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晚膳是在醉月楼用的,不得不说,菜品有多美味,价格就有多昂贵。
若非严元浩请客,凭谢拾的身家绝无可能踏入醉月楼,这或许就是唯一的一次罢?
严元浩却是无所谓。他家是江南望族,园林都有数座,区区一顿饭,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几人都对他的家境略有所知,故而没有客套,还一个个“叫嚣”着宰大户。
嘴上如此说,他们却并未选择昂贵的雅间,而是在一楼大堂挑了个人少的角落。也没点太多菜,平均一个人不到两道菜。
醉月楼的构造与登云楼有些相似,当然,或许应该是登云楼借鉴了京中知名酒楼。一楼大堂中央,是一方明灯装点的高台。高台之上,有舞姬伴随奏乐声翩翩起舞。一曲罢,又有说书先生登台讲起了评书。
不时有看得兴起的客人掏出银钱打赏。而端着托盘的小厮便在大堂里穿梭如流水。
谢拾原本对评书不感兴趣,无非都是老弹重谈的故事,幼时他还能听个新鲜,如今套路都已倒背如流。谁知耳朵却突然捕捉到熟悉的关键词,他蓦然抬起头来。
“……是《长生梦》?”
一旁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江博物见状好奇道:“谢兄从前听过这则评书?”
不等谢拾回答,严元浩便道:“怎么可能!这《长生梦》今日首次在醉月楼开讲,我听人说很是精彩才特意过来的。”
至于为什么首次开讲的评书他都能提前得到“剧透”,盖因他入京以来在醉月楼散财颇多,故而有什么新颖的节目他都能提前知晓,属于贵宾特享优待。
其他人:“……”
突然就后悔替这狗大户省钱了。
转过头来,严元浩的疑惑就成了大家的疑惑。谢拾不可能具备与严元浩一般提前知晓醉月楼评书的能量。可他连名字都能准确报出,若说此前未曾听闻,亦不可能。
几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出来。
谢拾道:“我与作者有旧。”
这个答案的确是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几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谢拾交友广阔的人设再一次深入人心。连话本故事的作者都相熟,人脉真是广泛。
谢拾其实很想骄傲地告诉他们,这个故事就是他二姐写的。只是,在谢兰不曾公开自己的身份之前,他绝不会擅作主张。
耳边是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眼前是与登云楼布局相似的高台,谢拾不禁微微出神:距当初二姐的《神仙志》在登云楼首演至今,一晃已是数年过去了。
数年之后的今日,在醉月楼听到熟悉的故事,他心中油然生出一阵喜悦。
而今他独自一人身处千里之外,竟然还能与二姐的新作相伴,此乃第一件幸事。
在他一步步向着目标前进时,二姐同样走在梦想成真的道路上,此乃第二件幸事。
骤然涌动的惊呼声打断了谢拾。
原来是说书先生正讲到惊
险之处。
不得不说,谢兰的写作水平磨励多年后早已炉火纯青,一则《长生梦》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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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顾名思义,主角痴迷长生,取得举人功名之后,便为自己起了个“玄元”的道号,然后踏遍五湖四海,寻仙以求长生。
然而他越是追寻越是发现神仙不存,反而误打误撞揭穿方士的骗术,闹出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又听人说海外有仙人隐居,他便出海寻仙。谁知两次遇上风浪,三次遇上海盗,都教他大难不死捡回了性命。
玄元道人并未死心,反而以为自身经历神异,必是冥冥中的仙人考验他的诚意。于是他说服几家豪商出资修得一艘大船,再度出海。这一回并未遇上风浪或海盗,玄元道人却在出海不久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中一位尊贵不可直视的神君言道有感于玄元道人的一片诚心,故而特意前来指点:世间并无长生,凡人成仙的唯一途径便是生前立下大功德,死后自然登天宫。
见玄元道人失望不已,神君又指点他道,虽无法授予他长生之术,不过赐他一场人间富贵却是可以的。而后神君遥遥一点,玄元道人只感觉眉心一凉,便清醒过来。
梦醒之后,他才发现脑海中竟出现了一张地图,其上标有海外诸岛乃至更深处的大陆。金银矿脉、奇珍异兽,竟无所不有。
玄元道人又惊又喜。他按照地图的指引抵达最近的一处岛屿,果然在岛中发掘海量金银,玄元道人遂将此岛命名为金银岛。
终玄元道人一生,藏宝图上的地点他都不曾走遍。然而只凭其中十之一二的收获,便足够他富甲天下。他并不贪图一世富贵,不仅将金银岛这等宝地献予天子,一生扶危济困,还将历经千难万险得到的粮种推广于四海,使天下再无饥馑之忧……
故事的结局喜闻乐见,一生行善积德,为天下百姓谋求福祉的玄元道人去世后,魂魄被天官迎入天宫,竟然再次见到了那位神君。后者一道敕令,令他永录仙籍。
——长生之梦,至此成真!
《长生梦》一出,楼中沸腾。曲折离奇的故事,令人大开眼界的海外诸岛,凡人积德行善而升仙的圆满结局……既符合诸夏的传统价值观,又十分符合大众的审美。
尤其是“生前立下大功德,死后自可登仙”的设定,在大家看来可谓合情合理、逻辑顺畅。
醉月楼中,便有不少客人听着听着当了真,然后热情洋溢地讨论起来,唾沫横飞。
连谢拾这一桌都不能免俗。
江南三杰各执己见,口若悬河。
——试问谁还没个成仙梦呢?
而故事中另一重要设定,海外金银奇珍无数的岛屿和大陆,同样无限引人神往。
有人双目放光:“可惜,海外要是真有这么多宝贝就好了!”
旁边的人没有言语,却暗自计较:说不定就是真的呢。就算故事内容是假的,总不可能凭空杜撰,总有些内容是灵感来源。
抱着这种念头的人为数不少。
随着《长生梦》传开,海外有金山银山,奇珍异兽,珍奇粮种的流言迅速传开去。
虽是后话,谢拾却有所预料。
毕竟这个故事的大纲几乎处处都有他的手笔,从一开始就是他找二姐定制的话本。
不为别的,只为将来开海禁做铺垫。此乃长久之计。毕竟海外存在的金银粮种,旁人或许以为只是虚构,他岂会不知真假?
谢拾向来是个极有规划也极有执行力的人。既然认定了目标,就要付诸行动。
于是就有了定制话本的事。
这还是他从梦境中得到的灵感。
谢拾自认不擅阴谋诡计,可自幼梦中所见繁杂,一旦契机出现便会触动他的灵感。
醉月楼中,众人讨论热情高涨。
《长生梦》真如一梦,引人着迷。许多人都不由憧憬:倘若故事为真该有多好。
一切完美符合谢拾的预设。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便是二姐的出书速度。殿试尚未放榜,《长生梦》已临京师。
……只能说,厉害了二姐!
·
《长生梦》的传播是将来之事,而今京师最引人瞩目的大事是不久后的天子万寿,以及只差殿试放榜便告终止的抡才大典。
大齐皇宫,东阁之内。
此乃殿试读卷官阅卷之所。
在众阁臣的主持下,读卷官们紧张地忙碌起来。他们要在三天的阅卷时间内批完三百份贡士试卷,并给每一份试卷评价等次。
——每届殿试阅卷时间不定,最紧张的时候只有一日,三日相对而言已十分充裕。
东阁之内,烛光亮了一夜。
次日天明,沙沙声依旧不绝于耳。
读卷官拿过一份份弥封的试卷,目光从右往左一扫,近乎机械地在其上圈点。优秀者评为上一等,略差些的就评为次二等。
之后,所有被批阅过的试卷会交到阁臣手中,上一等列为二甲,次二等列为三甲。
而阁臣还要选出三份一甲进士试卷,亲呈御前请天子进读,由天子御笔圈定名次。
这便是殿试阅卷的大体流程。
东阁一角,批完一篇次二等策论的读卷官摇摇头:“尽是陈腐之言,只知死读书矣!”
强国富民之道古往今来无数人探索,包括此番殿试的试卷,不少说来说去都是老一套,且大都是可行性不高的书生迂腐之见。
希望下一篇能给他一些惊喜罢……
这般想着,他取来下一份试卷。
殿试不同于会试与乡试,弥封环节依旧存在,誊录一环却不存。故而出现在读卷官眼前的,都是“原汁原味”的考生试卷。
新的试卷一入手,读卷官便从厚度估算到字数不少。他暗叫一声“苦也”,将试卷在案几上摊开,目光落上去却是一亮。
——好漂亮的一手字!
读卷官正襟危坐,仔细品读起来。
读着读着,他的神情不断变化。时而赞叹,时而摇头,最后彻底陷入沉思。仿佛摆在面前的并非考生试卷而是一道难题。
“书绝、文绝、律绝、意绝!”他提着朱笔,却迟迟无法落下,良久只是苦笑。
“奈何……”
前面他还嫌弃其他考生死读书,笔下尽是迂腐之言,如今他只恨不能收回前言。
盖因此篇策论已然超出了他的眼界范围。若说是标新立异,做惊世之言,偏偏他又以为句句在理,几乎要被其中言论说服。
然而此策实在胆大包天,开海禁违背祖宗成法,推器械之道乃是挑战千百载观念。手中朱笔如重千钧,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下笔。将之评为上一等,他委实不敢;只评为次二等,又难免深感可惜。
思来想去,这位读卷官摆烂了。
“……索性·交由众阁老评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