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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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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余晖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跃出一线橘红,挤进人的视线之中。

暖光覆着眼睫,反射的弧光使眼前人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宁澹忖了忖,接受沈遥凌的赞扬。

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遥凌眸子很圆,眼尾微微上翘,琥珀色的眼珠总比别人多一分顽皮,湿漉漉的,好似一头纯洁无瑕的幼鹿。

你以为她朝你跑过来是要钻进你的怀里,但当你伸开手,她又立即跑开,眼里的纯洁也变作了狡黠,告诉你刚刚都在逗你玩。

宁澹习惯迅速地找到每个人的弱点,对沈遥凌,他也同样下过判断。

这是一个很好看透,但很难讨好的人。

宁澹不擅长讨好,便等着她的靠近。

她每每要打什么主意时,那小鹿的天真和蝴蝶的狡黠便会一齐冒出来,在眼角眉梢窜来窜去,观看她写在脸上的心思,也是一种很长久的趣味。

但现在,那些全都消失了。

他曾经觉得她看向他的目光发冷。

现在,连那种冷意都察觉不到了。

好像在她的眼眸里,他又从一个不想被看见的人,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遥凌朝着他的脸上明明带着笑。

但那笑容,可以给鱼,给花,给那个他觉得平庸卑懦的老师,怎么能给他呢。

沈遥凌夸完他,对着地上那热气腾腾的栗子一阵可惜。

但她随即发现不妙。

伸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小摊后:“摊主跑了。”

宁澹眼睫微颤,缓缓凝神。

答道:“他并非寻常摊贩,而是一名尚未被画像的逃犯。”

沈遥凌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摊。

“那他是在此发展副业?”

“……”宁澹又顿了顿,声音有些轻而飘,“伺机出城。”

沈遥凌“哦”的一声,点点头。

原来如此。

这里确实离城门较近,又人多热闹,或许就是想等守备不严时混出去。

方才他大约是发现了附近的守卫,故意将铁锅倾倒想趁乱逃跑,叫自己后退,也是避免再闹出人命,让这场骚乱拖延一点时间。

沈遥凌关心地问:“那还抓得到他吗?”

宁澹点点头:“发现他的时候,四周的通道便已全部封住。”

原本只是个很简单的小任务。

没想到,沈遥凌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那瞬,他胸腔几乎震裂。原来惧怕……是这般清晰的滋味。

沈遥凌听罢,也是松了一口气。

能抓住就好。

不然,她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沈夭意解释栗子没了的事。

沈夭意绝对会说她又在瞎编了。

宁澹提醒道。

“接近年关,城中有些不太平。你出门时最好带着三五家丁。”

沈遥凌点点头,记下了他的教诲。

遂转身道别。

“那我不打搅宁公子执行公务。”

宁澹怔了怔。

他终于发觉,宁公子这个称呼,有些刺耳。

他对沈遥凌直称为“你”,沈遥凌却言辞客气。

虽然从前,沈遥凌也不是没这么叫过。

但大多数时候,沈遥凌会对他直呼其名。

或者干脆撇去姓名。

毕竟赤野林中,只有他们二人,姓名也失了意义。

那般叫法,多久没听到过了?

“等等。”宁澹开口。

沈遥凌疑惑回头。

宁澹看着沈遥凌,视线沿着她的眉眼、鼻尖、唇角一路描摹。

没有找到一丝想要留下的痕迹。

风卷着落叶在身后沙沙作响,有些隐匿的心声藏在了躁动的声响间。

宁澹像是被谁催促着一般,着急而没准备地开口:“东郊姓王的人家新起了一幢茅屋。”

“啊?”

沈遥凌懵住。

这是什么意思。

刚刚讲完一个逃犯炒栗子的故事,现在轮到了砌房子的故事?

宁澹抿了抿唇,接着开口。

“王家在挖地窖时,挖出来数样古物。”

“其中有一彩绘蟠龙盘,许是先朝观星台上留下的祭神物。”

“都点检司已将其买下,明日戌时要抬着从朝营门前经过,会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届时可以细看。”

沈遥凌曾有段时间很是痴迷古玩文物,一听便知道,这彩绘蟠龙盘定是价值不菲,进了官府手中定会被严加看护起来,往后很难再亲眼看见,这个机会倒是难得。

若是从前,沈遥凌定然如饥如渴地想看,而且会从现在这一刻就开始迫不及待。

但多活过了一辈子,沈遥凌对这些物事的兴趣也没那么浓了。

沈遥凌感叹道:“真是好东西。谢谢你,我知道了。”

宁澹眉眼舒展,轻声回。

“不必。”

想起什么似的,宁澹又追加了一句提醒。

“戌时,别忘了。”

沈遥凌眉梢微扬,点点头。

心中暗道。

也没必要记这么仔细吧。

她也不打算去凑那个热闹。

宁澹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目光落在沈遥凌身上,这回再没了别的话说。

沈遥凌见怪不怪,弯唇朝他一笑,摆手道别。

颊边淡紫的耳珰随着动作悠悠晃荡,衬着如玉的面颊,水光流转。

她果然将那块玛瑙打作了耳珰。

不知为何,宁澹手心微微一紧。

沈遥凌旋身离去,厚重的斗篷很快覆住了细柳似的身形,步伐有些漫不经心。

一枚香囊挂在侧旁,时而被风吹出了斗篷之外,又被丝

绳牵绊着。

她还做了新的香囊。

宁澹默默忖着,目光一动不动,直至那道身影消失。

-

翌日一早,沈家门外来客。

院门被敲得咚咚作响,一听这客人就很有活力。

过了须臾,沈遥凌的卧房外也响起呼唤声。

“三小姐,三小姐——”

沈遥凌往枕头底下钻了钻,卷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熟练地求饶。

“娘亲,再让我睡一会儿。”

这大冬天的,晨起时分外艰难。

门外的声音依旧不绝。

“三小姐,三小姐醒醒,您同窗来找您。”

沈遥凌在半梦半醒中听到这话,忽地清醒了不少。

但还没有完全清醒。

想着是哪个猪头打上门来了?

等反应过来,沈遥凌扯下蒙脸的被子,犹豫地问。

“是谁?”

门外答,“是安姑娘。”

沈遥凌仍在愣神,好似还在梦中。

呆了会儿才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串脚步声雀跃地小跑进来。

沈遥凌穿着中衣下榻,绕过珠帘,果然看见安桉一脸兴奋地冲进来。

她穿着鹅黄小袄,脸颊嫩红,活泼泼的身上还带着冬日清晨料峭的寒意。

沈遥凌没完全清醒的声音有些闷。

“安桉,你怎么来了。”

说完她又有些懊悔。

这话听起来,不像欢迎。

但她只是一时间没想好措辞。

毕竟,从未有过同龄的姑娘到她家中来找过她。

更何况还是她尚未晨起洗漱的时候,直接进了她的卧房。

这样的亲密,很是陌生,但并不讨厌。

她暗暗纠结,安桉却毫不经意。

嗓音脆生生地:“遥遥!快起来跟我去看蓝眼睛的秃驴。”

说着捂住嘴,小声地改了口。

“不是,是游学回来的僧人,其中有一些是异邦人。”

从那日太学院里出现匪人时,沈遥凌将安桉护在怀中之后,安桉对她的称呼就变得更亲切了。

沈遥凌打了个哈欠,不解。

“秃驴有什么好看的?”

即便是蓝眼睛,也不值得大早上跑去看吧。

安桉老实地摇头。

“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看。”

“但是郭典学说,叫我们去看。”

沈遥凌明白了。

定然是这些僧人回京之后要传经授课,因此联络了太学院,安排些学生去听。

虽然昨天沈遥凌还在想着,在家待着无聊,不如早些去学堂上学。

但上学跟同学玩和上学听讲,还是不同的。

她有些犹豫,便问道:“都叫了谁?”

安桉报了一串名字。

沈遥凌琢磨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这选人的规律。

安桉似通晓她的心意,抢先答道。

“郭典学说要找长得好看的,镇一镇场子。”

沈遥凌惊叹,郭典学怎么在这么不寻常的地方好胜心这么重。

她抖震精神,点点头。

“那我去。”

到了天心阁,沈遥凌发现其余人都已经在了。

隔了几日未见,再看到这群小狗,沈遥凌觉得分外可亲。

其他人见到她并不惊讶,打了声招呼:“遥姐也来了。”

沈遥凌含蓄地点点头:“毕竟长得好看。”

聊了一会儿,安桉悄悄地捅咕她一下。

伸出一根指尖,指了指某个方向。

“真的是蓝眼珠哎。”

沈遥凌抬眸扫了眼。

只见那异邦僧人翠眸高鼻,皮肤白皙,是个皮相很好看的秃头,他身穿僧袍,但那双翠色的眸子稍稍抬起时,却波光潋滟,好似十分风流多情。

也难怪郭典学要找人来镇场。

毕竟为了体现人灵地杰,外貌是最直观的攀比。

沈遥凌也有了些好奇。

“异邦人也信佛?”

“不,他们信的不是佛教,而是叫什么,瓦都里教。只不过这些信徒也被统称为僧人罢了。”

沈遥凌仔细一看,确实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与常见的僧袍不同。

“据说这瓦都里教原本就是起于外邦,大偃的僧人游学到那个海外小国后,受到感召改变了信仰,成为了瓦都里的信徒,并将那边的信徒也带了过来。”

“郭典学说,他们还带回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宝石,是我们这里没有的,让我们好好听听。”

竟然还能这样。

佛寺的年轻僧人大多都是自小养在寺庙之中,佛寺是一种归属,亦是一种传承,几个月的游学,就能叫他们改变信仰?

沈遥凌直觉地感到不祥。

他们围着站了一会儿,那蓝眼僧人叽里咕噜地开始讲话。

旁边立着一人,等他讲完一句,便用大偃话复述一句。

听起来,就是些很寻常的教义。

重复提到得比较多的一句话是,人生一切皆有可能。

这听上去也是一句充满勉励的好话。

至于其它的,就更没有什么趣味。

看了半晌,沈遥凌最感兴趣的,却是那个通晓外邦语言的大偃僧人。

沈遥凌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想看大偃对外朝的记录,可少之又少、很难找寻。

但这么多年以来外朝视大偃为金山银库,定然会留下不少的记载,从他们所著的书里,或许反而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但想要读通他们的书,就得先学会他们的语言。

沈遥凌暗暗记下这个想法,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实施。

过了晌午,那些僧人仍在喋喋

不休,沈遥凌早已经坐不住了。

她使了个眼色,安桉就立刻跟了上来。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学生跟着她们溜了出来,实在是没法儿捱到散会。

“怎么说?”有人挤眉弄眼。

“溜都溜了,干脆一起去玩呗。”

“就是,就是!北园的湖已经冻上冰了,可厚了,咱们去那里玩儿?”

沈遥凌也点点头。

几个少年人凑在一处,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玩,就玩到了黄昏。

北园里的更夫敲着锣经过,喊着“酉时已至——”

沈遥凌愣了下,这才想起来宁澹说的那个蟠龙盘,酉时会经过朝营门。

算了,现在也赶不及了,更何况本就没打算去。

沈遥凌分神想了一下,很快安桉从后面踩着冰滑过来要捉她,她便再没空闲想了。

-

休息日较为难得,宁澹往往会去公主府度过。

这日也是如此。

只是他到了哪里都一样,即便在母亲面前也沉默寡言,若不是宁珏公主拘着他坐下,他或许会干脆跑去后院练剑。

金丝楠木桌后,坐着位华贵妇人。

她相貌端容而不失威严,剑锋一样锋锐而笔直的眉毛,和瘦削挺立的鼻骨,使她越发添了几分清冷高傲,分明身上没有过多装饰,却乍一看去只觉光华闪摇,原是她那双眸子,锋利剔透得能穿透人心。

这是位冰霜似的美人,被年华沉淀成了不易融化的高山之雪。

屋中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幔帘尽数挽起,一丝不苟地束在廊柱上,显得自成一派的厅堂越发空旷通达。

宁澹凭几而坐,指尖转着杯热茶,却不饮。

檀香慢慢燃着。

美妇人终于忍不住,以手支额,按了按额角。

“已过了半个时辰了。”

“回回来本宫这里便是静坐,你这是折磨本宫?”

宁澹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了母亲一眼。

慢而不经心地说。

“儿子来尽孝。”

宁珏公主暗自吸气压抑心火。

儿子是她生的,生出来这副脾性,她也没有办法。

或许是因为与常人有异的身世,也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天赋总需要用些别的东西来交换。

这孩子的魂窍里仿佛缺了些什么,也因此变得更加锋锐。

宁澹在人群中总是像被拘束着。

他与周遭这些同他模样相似的活物没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他是一把锐利的剑,能够杀灭所有灾厄,但因为他的冰冷不近人情,他像是也能够随时随地能够刺伤所有人。

甚至连宁珏公主也会察觉得到,在儿子身旁有种无形的界限,就算是她也无法擅自踏入。

但总之,她这个做母亲的,已经是宁澹身边最为亲近之人。

宁澹办事极有原则,每隔

三日必会到她府上来待个半日,意为尽孝。

只是这孝还是不尽为好。

每每连累她也被迫静坐。

受罚一般。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宁珏公主启唇,问道。

“陛下特意让你在太学院修心,想叫你与同龄人亲近些,到现在,可有什么进益?”

宁澹闻言,唇线慢慢抿得更直。

见他这样,宁珏公主便猜想到答案,心中难免失望。

失望归失望,宁珏公主心中并没有什么埋怨。

她很清楚自己的孩子与常人不同。

自然不能与常人有着一样的期待。

即便是会损伤一些做母亲的乐趣,她也仍然相信,这个孩子不会就这样被世俗大流摒弃。

他总能适应的。

只是,还是有些心疼。

公主轻喃着,自言自语似的出声。

“太学院那么多孩子,难道就一个令你高兴的人都没有?”

宁澹脖颈更挺直几分。

他看了会儿母亲,说:“有。”

公主叹气:“嗯,我就知道……什么!”

她转过头来,一双美目瞪圆了:“谁?!”

她极意外这个回答。

宁澹独自住在宁府,平时生活大小事务,她从不干涉,连仆人都配得极少,除了为他往后盘算,还有一个考量,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周遭的一切。

这还是她第一回听到,宁澹亲口说,身边有了朋友。

看着母亲的反应,宁澹又微微低下头。

声音却仍是沉稳。

“等会儿我要去同她见面。”

声直调平的嗓音里,宁珏公主却硬生生听出几分笃定的、暗自的欢喜。

莫名的,宁珏公主心神一动。

心中越发肯定地猜测。

儿子所指的这个人,应当是个女子。

宁珏公主嘴角隐秘地扬了扬,轻声问。

“什么时候?”

“傍晚。”宁澹目光挪向窗外。

今日仍是晴日。

应当会有晚霞。

“去看一个她喜欢的东西。”

语气中隐有炫耀。

这在他身上,是极其难得的情绪。

公主的心腔几乎承受不住骤然的雀跃,有些发颤。

压着躁动,又缓声地问:“她喜欢的?是什么?”

“祭祀的盘子。”

似是怕自己说得不清楚,宁澹抬手比了比,“从前的皇帝,祭神前净手的盘子。”

宁珏公主:“……”

她是不是高兴早了。

哪有人,会在傍晚,特意带着姑娘家,去看古人洗手的盘子。

看着自己儿子俊逸神秀的侧脸,再听着他说的话。

宁珏公主顿了顿,将想说的咽回了喉咙口。

默了一会儿,仍是选择了鼓励。

“嗯。祝你们玩得开心。”

宁澹点了点头。

到了时间,宁澹向公主告辞。

仰看天边,恰是夕阳在西峰,叠翠萦残雪。

宁澹踩着霞光,到朝营门时,恰巧是酉时。

他选了个人少僻静的高处等。

宁澹等人的姿势很安静,几乎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干,只是专注地等。

时间久了,很容易将他与石刻人像混为一谈。

宁澹等着。

一直等到了都点检司的人马抬着几个木箱而来,在朝营门卸下,一样一样搬出来粗略清洗、风干。

宁澹仍然等着。

他盯着蟠龙盘,似乎觉得沈遥凌来得晚,会少看了几眼,他便替她看。

等到那蟠龙盘和其它的古物被擦拭一番,重新装入了木箱中,被小心翼翼地运走了。

宁澹转身,跃到一旁的屋脊上去,在视野更开阔的高处去等。

等到了酉时过。

又等到了亥时过。

四野漆黑,宁澹知道,沈遥凌不会来了。

他手心紧紧贴着屋脊上的瓦,冰冷的凉意穿过他的血脉,钻入他的骨头缝。

原来是这样。

沈遥凌已经不喜欢这些旧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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