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番波折,太安二年终究是在初生婴儿嘹亮的啼哭中迎来了一个圆满的收场。
这一年的冬月,谢梅一度难产,好在谢松夫妇俩早有准备,替她接生的正是谢松之妻郑芷云。
后者年纪虽轻,却自幼随祖父郑大夫习医,虽不比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但她的医术独自出诊已绰绰有余,加之又通过谢拾看过不少医书,当初谢梅怀孕时她更是收到了一叠妇产相关小册子,理论经验皆十分丰富。
如今亲手为谢梅接生,尽管骤然面临难产局面,跟随祖父行医多年的经验却让她第一时间冷静下来,凭一己之力化解了危局。
谢梅这才得以平安诞下一子。
当时,收到徐守文报信凌晨便赶到薛家的谢家人已经苦苦等了一日,总算等到这个峰回路转的好消息,全家人几乎喜极而泣。
薛玉章抱过儿子,便迫不及待冲进产房看望妻子,谢梅的亲娘刘氏与婆婆李氏则一人拉住郑芷云一只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谢谢,谢谢你云娘,以后你就是咱家的大功臣!”刘氏前脚对儿媳妇亲亲热热开口,抱着大孙子的李氏后脚便跟上,她言语间感激不尽,“还有我薛家——”
而老徐氏笑容满面地一把接过话头:“好好好,松哥儿娶了个好媳妇,这回幸亏有你!云娘真真是咱们两家的大功臣!”
三个女人将郑芷云簇拥起来。
饶是郑芷云身为医者,见惯了患者家属激动道谢的场景,此时却受宠若惊。
要知道刘氏从前对她颇有些看法,因着她与谢松成亲已近四年却不曾诞下一儿半女,偏偏二人都醉心医术,成日泡在永济堂里,似乎一点都不着急。难得回二桥村的时候,两人都不免要受刘氏一顿念叨。
老徐氏嘴上不说,同样惦记着早早抱重孙。
谢松曾为救郑大夫而入狱,后来又娶了郑大夫的孙女,这些年常年累月呆在镇上,反倒与自家亲人疏远起来,不免令他们疑心谢松的心已经偏到了郑家,老徐氏与刘氏婆媳俩对郑芷芸难免观感复杂。
如今二人的态度却是大变。
郑芷芸唇角止不住上扬。
尽管不常在村里住,不过能讨得上头的两重婆婆更喜欢她,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她深知家里人、尤其是婆婆刘氏的性子,此时便大大方方收下了夸奖,又笑着摆手道:“大家还漏了一位真正的功臣哩。若非二弟所赠医书,我未必有把握行事。”
此言不假,若非啃了一堆从未见过的妇产医书,她接生成功的概率至少得下降三成。母子平安的场面很可能便荡然无存。
听她提及谢拾,围着小婴儿团团转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是了,拾哥儿人呢?”
“这一日就属他盯得最紧,一刻不肯离。梅姐儿在里头生,他就在外头发抖……”
余氏说起自家儿子便觉好笑。
“怎么母子平安他人不见了?”
在院
中张望一圈没见着人,他们倒也没特意去找,毕竟如今的谢拾已经不是当年稍不留神离家出走就惹得全家人担心的幼崽了。指不定谢拾恰好临时有什么事呢?
不多时,见谢梅无恙,孩子也健康得很,想来薛家上下折腾到现在都累了,刘氏留下照顾女儿,老徐氏便带着人放心离开。
哪知一家人才欢欢喜喜出了薛家大门,就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背对他们呆呆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宛如一尊凝固成灰白的雕像。
“生孩子好可怕……”呆坐石墩上的谢拾沉浸在思绪中,“大姐差点就没命了。”
“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呢?”
一只手突然拍在他背上。
谢拾一惊,像只炸了毛的猫咪一般从石墩上跳起,回过头来才猛松了一口气。
“二姐,是你啊!”
谢兰瞅了瞅自家小堂弟的脸色,一看就吓得不轻,说实话,她也吓得不轻。她体贴地没再追问,只道:“大姐现下已经睡了,不用担心。走罢,咱们该回家了。”
尽管暂时被谢梅打了岔,不过坐上牛车之后,谢拾中断的思绪又顽强地连了起来。
——从前他就听闻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事到临头才知道什么叫鬼门关,此前他自以为周全的准备,临到头来却远远不足!
当那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嘹亮婴啼划破长空,众人皆喜笑颜开之际,谢拾对这个小外甥第一时间生出的却并非喜悦之情,率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念头反而是:大姐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险些送命吗?
到底只有十二岁,担惊受怕一日一夜的谢拾很难不生出几分为大姐不值的想法。
转念他便意识到不妥,大姐是大姐,他是他,一件事值不值得看当事人如何想。何况母子平安终究是好事,不想破坏气氛的谢拾当即悄悄走出薛家大门,放松地坐在了石墩上,自顾自地发了好一阵呆。
此时坐上牛车,回忆起方才的心情,他仍是庆幸又后怕,与胖狸猫道:“上次搜罗的医书还不够,以后还得多搜罗些。只赠给大哥大嫂不行,得让更多人知道。”只要能在鬼门关前多捞回几条性命,便足矣。
胖狸猫圆圆的猫眼一转,积极出谋划策:[这好办,宿主可以将医书赠给永济堂。除了永济堂,天下还有许多医馆呢。]
谢拾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不过宿主,你一直都在定向搜索各类知识,持续性消耗学分。]胖狸猫忧心忡忡,[现在这是又要养一只吞分兽吗?]
系统幽幽叹了一口气。
它堂堂学海无涯系统,居然都忍不住想要劝宿主好好休息,别那么拼命学习了。
“嗯,怎么不行呢?”
谢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就是学分吗?”
——肝,都可以肝!
·
冬去春来,万物竞发。
谢拾十三岁生辰当日,二姐谢兰
又一力作改编杂剧《少年游》于登云楼首演,那是一个少年仗剑天下、遇不平处锄不平的故事,而主角身上处处都有谢拾的影子。
此前被蒙在鼓里,今日第一次见到这出杂剧的谢拾从头到尾看完,心头百感交集。
这无疑便是谢兰送他的礼物。
雷鸣般的鼓掌声与叫好声中,热腾腾的长寿面被端了上来,白雾烫得他眼圈发红。
这么好的姐姐竟然要到别家去了!
无论其他人怎么想,谢拾在心中单方面认定,肖瑞云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男人!
一个月后,这个全天下最幸运的男人敲锣打鼓迎回他的新娘,从此不羡鸳鸯不羡仙,夫妻二人便可携手遨游九州四海。
而摆脱离别伤感的谢拾再度一头扎入书山学海之中,将卷之力突破到新的境界。
·
时光一路向前,再不回头。
只给万物留下深深的刻痕。
昔日跟着小堂弟念书的小女孩已为人妻,自身的理想却并未被埋没,她笔下的故事风靡大齐;
曾经的幼童名动襄平,声传天下,他的致知社逐渐群英荟萃,越来越多生员与童生以文章登上《致知集》为荣——襄平一府,读书人皆闻《致知集》!
当初想方设法逃避启蒙的他而今却成了抓着家中弟弟妹妹念“魔咒”的可恶夫子。前脚带着他们捉蛐蛐,后脚就将企图逃学的弟弟妹妹当场逮捕,罚抄大字二十遍;
在全家人担忧中降生的婴儿已蹒跚学步,他的父母齐心协力打造事业版图;
自幼沉醉于医术的夫妻终于有了独自坐馆的资格,紧接着又迎来期待数年的爱女。
……
当初摔折了腿的大何训导重回岗位,顶班的何秉索性与戴府教告假,时不时带着在府学相中的得意弟子踏上说走就走的旅程。
不知不觉,襄平众多州县已被他们游遍。雪花般的游记、杂记、读书感悟,亦随着寄往府学的书信出现在新一期《致知集》上,其中偶尔还会出现各种数理化“论文”。
仔细看过的人无不叹服。
知之甚深的本地人与有荣焉:“谢知归学问愈发醇厚了!来日湖广解元,舍他其谁?”
外来游学的读书人听闻本地宣扬,既惊且疑:“非但贯通六经,兼且博通杂学,诗词亦信手拈来,世间真有如此奇才乎?”
他们无一例外得到肯定回答。
“——自然是有的。”
外来游学者尤且不信。
本地人熟练地递上《致知集》。
待得见过《致知集》上的文章,来客立刻变了态度,转而迫不及待追问:“谢知归何在?不得一见谢知归,枉来襄平走一遭!”
府学中,接待外来游学者的生员习以为常地答道:“谢兄出游在外,归期未定。”
恰在此时,喧闹声隐约从府学外一路传来,来客起身看去,就见一名身姿挺拔的少年迎面行来,他襕衫飘飘,衣袖当风,像是一朵随风飘浮的轻云悠悠落在人间。
路上遇到的府学生员都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如光源吸引着无数萤火虫。
直到他站定在来客面前,后者才惊觉他的年轻与不符合年龄的气度,恍然明白何以如此多年龄远胜于他的生员反被他折服。
三月的春风里,杏花落了满头。笑盈盈的少年抬手一揖:“在下泊阳谢知归!听闻兄台自北地而来,襄平风物比之北地如何?”
于是,来客还以一礼:
“……早闻襄平人杰地灵,今日见君,始信之矣!”
这一日是太安五年三月初九。
五个月后,乡试便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