的大地气息霎时一凝,将庙中不同的神明气息包容调和,许多原本因为其他神明气息而有所不适的小神明们顿时放松了下来。
水固地神现身庙中,满面肃然环视场内:“诸位想必已从神庭印记中感受到了,我便省却虚言。”
“天地间将生怪异灾劫,此劫不单降临于凡尘众生,也是我等修行者的灾劫。其当先降于凡世,后临于超凡,于凡尘众生为生死之劫,于我等则是道途毁断之灾。”
地神说完此语后,停了一停,留待庙中诸位神明消化接受。
片刻之后,一位紫袍白发的神明起身,望月认得这位神明,他是地神座下的巧缕公,最善阵法布局,心思缜密耐性久长。
巧缕公问道:“敢问上神,我等该如何应对此劫?”
地神肃穆道:“保证此劫顺利运转。”
巧缕公闻言皱眉不语,其他神明不由低声互相交谈起来。
这等要人性命、毁断道途的灾劫,为何不思阻止,反倒要使之运行下去?
“安静。”一声低沉冷肃的声音突然响起。
庙中一静,说话的是任监察使的鬼神仲祁,他并非水固镇辖域内的神明,而是因神庭之命而来的。
地神环视诸神,道:“天地间生此大劫,自有原因。此劫因久远以来,命气之乱积累而生。如大水势,可疏不可堵,今日若强行抑制,来日必将生出更大的祸患。”
“我知汝等当中,有收劫气、移灾难来修行或炼宝的,但此次灾劫当中,需将这般手段统统都收起来,莫要使用。此次灾劫只可应对,不可修改。”
监察使同样出言道:“若有阻碍灾劫者,与扰乱命气同罪。”
庙中诸位神明虽有皱眉,却并无质疑者。只能被动应对灾劫虽然会麻烦些,但也并非无法处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地神顿了一顿,确定每一位神明的注意力都落到自己身上后,极缓且极重地说道,“大劫之中,命气生变,在应对大劫之时,莫要忘记了我等的责任。”
巧缕公眉头一紧,问道:“此劫会乱命气吗?”
地神点头:“此劫为怪异,在命理运转之外。所有因此劫而消亡的众生,自身命理皆是被强行打断。若不理会,命气必将生乱,致使此劫愈发严重。”
“如今为应对此劫,有两种方法,其一是助凡世众生度过此劫,使他们的命理不至生乱;其二,”地神环顾诸神,“调整众生命理,在大劫之中,添加横死之灾。”
望月心中一惊。
众生生来命理便有了定数,有如一道河网,唯有在某些节点能够改变,如同进入不同的支流。除非做下大功德又或是大恶行,否则命理长河很难改道。
可在命理长河前行的路上,还有一种特殊的节点,名为横死。
传闻梁国有一书生,与神明交好,得知自己命理能够活到八十七岁。有一次渡河时,不慎将珍贵的白玉璧落入水中,河水湍急,书生却想着自己能够活到八十七岁,于是跳入河中去捞白玉璧,结果被淹死了。
这便是横死。一个人的命理之中若是生出了横死之劫,因此被截断了命理,也不会乱了命气。
可横死之劫并不一定会在命理中自然生出,还与个人的因果业缘有关,同样的劫难,有的人命理中可能会生出横死之劫,截断往后的人生命理,有的人命理却可以安然相续。
若是后者因劫难死去了,便会乱了命气。
现在天地间将有怪异劫难发生,以此为因,神明们便可利用神庭中的命理手段,将众生命理中加上一道横死之灾,无论此人因果业缘如何,等他轮回转世来生再续便罢。在强填上这一道横死之灾后,哪怕这些众生都死绝了,也不会扰乱了命气。
只是……若是如此行事,这凡世间只怕要尸横遍野了。
可若是按照第一种方法应对,在凡尘众生的灾劫后期,便会开启修行者的灾劫,若是耗费过多力气帮助凡尘众生应对灾劫,之后道途毁断的灾劫开启时,只怕就更难应对了。
神庙中一时寂静下来,诸多神明面上不由都显露出挣扎的神色来。
监察使仲祁的脸色愈加冷硬,肃声道:“此劫之中,任何辖下命气生乱者,罪加一等!”
地神环顾诸神,道:“诸位修行法各有不同,我只望诸位,莫要忘了自己是因何而踏上这条修行路的。”
神庭广传正法,故神道修行者甚众,可有能力如淮水神君一般直接交感淮水成就神位的,又有几个呢?神道修士大多是借助众生香火信仰而成神位的。
巧缕公叹息一声,道:“我等便遍查辖域内众生命理,记下未生横死之灾者,看顾他们度过此劫吧。”
其他神明同样点头。
先前一脸冷硬的监察使仲祁,此时闻言露出点笑模样来。
“既然此处应对怪异之法已定,我便要前往下一处了。职责在身,与诸位告辞。”
地神与他告别,仲祁看了看庙中诸神,语意和缓道:“虽说此怪异灾劫先降于凡尘,我却觉得它是先降于我等修行者。谁说凡尘众生的灾劫,不是我等修行路上的心性之劫呢?”
言罢,仲祁不再停留,直接离开了地神庙中。
地神回看庙中神色或惊或恍然的诸神,肃穆的脸上也露出些笑来:“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便不要再恍惚了。接下来便划分好负责范围,各自回去将负责的生灵命理记录下来,回报给我。灾劫将临,我等的时间不多了……”
……
各地神明已经为即将到来的灾劫忙碌起来,凡尘众生仍安然无觉。
李府之中,丁芹正坐在门口开裂的巨岩上发呆,她今日一直心烦意乱,难以安定,却不知为何。
漓池上神不在府中,离开前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将有客来,另一件是未时后将落大雨。
眼下太阳已经开始从顶点向西偏行,未时已经到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会有大雨,将要来山上的客人什么时候会来呢?
丁芹正发着呆,谨言忽然扑扇着翅膀从山下飞来,道:“郑粮家的那几个兄弟正扛着木头上山呢。”
丁芹精神一震,道:“我去看看。”
她足尖一点,便飘忽沿路下了山,半路上,果然遇见郑谷、郑黍、郑稷三个兄弟。他们背着背篓,里面是修整打磨过的木料粗胚与木工工具。
三人见到丁芹后很是惊喜,郑谷对丁芹解释道:“感念神仙赐下仙酒,治好了我父亲的腿疾。上次前来时,见到院中栏杆朽坏,我二弟还算擅长木工,便想着为神仙修好。”
丁芹带他们进入院中,说道:“上神今日不在,离开前说今日有客前来,嘱托我接待,想必就是你们了。”
三人略感遗憾,好奇地瞅了瞅院中的猴儿们与池中自在游曳的银鱼,便干起活来。
老三郑稷是个闲不住话的,忙着忙着就跟丁芹聊了起来。
“……原本早就能来的,结果上次二哥和铜豆去镇子里时,正赶上那场怪事,虽然平安回来,但铜豆被吓到了,回来就发了场热。后来过了好几天,我们才敢往镇子里去瞧一眼。”
他一件事讲完了,就又想起另一件事,嘴巴没个停。
郑谷瞪他:“干活儿都堵不住你的嘴!”
郑稷悻悻地闭上嘴,忽听有人插言:“别呀,我还挺爱听的。”
这可不是丁芹的声音,三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只斑鸠正落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瞧他们。
郑稷小心翼翼问道:“鸟大仙,刚刚是您在说话?”
谨言吧嗒了一下嘴:“别叫鸟大仙,也太难听了!我叫谨言。”
“谨言大仙?”郑稷试图道。
谨言品了品,颇为满意这个称呼,他与郑稷都是带有话痨属性的,没一会儿就唠起来了。
正说得高兴,丁芹忽然插言道:“未时快过去了,将有大雨,我送你们下山。”
谨言颇为遗憾道:“快下雨了,你们该下山了。”
郑家的三位兄弟茫然地互相看了看,手上的活才刚忙一会儿,都有些丢不开手。
郑稷抬头望着天,问道:“一点儿云彩都没有,怎么会下雨呢?”
谨言摇头:“上神离开前是这么说的。”
郑黍想了想:“现在没有云,想必雨不会下太大。现在天还亮着,我们多忙一会儿吧。”
郑谷也同样作想。
丁芹摇头:“上神说是大雨,你们该回去了。”
郑家三兄弟只好将东西收拾好,起身准备离开。
刚来到大门前,此时未时将尽,山林中忽然起了风。这风盘旋得凶恶杂乱,吹得碎石枝叶乱飞,古怪非常。
几人不由一下停住了。丁芹心中忽然猛烈一跳,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
风起之后,天空中忽然生出了云,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云很快就增长得又密又厚,将太阳遮挡不见,天地间霎时昏暗了下来,天空变成了不详的沙黄色。
丁芹灵目中看过风中灵机,原本轻灵自在的灵机已然开始动荡混乱。
她果断道:“我送你们一程!”
言罢,运使神术,带着郑家三兄弟很快便到了鲤泉村村口,不待三人道谢,便转身回到了山上。
丁芹回到李府中,不由皱眉。此时天空已经完全变成了污浊的昏黄色,光线也愈发黯淡。风中灵机愈发动荡混乱,她运使同样的术法,对神力的消耗比起往日何止倍增。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宅灵后李不知何时在院中凝出身形,丁芹心中不安愈重,不由唤道:“后李先生……”
后李抬头看天,肃声道:“未时已过。”
未时刚过,那厚积的云层霎时落下雨来,雨珠大如指肚,不过片刻就将视线砸成一片模糊。
丁芹忽然感觉脚下的山林似乎震了一下,仔细感觉却又仿佛是错觉。
一阵轻灵雾气忽然自山林中生出,在雨水落到地面前将它们托围住。那雨似乎缓了一缓,然后才落到山林之中。
丁芹有些疑惑。
后李面色愈发肃然,解释道:“是山中灵脉震动,山脉有灵,在自发应对。这雨不对劲。”
丁芹接了几滴雨水落在掌中,却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她又抬起头,伸手从山雾之上直接摘落几滴雨水。
雨水清透澄澈,晶莹似露。
丁芹尝了一尝。
“这雨……是咸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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