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老了。
他的岁数还不算太苍老,却已经日渐感到身体劳累,难以为继。
多疑的他排查过身旁的人,屡次的试探都无所获,最终他也只能痛苦地意识到,只是他的身体到了知天命的时候,无法不服老。
可又怎能甘愿面对这个事实?
膝下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他们身强力壮,他们富有活力,他们一个比一个,还有野心。
……是啊,也是……
皇帝咳嗽起来,那咳嗽声越来越大,分明京城就在不远处,可是寻回而来的队伍,却连这最后一段路也无法支撑。
他病倒了。
是躺着被送回京城的。
这一次病倒,比几年前还要严重,皇帝在日渐虚弱中,不得已认识到,或许,这就是那个时候。哪怕他再不甘愿,在余下这么多个皇子里,皇帝必须选出最合适的那个人。
他心里是有这个人选的。
——十三皇子。
只除了一个问题,现在十三皇子太过年幼,只有十五岁的他,真的能支撑起这个重任吗?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时,那时候,他从父皇手里接过这个位置,可比现在的十三皇子要稳重多了。
许是人快死了,就越发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也无法避免的,会想起一个已经多年不曾再记忆起来的女人。
……哪怕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个人的容貌仍刻画在他的心头,如此鲜活。
皇帝心里,难免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这些都被他压在了心底,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九皇子登基。
他过往做过的许多事情,都是为了断绝这条路。九皇子代表着他最痛恨,最憎恶,也是最爱,最怀念的日子,越是看着他,皇帝就越是难以压制那种疯狂的念头。
若非虎毒不食子,他都想杀了九皇子。
只是,姚才人的出现,再一次让皇帝想起更多的往事。
……继后吗?
当年诸多事情,皇帝倒是没想到,继后还有这样的胆子。在意识到这点时,他的心里涌现出来的,是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暴怒。
她怎配?
她怎敢!
皇帝感觉到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愤怒,倘若不是身体无法支撑,他怕是要一路杀到凤仪宫去……可这时候,已经不只是身体无法支撑,就连在宫闱把持上,皇帝都未必能避开继后的耳目。
他能感觉得到,那些时有时无的窥探。
哈,皇后怕他不死,也怕他早死。
偏执的,怪异的念头在老皇帝的心头浮现,他恨先皇后,却更恨继后的行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憎恨什么,就算他杀了先后,也不代表着谁都能做出这样的行为。
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这么做!
皇帝站在桌案前,慢慢将已经写好的旨意涂抹掉,动作间,身旁的太监总管神情微变,想必是不知道,为何陛下
在朝夕间,又改变了主意。
不能让十三皇子登基。
不能,让她如愿。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想法是何等偏激怪异,在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后,他倒退着坐下来,感觉这些激昂的情绪,让他几乎无法再站起来。
……不能是十三皇子,那该选谁呢?
他陷入沉思。
剩下的这些子嗣里,也没有哪个能出挑到夺目的地步。
也不知道他沉思了多久,太监总管轻声道:“陛下,九皇子求见。”
皇帝的脸色微动,怒色浮现出来,“不见。”
他怀念起旧年旧事,不代表他真的想要再见到代表那段过往的九皇子。
皇帝就算再有动摇,也从没想过要让九皇子继位。
他当初做的事情太绝,如若让他上位,皇帝都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皇帝根本就不后悔自己做出来的事情。
——怀念,有时只不过是利益既得者在自欺欺人。
可皇帝的话吩咐下去,九皇子的身影依旧出现在门口,在他身后,还跟着个安静的太监,这两人的存在,让乾明宫的气氛变得紧绷起来。
老皇帝眼神浑浊盯着门口,厉声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惊怒之下,这是皇帝最先想到的事。当皇帝的权威,在自己的领域上都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就意味着远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到底是何时出现的问题?
皇帝拼命转动着已经有些生锈了的脑子,试图在这暧|昧不明的局势里找出最清晰的那条线。
“陛下,”九皇子平静地说道,“虽然对你没什么指望,不过到你去死之前,烦请不要留下任何旨意。”
皇帝怒视着九皇子,那凶恶的神情,恨不得将他给吃了。
“放肆!”
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有看过这个孩子的脸?
在他离开离宫后,已经有好几年,只余下在宫宴上模糊不清的脸,可现在,再看到他的时候,那些鲜明的记忆再一次涌现而来。
九皇子是诸多皇子皇女里,长得最漂亮美丽的一个。对一个少年,或许用这样的词汇还不为过,可套在已经二十出头的九皇子身上却是有些妖异。
但是皇帝看到他那张脸,有的只有纯然的暴怒。
“来人,把九皇子给寡人拖下去!”
皇帝的怒吼在殿内回荡,奇异的是,却连一个动作的人都没有。他悚然一惊,猛地看向身侧的太监总管。只见那人一如既往低着头,恭敬的模样,就好像他仍然站在皇帝的身旁。
“你,连你也背叛了寡人?”
那一瞬间,比起愤怒,最先涌上来的是惊恐。如果连太监总管都背叛了他,那……他还没想清楚,这身体就摇晃着坐倒下来,竟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多少,呼吸的时候,还能听到宛如抽拉的怪异感。
老皇帝弓着身,拼命咳嗽起来,耳边是越来
越靠近的脚步声。
“陛下的身体不适,该好好休养才是。”九皇子平静地说道,“柳总管,还不快带着陛下去歇息??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是。”
柳总管上前来,要搀扶起皇帝。
皇帝拼着最后一股力气推开了柳总管的手,嗬嗬喘着气,“暗卫呢?寡人的暗卫都滚去哪里了?”
这时候,站在九皇子身后的清俊太监抬起头来,笑吟吟地说道:“陛下,您能在乾明宫内见到我们,那些暗卫此刻是何状态,难道您猜不出来吗?”
此时宫内还效忠着皇帝的人,自然是这些暗卫。
可哪怕是他们,也是无能为力。
毕竟……
有石黎在。
皇帝怕是不会相信,在这套制度下打造出来的存在,也是有养虎为患,反噬其主的可能。
石黎不可能完全掌握住暗卫,可拖住他们,那还是大有可为的。
当皇帝废掉了立储的旨意,又打算重新再立的时候,为何九皇子能这么快收到消息……等老皇帝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会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只是这个时候的皇帝,已经起不来身。
皇帝起不来身,说不得话,大惊大怒之下,他的身体更差下去,也意味着死期不远。
九皇子什么都没有做,除了那一日的出场吓坏了皇帝,致使他的身体更加衰败下去外,他当真……什么都没做。
他仅仅只是冰冷注视着老皇帝与死亡为伍,日渐腐朽下去。
直到驾崩的前一息,诸多王公大臣围绕在床榻前,更有哭倒在床前的诸多皇子皇孙。老皇帝好似回春那般,颤巍巍着坐起身来,在那么多人里,朝着九皇子伸出手。
那绝不是祝福,绝不是欢喜,苍老的手掌抓着温热的手指,从喉咙间挤出破碎的字句,几乎无法凑成话,“不要……葬……”
都到这最后一刻,他好似也认了命,清楚无法挽回更多的事,只在临死前,竟是与那个女人,说出了几乎相同的话。
他根本没有说清楚,九皇子却好似明了了他的意思。
他笑起来。
“陛下想要与母后葬在一起?”一个冰凉,没有任何笑意的微笑,“儿臣知道了。”
老皇帝瞪大了眼,喉咙嗬嗬作响,仿佛是颤动的爬虫,那扭曲挣扎的身躯过分臃肿,最后一丝挣扎的生气也消散了。
皇帝被活活气死,守在床边的柳总管却眼疾手快地伸手,将那无法瞑目的眼给阖上。而后带着哭腔,与那退后一步,垂下头来的九皇子一起——
“皇帝宾天了!”
…
当许多事情都做足了准备,当局面都如意料中一般走上既定的道路,当所有的一切都在掌控里,赫连容的心里浮现的念头,却绝非是快意。
他并不非得要这个皇位。
可要是皇后与十三皇子想要,那他便不会给。
他并不非得要活着。
可要是能
看到那些人痛恨的眼神,那也称得上舒坦。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殿……陛下!”
刚登基,惊蛰有时总会捋不直舌头,说起旧时的称呼。
赫连容回头看他,握着他的手,淡声说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两件事。”惊蛰笑眯眯地抱着他的胳膊,将他往殿内拖,“陛下想先知道哪一件?”
“让你最高兴的。”
赫连容低声,摸过惊蛰的眉角。
惊蛰为难皱眉,嘟哝着:“两件都很让人高兴。”
“那你先知道的哪一件?”
惊蛰兴高采烈起来:“茅子世说,有我家人的消息。”
赫连容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岑家翻案。
黄庆天被贬官外放,黄家虽没到伤筋动骨,却也在这件事里颜面大损,主持这件事的人,就是惊蛰自己。
虽有弹劾,不过都被新帝压了下去。
岑家被平反,许多事情惊蛰要做起来,就名正言顺了许多。
“那的确值得高兴。”赫连容任由惊蛰拉着他走,懒散地说道,“那另一桩是什么?”
他的身体比从前暖和了些,但也只是有些暖和,还没到彻底恢复的地步。在赫连容答应解毒后,宗元信乐不可支,花了很大的功夫一点点解除,但在最后一步时,发现了异样……在他身体内的毒性,除却悲歌外,仿若还有活物。
悲歌与那活物彻底融为一体,就不再只是单纯的剧毒。
这无疑打击了宗元信的自信,这最后一步不能成,到底就搁置下来。
宗元信碰了壁,反倒越挫越勇,这数年来一并折腾着,好歹将赫连容的身体折腾得好了些……至少不必每夜承受那醒来就要剧痛的痛苦。
“宗元信找到了解毒的关键。”惊蛰笑得更加高兴,“说是与蛊虫有关,虫巫已经在带来的路上,不日就能给你解毒。”
景元帝和惊蛰这般拉拉扯扯的模样,在宫里已是常态。
这两位年幼在宫里就这般黏糊,入主皇宫后,他们亲昵的姿态并不随岁月而疏远,反倒是越发亲近。这皇宫里都是猴精儿,谁能猜不到这两位的关系?
纵是猜到又如何?
景元帝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他的宽厚,温顺,更像是一头懒洋洋打着哈欠的猛兽,趴在山头晒着太阳。
而惊蛰就仿佛是相伴而生的阳光。
是让景元帝如此平静的理由。
“这让你很高兴?”景元帝扬眉,轻笑起来,“你的身体在抖。”
兴奋愉悦到极致的时候,的确连手指都会颤栗起来,惊蛰那细微的反应被景元帝捕捉到,这让他有些羞耻,却又清了清喉咙,认真说着:“你说过,要与我一起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啊……
这对曾经的九皇子来说,无疑是个诅咒,对现在的赫连容而言,终于像是个祝福。
“嗯。”
赫连容亲吻上惊蛰的额头。
是的。
我会与你,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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