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言忱到底还是松了口。
“今日申时一刻, 陛下极可能去御花园赏花。若有需要的衣裳首饰,便让秋鱼领你去看看。”
“余下的,便看你自个儿的了。”
待裘荀生行礼后匆忙离开, 冬鱼上前伺候。忍了又忍, 悄摸着看了眼主子的脸色,到底还是咽下了嘴里的话,只本分地收走臻才人用过的茶杯。
他才被罚过一遭,到底不敢再口无遮拦,只心底忍不住喟叹。
主子啊,到底还是阅历浅薄了些。
那好好的机会, 何必给旁人呢?便是亲兄弟,争起妻主的宠时也不会手软!更遑论在这宫里?况且同为陛下的侍君,主子还会缺少“兄弟”吗?何必这般在意这个弟弟?
瞧臻才人那张脸就不是安分的,瞧着吧。
等吃了苦头,主子自个儿就明白了。
辛言忱端坐于高位,冬鱼退下时粗心地忘了关门,那院内虬曲的梨花树便斜斜地刺入他眼底, 映着无云苍白的天,灼得人眼疼。
端起茶杯, 右手捏着茶盖刮了刮,杂乱的茶叶被水波带走, 他方才仰头饮茶 。
品茶,讲究一个先苦后甘, 可无端的辛言忱却觉得今日这茶水过于涩苦了, 回味的甜都被削走几分。
除了谢美人送来的几册游记,延珍宫也无甚美景可观,辛言忱眯起眼, 避过那灼人的天光,方才瞧见,那斜横张扬的梨树枝上竟有几点动人的白。
才搬进延珍宫几日呢,当初那瑟缩着、毫不起眼的朵朵花苞竟已初绽。
那人低低喟叹:“这日子,还真是一天一个变化。”
花如此,人亦是。
*
御花园的事儿,离辛言忱很远。
早晨张公公递来消息时,他便没想掺一脚。想也知道,一个小宫侍能打听到的消息根本不是秘密,高位侍君们知道的只会更多。
初时他不愿告知裘荀生,也是顾忌着这个。只后来又变了注意,随他去了。
总归去与不去,还得荀生自个儿拿主意。
辛言忱彻底将这事儿抛到脑后,另一边,裘荀生却快步赶回明桂宫,决定去闯一闯那龙潭。
连试几身衣裳,又挑起了首饰,身边伺候的四个宫侍也跟着忙活起来,最终还是秋枣帮着敲定。
“主子,您眉眼生得艳,按理说压一压才好。可御花园指不定有多少人呢,那么最好还是艳一点,足够脱颖而出。”
他拿出那件碧色衫子,走到殿外小心妥帖地捏着衣领展开,瞬间流光倾泻而下。笑道:“主子您瞧,这颜色多亮堂,今儿天好,上面刺的暗纹还闪着呢。”
“您若穿上,陛下必定一眼便能看见。”
秋枣既能打探消息、办事又利落,裘荀生心底愈发满意。觉得这话顺耳,也没在意那碧色衫子究竟艳不艳,便这么定了。
“主子,冬糕手巧,待他给您打扮打扮,妆点一番,倒也来得及。”
秋枣与冬糕沟通了一番,又吩咐余下的春卷、夏粉帮着打下手,俨然成了四人里主事的那个。
裘荀生换好衣裳,在铜镜前的杌子坐下,冬糕轻柔地往他脸上敷着香粉,很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蹙眉。
冬糕低声道:“主子,您眉头松一松,这香粉也好扑的匀称些。”
裘荀生忽略那怪异的感觉,尽量松开眉眼。但只一瞬他又挥开冬糕的手,杌子在地毯上带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站起身,命令道:“手帕。”
接过手帕,用力地擦过脸颊,几下子那方蓝色手帕便白了一大片,香粉那细密熏人的香气在空中散开,似无形而又熏闷的网般缠住那乡野的风。
裘荀生随手将手帕扔到桌上:“陛下既已夸我纯臻,又何必见她时戴一层面具?”
细密的香粉蓦的迸开,自窗棂侧身而过的光线模糊了铜镜。
冬糕安静一瞬,宫中侍君们从来便是如此,男子为讨妻主欢喜而装点自己,又怎能叫戴面具呢......
不等开口,秋枣却笑道:“是极,过度矫揉反而不美。”
裘荀生一顿,忽的看向他:“你读过书?”
矫揉。
这个词听着便文绉绉的。
秋枣正准备拾起桌上的那方手帕,便回头坦然道:“奴才家道中落前也读过些书,粗略识得几个字。后来母亲赌博,便被卖进宫,约莫已有几年。”
裘荀生与他感情不深,随意安慰两句后便问:“那你可懂琴棋书画?”
秋枣点头,他这才高兴起来:“往后你少做些活计,教一教我。”
他说得坦然,便是此事听着不大妥当,仆从四人彼此对视一眼也应了。
裘荀生好歹还记得辛言忱曾叮嘱的话,得了秋枣的好,便也在余下三人面前为他抬一抬面子。
“往后你们听秋枣的便是了。”
解决一桩事的裘荀生心情很好,再望见院里那棵桂树时便觉手痒,这桂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干虬曲结实,被伺候得极好,随便折一枝便是上好的木料。
幼时随着爹娘玩惯了木头,他只恨不得手边有把刀子,好能雕上一些什么。
村头的鸡、山野的狼,或是无形而随意的线条,不拘是什么,总归都是他雕的。
这念头才出现,又一个念头蹦到了脑海:想为陛下献上亲雕的木料。
直到来到御花园,裘荀生心底还想着木雕的事儿,旁人到御花园都是赏花,唯独他不住地瞅着那亭子旁高大的林木。
秋枣低声提醒:“主子,是林侧君。”
林侧君,宫中位份仅次于君后的从四品林侧君,也是那外室出身颇有手段的林斯玉。
裘荀生本就瞧不上他,昨日请安时又被刺了几句,现下望着远处那道月白色身影,瞬间明白对方也是来偶遇陛下的,心底直骂晦气。
正四品的侧君竟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还和他们这些新入宫的争宠,呸,不要脸!
——倒也不夸对方“上进”了。
出门时申时未到,按照脚程估算,不足一盏茶的功夫陛下便会来到御花园。
裘荀生才不想和那心机的林侧君一起呆着,便瞅准了身旁的大块太湖石,轻轻一侧身便躲了进去,也亏得那石头够大,秋枣也跟着躲了进去。
主仆二人,便眼睁睁地瞧着那林侧君越走越近。
“主子,您今日怎的想起赏花了?”
林侧君显然脾气不错,身旁的下人胆子挺大,竟直接问了出来。
透过那太湖石的孔洞,裘荀生恰见男人随意攀折一支杏花,修长指骨揉碎那浅色花瓣,侧脸线条如墨,笑容很有些散漫。
“今儿天好,花开得也好,赏花还需要理由不成。”
裘荀生心底不屑:什么赏花?不就是为了等陛下么。这宫中的男人可真虚伪。
林侧君又道:“挑几支好的,回头送到乾清宫去。”
下人自是应下不提,裘荀生只得躲在太湖石里,看着那主仆二人忙活。
林侧君随意在一条长凳坐下,那下人似乎是个碎嘴子,一边摘花一边与主子闲聊。
“今日原美人没来请安,估摸着过两天他爹就该进宫探望了,这三天两头的,太傅家也是真宠儿子。”
林侧君并未言语,那下人见左右没人,便又道:“主子,您不妨和御医要些调养的方子,先怀上才好。不拒一女半儿,这后宫人越来越多了,终归有个孩子傍身才最妥当。”
话虽在理,但的确有些僭越,皇嗣之事,又哪里容得一个下人妄议?
裘荀生在暗处听着,眉头都忍不住蹙起,这林侧君到底是外室出身,看似风光,实则连个下人都管不住,实在窝囊得很。
谁知转瞬,那边竟谈论起了他。
“主子,您是不喜欢那臻才人么?还是昨日请安时,他哪里惹了您不快?不过也对,就算得了赐字,不过是个乡下来的.......”
那长凳上的男子终于有了反应,目光从手中的杏花挪开,他温柔平静地制止道:“长乐,慎言。”
见长乐似有委屈,他低叹一声,这才道:“哪里是惹我不快?不过触景生情罢了。”
“我见他站在那坤宁宫内,言行礼仪虽周到无措,眼神里却怅惘惊慌。这后宫啊,终究是陌生了点儿。”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自己,空有一张脸,不过徒增欺凌罢了。”
长乐皱眉:“主子,您可莫要糊涂......”
最后一朵杏花也被揉碎,林侧君随意扔掉手中那秃枝,笑道:“长乐啊长乐,你主子有那么糊涂么?便是有心护着旁人,也得先将自己护好才是。”
“走吧,给陛下送花儿去。”
他笑着接过那几支杏花,捧在怀里,不在意月白色衣衫被压出褶子,朝着另一边离开。
月白色系带在春风下舒展,别有一番自在。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秋枣才道:“主子.....”
裘荀生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道:“嗯?”
“主子,您可莫要被他人三言两语蒙蔽,这后宫没有简单的,更何况那可是......”从四品侧君。
裘荀生却不耐地打断他:“行了,我心里有数。”
无视秋枣担忧的目光,少年自顾自地整理好衣衫,朝着太湖石外走去。
蒙蔽?什么蒙蔽?
他自己有眼睛、有耳朵,又怎么会被蒙蔽?
路过那棵杏树时,看着青砖上散落的几朵杏花,裘荀生忍不住还是有些别扭。
这林侧君.....虽说外室出身,又擅于勾引女子,但到底品行不坏,只是口无遮拦了些,到底不够谨慎。
他想起辛言忱的叮嘱,也忍不住感叹,这后宫人人果真戴着面具。
*
酉时刚过,敬事房递来消息。
今儿的绿头牌,翻的是臻才人。
想也知道,下午在御花园必定发生了什么,否则怎会略过两个未侍过寝的贵人,只翻了个小小才人?
冬鱼一脸果然如此,忍不住偷瞧主子的神情,却只听男人吩咐:“多准备些金瓜子银瓜子,给明桂宫送去。”
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主子竟帮着臻才人准备赏钱?!
别说冬鱼,另外几条鱼也没回过神。春鱼眼底划过嫉妒,夏鱼更是直接问道:“主子,这笔银子可不少。”
春鱼夏鱼两人在辛府长大,对于银钱看得更重,得知宫中这初次侍寝前赏钱的规矩,只觉得和往水里丢银子没区别,连个影儿都看不到。
若是自个儿侍寝、讨个彩头也就罢了,可旁人侍寝,用得着帮着给钱么?那添的彩头又不是自个儿的!
他们看着辛言忱,眼神和听见“正君在妻主与小侍行.房时帮着擦.拭”没有区别。
秋鱼安静地添着茶水,虽未吭声,心底却想道,主子这心倒是颇软,只是不知道能忍到几时。
比起其他侍君,旁观自己好友受宠......那滋味又要更不好受上几分。
这事儿被交给秋鱼来办,辛言忱便继续翻着那游记,心底想着,荀生总归不会在意那几碟子桃花酥了罢。
夜灯如豆,翻着那泛黄的纸张,他复又想起那许贵人。
辛言忱也是之后才知晓,那出身从三品归德将军府的许贵人,竟是个庶子,难怪年幼时便去寺庙清修祈福,难怪只称呼为“父亲”。
位份在荀生之上、尚未侍寝的便只有他与许贵人两人。
那般清修过的人,周身总带着安静的气息。便是被一个才人压过,总归不会与谢美人一般,随便扇人巴掌就是了。
*
许是辛言忱赠的金瓜子真起了作用,裘荀生的侍寝顺利得不可思议。
原美人没有发病、谢美人没找麻烦、许贵人没吭声、思美人没作妖,便连林侧君这等宠侍也没往乾清宫送些汤汤水水。
他坐在那红色轿子上,来到乾清宫,见到了他心底的那道明黄.色身影。
她温柔得不可思议,她唤他“臻郎”,她夸他热情,她会在情浓时抚过他的眉眼,吻他的眼睫。
在他闭着眼,眼皮轻颤时,她低低的喟叹在耳畔低响。
像是裘荀生6岁那年误入深山,漫天的雾气凝成细密的水珠,阴沉可怖的山林变得朦胧迷离,满眼只余那雨雾,连呼吸都带着些水汽,像是溺在水底。
记忆里那是极度寒凉的一个冬日。
雾珠掠过眼睫、停在眼皮上,成了一种燎原的火,沸腾的烫。
当年那6岁的男孩,瑟缩在树下,熬过那个孤寂的夜晚。如今16岁的少年,再度迷失在漫天水雾中,明珠高悬,光线穿透那层层雾气,给6岁的男孩送去一点微芒。
裘荀生愿永远停留,
停留在这水雾弥漫、几欲溺毙的夜晚。
*
凝着那茫然失神的琥珀色瞳孔,她俯身落下一个吻,那少年便本能般的闭上眼。
轻轻蒙住他的下半张脸,望着那艳丽张扬的眉眼,她倾身在他耳畔低低喟叹。嗅到她残留的气息,那极度欢.愉的少年下意识松开眉头。
水雾朦胧,细细密密的网将细微的声线扭曲,化作无意义的音节片段。
她说,臻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
裘荀生梦见了下午御花园的那一幕。
林侧君走后不久,自太湖石后走出,他便大大方方的再不遮掩。
但不知怎的,这御花园竟没几个侍君,只有寥寥几个负责洒扫的宫侍,秋枣沉思片刻,只道这后宫人太少。
裘荀生心底不屑。少?君后、林侧君、原美人、谢美人、思美人、许贵人......等等,似乎还缺了谁。
想了半天,他方才想起,还有自己的辛哥哥,辛贵人。
这么多人,这后宫的人哪里少了?他看着秋枣,忽的问道,莫非要将你也收下,这后宫的人才不算少么?
秋枣似是被吓到,清秀的脸蓦的一白,连忙跪下请罪,他心狠,那青砖上磕的都是血,暗青和深红交织着不详的气息。
若被旁人看见,还得怪自己苛责下人,担上不好的名声。
果然如辛哥哥所言,这些下人都得好好调.教。
裘荀生听得烦,便疾步甩开他,朝着亭中走去,那旁边有一个高大的樟木,他想试着折一支下来。
但折下来为了什么呢?他也想不起来,大约是让娘做板凳,让爹给板凳雕上花,到集市上给他换饴糖吃吧。
亭子近在眼前,偏他走了许久都挨不到边,裘荀生难免烦躁,亭旁却突然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惨白的天空刺得人眼疼,香樟树压得很低,暗绿色如一团浓墨般晕开,虬曲的枝干狰狞地夺走空气,整个御花园像是一座逃不开的迷宫。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静静立在亭旁,少女侧站着,比太湖石还坚定地立在原地,望着远处的惨白天空。
以她为中心,似是出现了一颗明珠,一轮指路的明月,撕裂开惨白暗沉的天,在这座迷宫里洒落了光。
裘荀生突然就想起来了。
选秀那日初见,她夸他性情真挚,赐下位份时圣旨上夸他真且纯善。他一步步地走到亭旁,这次仅仅两步,他便立在了她身旁。
她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她亲封的臻郎。
*
她笑了笑,只说,臻才人也来赏花?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