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神祠中。
这里是云家世代供奉药神娘娘的地方,黄梨木的神龛中立着一尊提篮含笑的神像,与供在药铺中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
供桌上燃着香烛,供奉有净水、鲜花、各色瓜果,与一篮药材。
神祠中并没有人,却有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趴在供桌上,一身皮毛莹润皎洁,隐有玉色,双瞳剔透,如鲜红的石榴籽。
兔子两只长耳朵竖着,专注的听着什么。
片刻之后,兔子耳朵耷拉了下来,愁苦地呢喃道:“不需要香火……竟然是这样强大的上神,那该怎样才能与他交好呢?”
兔妖已经修行近千年了,距离修成妖神踏入神道只差临门一脚,却久久未能突破。直到十九年前,在一位神明的指点下,她得知自己修成妖神的机缘就在近几十年之内,系在这一代云氏夫人腹中的胎儿身上。
她细心看顾了云苓十八年,一直未能遇见自己的机缘,直到前几日,她从那个与云苓交好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了一阵从未见过的清冽神气。
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兔妖在那一瞬间就确定了,自己成为妖神的机缘,就在这位尚未见过的神明身上。
只是些许沾染在神使身上的气息,就如此清冽纯澈,那位神明一定是位强大的正神。
可是……这位神明若是如此强大,她又该怎么做才能交好对方呢?
她是兔妖,天生敏感,性子又羞怯,在云家享供奉许久,也从未露面见过人,只是托梦传信,要她想主意如何与陌生人交好,那可真要难为死她了。
而这位神明,连香火都不需要……这是只有那些以自然之势或地理天文为神位的强大神明才能做到。她只是一介小小兔妖,连妖神都未修成,又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来打动这样的神明的呢?
兔妖苦思了半天,却仍未想到自己有什么值得这般神明一顾的,只好耸耸鼻子,从案桌上跳下,落地化作一个形容秀美的女子。
她的面貌与供桌上的神像足有九成相似,却毫不在意的把自己的神像搬到地上,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用丝绸包裹的木雕来,将之安置到自己的神龛中。
这木雕并没有上色,远不如瓷质的药神娘娘像细腻精致,但兔妖对这尊木质神像却小心翼翼,虔诚万分。
这木雕也是一尊神女像,相貌圆满庄严,姿态自在和谐。
兔妖左右瞧了瞧神像没有问题后,又将包裹神像的丝绸细心折好,放置于案上。
她瞧了瞧周围,这个时段不是云家人来供奉的时候,一般不会有人来。
确定不会被人看见后,她这才在蒲团上跪下,虔诚祈祷起来:
“望月敬告无忧天女……”
无忧天女也是一位强大的正神,正是她指点了望月成就妖神的机缘。
可命数难明,无忧天女的指点也只是告诉她机缘会落在何处,具体该如何寻找、如何抓住,却是要靠望月自己的。
这个机缘望月已经等了数百年了,心中难免忐忑不安,既然现在机缘已现,她命数是不是更明晰一些了?能不能求得无忧天女再指点些许?
望月虔诚地祷告着。
祈神慈悯……
望月祈祷得全神贯注,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神祠的门什么时候竟被开了。
“你是谁!”身后忽然有人警惕问道。
望月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一双剔透的红眼睛瞪得大大的。
“药神娘娘?!”云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完了完了!被看见了!
身为被供奉的神明,却向其他神明祈祷,她没面子了呜呜呜!
望月慌忙抬手遮脸:“我不是!你认错了!”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会法术,连忙法决一捏,隐去了自己的身形。
云苓胆子却大,见到一个大活人在眼前唰的一下消失不见,也不恐惧。
她刚瞧见陌生人时确实是惊怒的,但是现在嘛……那女子与神像一模一样,分明是从小经常给她托梦的药神娘娘嘛!
云苓走到近前,这才发现神龛内被换成了一座木像,又见药神娘娘的神像被放在地上。
“这是谁的神像?”云苓伸手欲将木像取下,结果手还没有碰上,木像也唰的一下消失了。
隔了两秒,供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绸也消失了。
云苓忍不住笑起来,她把地上的药神娘娘像放回神龛中,小心地用手帕拭了拭灰。
“娘娘,我问过丁芹啦,她的确是一位神明的神使,不过,她说她所侍奉的那位神明并不需要香火。”
没有回应,云苓也不在意,继续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娘娘,您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吗?我能不能帮上忙?”
望月已经变回了兔子,她一紧张就下意识变回原身,躲到神龛后面的洞窟中。
听到云苓的询问后,望月虽然默不作声,却也在思索。如果和丁芹交好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接触到那位上神?但是该怎么和她交朋友啊……望月颇有些羡慕的瞧着云苓,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在这方面可比自己强多了。
云苓跟别人聊天,怎么就一点都不紧张呢?唔……说不定她真的可以帮上忙?
望月正想着,却又听云苓问道:“娘娘,您刚才在拜哪个神明呀?”
望月:……
啊啊啊!被看见了被看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浑身雪白的大兔子已经开始紧张地刨地了。
“娘娘为什么要躲着我呀……”云苓久久未得到回应,不由失落道。
“咳……”柔和娇婉的女声在空中响起,“你……你若能与丁芹交好,帮我联系到她身后的那位神明,我便帮你……你有什么所求吗?”
云苓眼睛一亮:“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娘娘能不能帮我和我爹说说,让他最近别再拘着我不让出去?”
望月松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又听云苓问道:“娘娘,您刚刚供奉的是哪位神明呀?我们需不需要也在神祠中加上供奉?”
望月:……这件事为什么还没过去!嘤……
……
另一边,漓池同样也来到了水固镇中,却不是为了云家的药神娘娘。
他是为了困在水固井中的淮水神君孟怀,与留在此地的鬼神余简。
因果线上凝聚有七情引,七情引除了可以愈合此身的伤势,还能引动七情拨动因果,漓池将之摘下,制成了琴弦。
七情引以音动情、动因果,其声音自魂识而起,不因听觉有所影响。
但一根因果线上所凝聚的情又何其复杂?如周杏寻找铜豆时,忧惧爱三情皆具,强烈万分,其中微妙之处,又可细分。
这张因果琴若只单独勾动其中一种七情引来使用,未免也太过浅薄。
余简的琴艺已近道境,正可助他研究因果琴,所以漓池才会向他要来琴谱。
余简因后世琴师供奉而修成鬼神,在琴艺方面也有些独到的神术。那方记载琴谱的淡白薄绢给了漓池不少想法,然而由于他的因果琴现在只有两根弦,大部分想法都无从实现。这也并非余简所能解决的。
漓池此次前来水固井旁,更多的是为了囚于井中的淮水神君孟怀。
孟怀年岁久长,应当知晓不少旧事秘辛,正是漓池所需。
漓池来到水固井旁时,余简与孟怀正在争执。
虽得漓池相助,余简得以长久留于此地,但他却并没有像孟怀所想的那样安稳修行,反而照旧花费许多时间在助他脱困上。
“修行岂是可以轻忽的?你若修行有成,得长生果,多少时间享之不尽?为何要纠缠于我这三万年,岂不知因小失大?况且,我已经与你说过多少次,三万年于我不过一场长睡,莫要以凡人之寿来度量我的时间!”井中龙君已有怒意。
余简却全然不惧:“困于一隅之苦,三万年之囚在你口中说得倒轻巧,我且问问你,你活到现在,又度过了多少个三万年?”
纵然孟怀说得轻松,余简却不是瞎子。奔腾浩荡的江被迫困于一方小小的水井之中,井口灵气自然显化的游龙日夜躁动不安,他又怎会看不见?
“你只见过去时日,却怎么不见未来无尽?”孟怀道。
“我只知去日可观,来日无定。”余简淡淡道,“你便是活了多久?能够将三万年苦囚如此不放在心上?”
孟怀似是被他气得在井下翻滚,水固井中长啸不已。
恰漓池到来,孟怀被困于井中无可奈何,便想请漓池劝说。
漓池听完,却好奇问道:“不知神君寿数几何?可曾见过神庭建立之前?”
井中一滞,片刻后道:“神庭建立于十二万年前,那时我还只是一条生于淮水中的小龙,差六千余年方满三万岁。”
神庭建立已有十二万年,漓池默默记下这一点。淮水神君果然岁久,漓池还想知晓更多,只可惜他不好多问。
“神庭建立之前?”余简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堪称贴心地问道。
“十二万年之前,天地间并无如今的神道修行。”孟怀道,“那时唯有天生即神明的天神。偶得生灵念力凝聚的灵神与因祭祀而生的鬼神,并不被归为神明之类,也无正统修行之法,唯靠自行摸索。”
“后来神庭建立,广传神道修行之法,这才有了如今的神道。我在神庭建立之前,也并未修行神道,后来方才交感淮水,成为淮水之神。”
“淮水虽成为我修行之基,未来却也必将成为我修行之困。我为淮水神君十二万载,期间淮水已改道三百三十二次,沧海桑田,时间滚滚而下,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不可变的呢?淮水未来,也终将有断流的一日。我尚如此,你如今只是一修行未久的鬼神,怎敢如此轻忽?”
漓池默默静听,淮水神君以淮水为修行之基,此身的修行之基又是什么呢?
……你不觉得,这天地之中,有所缺吗……
梦中的神明说道。
漓池垂眸,掩下目中波澜。
他究竟是谁?
一旁的余简毫无觉察,眉头渐结,向孟怀问道:“若神道是如此一条死路,又为何要修行它呢?”
“并非如此。”孟怀答道,“我以淮水悟水之道,已然凭此重铸修行之基,纵使日后淮水不再,我最多也只是失去淮水之力,自身对水的领悟却是在的,日后亦可凭此完善道途,继续我的修行之路。”
“便如在神庭建立之前便为神明的大天神,西北之地有位炎君,便是天生神明,以火证道,掌天下薪火。”
“神庭建立之前的神明……”余简低声道,“这样的神明,在神庭之中,又是什么位置呢?”
“炎君不受神庭印记,亦不再神庭当中供职。”孟怀道,“神道之途,亦可功德庄严,自得自在。”
余简一笑:“你不必以此诱我,我并非轻忽修行,只是比起修行,我有更看重的事情。”
孟怀默然,井中水汽躁动不已。
漓池在一旁悠悠道:“神君莫急,余简道友所忧,是因神君在井中困守,但神君既然有意于水道,并已经凭借淮水悟到了水的动势,如今又为何不能以这一方小小的井领悟水的静势呢?”
“磨难困苦,又何尝不是机缘?”
井中躁动不安的水汽一静。
“孟怀受教!”淮水神君谢道。
他此前只认为是余简放不下,如今却了悟,余简所为,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表现呢?他在井中两千四百年都未能静心,以此为苦,余简为他知己,又怎么会看不出?他又怎能劝服得了余简?
大江奔涌,井水静深。
水势既可磅礴浩瀚,亦可温和入微。
一念通达,水固井中气息也全然不同了起来。
余简拨琴,漓池闭目。
淮水神君有所领悟,他亦有所收获。
失去记忆身份不明终究是个麻烦事,此前淮水神君透漏出的许多信息,再加上昨夜的梦境,却是让他对此身的身份终于有了靠谱的猜测。
梦中神明拨动因果,欲建地府作为镇压,如斯强大,且身无神庭印记,或许正是如那炎君一般,在神庭建立之前便已是天神了。
只是,一个如此强大的神明,又是为何落到今日这般地步的?梦中的朋友太阴……又是否知晓呢?
他的神力如今不过勉强恢复了一成,神躯虽然得到了两根七情引的稳定,却依旧虚浮。无论是地府神庭、还是炎君太阴,对他来说都太过遥远、也太过危险了。
神印轻动,漓池便听见了丁芹在心中的祝祷。
云家的妖神娘娘……漓池回忆了一下,是他之前在水固镇中游逛时所感受到的那个兔妖吗?她又为何要向自己示好?
漓池沉吟片刻,并不打算理会。
没有人会无故向一个陌生人示好,他现在需要谨慎,等这兔妖的目的显现之后再说吧。
漓池化身的白衣士人缓步走出了水固镇。
城门口人来人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与他擦身而过。
老道士穿一身灰黑粗袍,简朴平实,精神内敛,融在人群中毫不引人注目。漓池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平和清静的意蕴。
这般意蕴……他还只在囚有淮水神君的水固井口感受过,虽比孟怀要差上些许,但也意味着他已经在道途上有了相当的领悟。
漓池下意识看起那道士的因果线,比之常人,这道士身上的因果线少有凝实,大多散成虚淡的薄雾,自生清静。而其中最近、最凝实的一根因果线,正延伸入水固镇中。
未来得及细观,那道士似有所感,偏头看了过来。
漓池对他略一颔首,擦身而过,脚步未有停顿,心中却思量起来。
水固镇位于卢国边境,地处偏远,这样的修士,为何会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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