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 陈戎像是打了一场仗。
感情的短兵相接，是场败仗。
他回到家，进去卫生间。拿掉眼镜, 打开水龙头，手掌截住水流，不停地往脸扑。
冰冰凉凉，是冬天的温度。
洗了一把脸，陈戎觉得还不够, 低下头, 伸到水龙头底下。
水柱直往他的脑袋冲, 将他的神智浇了个彻底。
关水龙头以后, 他用双手撑住台面。从头发顺下来的水珠, 沿着他的脖子向下，灌进他的胸膛。
可真是透心凉了。
陈戎从镜中看着自己的冷眼。
如果倪燕归是个贪图美『色』的人, 凭他的样貌能过关。坏就坏在，她『迷』恋谈吐和气质。她对他一见钟情，钟情的人是他，也不是他。
陈戎戴眼镜, 无需大脑指挥，面部肌肉像是条件反『射』, 自『露』出一抹笑容。
他在手机搜寻了李育星的照片，摆在自己旁边，进行比对。
两人的笑容很像，嘴角弧度也相似。
好一对温儒雅的长辈和晚辈。
之后, 陈戎的表情变得讽刺。只要脱下一副面具，他将一无所有。
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以及陈若妧的话。她哄着人, ：“噢，好棒呀。”
关了门，陈若妧对着手机，很亲切：“妈妈今天不回家哦，要乖乖的。”
视频的女娃娃『奶』声『奶』气地：“妈妈不在，我和爸爸一起玩。”
陈若妧：“听爸爸的话。”
女娃娃头：“听话。”
陈戎出了卫生间。
陈若妧见到他满脸的水，略有惊讶。她拍了拍脸。
陈戎会意，用纸巾擦了擦头、脸的水珠。
陈若妧对着那边的小朋友：“囡囡，爸爸呢？”
女娃娃东张西望，向后喊：“爸爸。”
没有声音。
女娃娃嘟嘟嘴：“爸爸不在！”
其实，他在的，在远处背景。他讲着电话，偶尔看看女。
陈若妧：“囡囡，见一见哥哥好不好？”
“哥哥是谁呀？”对于种一年见不到几次的人，女娃娃毫无印象。
陈若妧把镜头对准陈戎的脸：“就是的哥哥。”
陈戎温柔地看着女娃娃。
女娃娃有张圆脸蛋，养得精致，白嫩。她的脸趴得很近，使劲瞪大眼睛：“哦，是哥哥啊？”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
陈若妧：“对呀，下次我让哥哥陪玩，好不好？”
女娃娃不知道哥哥的意，但听到“玩”，她很高兴，着头：“好，我要玩。”她用稚嫩的童音，唤着，“哥哥，哥哥。”
陈戎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若妧见丈夫望了过来，没有再让子入镜了。
她跟女逗着玩。
关视频，陈若妧把袋子的餐盒拿出来，：“我给带了私房菜，叔叔，是人均几千的套餐。过新年，吃顿好的。”
“妈，谢谢。”
“凉了，去热一热。”陈若妧要端去厨房。
陈戎接了过来：“我来吧。”他把几个餐盒摆出来，依着菜『色』，用微波炉叮烤，或者烧开水，准备蒸熟，动作有条不紊。
陈若妧倚在门边：“能独当一面了。”
“嗯。”他轻轻应声。
她倚在门边，问：“对了，那个女朋友的事，处理了吗？”
陈戎敛了敛笑：“我和她各自冷静一下。”
“是啊，要冷静。”知道子听话，陈若妧没有再『逼』问。她把热好的菜，端到了桌。“今晚我和囡囡好了，在住一晚。我陪跨年。”
“谢谢妈。”陈戎坐了下来。
菜『色』精致，份量小巧。他舀起一勺子，空了一道菜。
陈若妧：“改天我把囡囡带出来，跟她玩玩，免得她认不出个哥哥。”
陈戎：“嗯。”
陈若妧：“囡囡很可爱吧。”
陈戎：“很可爱。”
陈若妧：“之前我以为叔叔非要子不可，幸好，他很喜欢囡囡。”
陈戎的筷子抖了一下。
见他不吃，陈若妧问：“菜怎么样？”
他尝了一：“味道很好。”其实食不知味。
“家店食材贵。我在餐厅吃的时候，见厨师摆盘很精致。不过经外卖盒的折腾，变得像是大排档了。”
陈戎低着头去挑菜，挑了一小，他突问：“妈，是不是生个子？”
陈若妧愣了愣：“我已经是大龄产『妇』，生下囡囡也费了劲。叔叔很疼爱囡囡，我知足了。”
陈戎放下筷子，怀着对母亲深深的愧疚，：“对不起，妈……”
陈若妧讶异：“好端端的，怎么道歉了？”
“原来……可以有一个好子的。”
陈若妧脸『色』一变：“么多年的事，怎么还记着……”
“对不起。”今天是道歉日，他就把心中的愧疚一股脑倒出来。
“陈戎，么多年过去了，妈已经没事了。”陈若妧叹气，“别惦记着。妈有一个子，也知足的。再了，就是小时候调皮，长大以后，『性』子跟着转变，我不知道多高兴。”
陈戎抬眼。
陈若妧语气温柔，但脸失去了血『色』。“吃饭吧。别些。”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子。
她很久没有回忆过当年的细节了。
*
要从什么时候讲起？或者就从陈戎出生吧。
把他生下来，就是她『操』劳的开始。
陈戎的『性』子，好听是调皮捣蛋，其实是顽劣不堪。
陈若妧不喜欢闹腾的孩子，偏偏陈戎就是。
李育星正处事业升期，顾不孩子。他是半路出家的建筑设计师，且嘉北大学不是名校，要在建筑行业站稳脚跟，必须加倍认真。
陈若妧理解丈夫的辛苦。但是，管教子的任务落到她的肩，她无能为力。她觉得，她在那几年老得飞快。
好不容易熬到子幼园去，陈若妧以为能舒心些。，她常常收到老师的抱怨：“个孩子太难教了。”
老师都教不了，能怎么办。
陈若妧结婚结得早，她才二十出头，娇生惯养，自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公主。面对陈戎，她见到就头疼。打了，他能乖几分钟；骂了，他只当耳边风。
气得她提前往脸抹抗衰老的精华『液』。
陈戎即将小学的时候，陈若妧听朋友介绍，知道了一家全封闭的私立学校，对顽劣的孩子很有一套。
朋友：“就是独特的人教育了吧。”
陈若妧像是丢烫手山芋似的，把陈戎送了进去。
子在学校的日子，她终于能喘气。她抱着女讲故事，笑了：“女真贴心。”
陈戎每次一回来，家就跟遭过劫似的。他像猴子一样窜树，勾住树杈，一脸坏笑。谁喊他，他都不听。
陈若妧忍不住吼他：“为什么像个野孩子？”
一年以后，她突得知，那所学校被人投诉，校方经常体罚学生，过分的时候，会把孩子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所谓的“人教育”，用的是极端手段，『逼』迫孩子顺从。
学校被调查了。陈戎的『性』格却扭不过来。
李育星指责陈若妧，为什么听信他人，轻易把子交给外人管教。
陈若妧解释，她被骗了。
其实，李育星也不喜欢个子。他：“我们李家没有出过样顽劣的基因。”
他每次发出样的感叹，陈若妧就沉默不语。
李育星在建筑界崭『露』头角，时间空闲下来，和妻子恩爱的场面变多了。
陈若妧怀孕了。
她问李育星，次要女还是子？
他：“李筠很懂事，我非常喜欢。至于……”没有出的那个人，是陈戎。
李育星了：“要是有一个和女一样懂事的子，可能就没有遗憾了。”
医生透『露』，陈若妧肚子的是个男孩。
李育星：“龙凤，龙凤，就是要女双全。”
陈若妧，已经有一个陈戎了。但她始终不出。
后来的那天，陈若妧每每回，止不住疼痛。
那是临近中午，陈戎在前院踢足球。
她去医院做了产检。她一时疏忽，忘了家中有一个捣蛋鬼，她就那样推开了门。
空中旋起的足球冲着她的肚子砸了过来。
其他的细节，她不愿回。她只知道，眼前弥漫着血雾。她对孩子的期待，化为了乌有。
她的第三个孩子，被她的第二个孩子，一个足球踢掉了。
没有人会喜欢陈戎。
没有人。
*
陈若妧打了一个激灵。
陈戎吃完了饭，在厨房洗锅洗碗。
她望一眼他的背影，觉得刺眼。她捂了捂眼睛，拼命把陷在回忆的自己拉出来。
浑身疲乏，她去洗澡了。
热腾腾的蒸汽，她为自己失去的孩子落了泪。要是没有那个飞过来的足球，她的生活会很不一样。
事情过去了十来年，她如今有了一个女。不调皮，很可爱。
陈若妧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电视台的跨年晚会，一个接着一个。
陈若妧无聊地看着电视的人影晃动，像是在等待任务。只要钟声一响，她就可以去休息了。她打了个哈欠，扛不住困意，缩进沙发睡着了。
醒来时，陈若妧听见电视台在喊：“五、、三、二、一！新年快乐！”
陈戎靠着沙发，闭着眼，应该是累坏了，也睡着了。
陈若妧坐起来，要去叫醒他。
他歪了歪头，鼻梁的眼镜滑落，掉在沙发。
没有笑脸，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跟扇子一样。
遗传真是强大。他的眉目和她心底的那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那个人，她爱极，她也恨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