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盛平将宁澹迎到上座,屋中已坐了不少人。
宁澹略扫一眼,既有朝中依附喻盛平的官僚,也有医塾里的年轻学子。
只不过,不论年纪大小、关系远近,都几乎无人出声,即便偶尔要同旁人讲话,也是交头接耳低声絮语。
显得分外安静。
倒不像是来看望拜访。
而像是在肃穆的学堂中上课一般。
喻盛平入座,底下更没人敢再开口。
一双双眼睛似田鸡瞪得鼓鼓,抻着脖子静默地齐齐瞅过来。
宁澹余光能瞥见旁边坐着喻绮昕。
她靠在红木椅中,仍是与先前无甚区别的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之态,时不时朝底下的宾客点头问安。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场景瘆人。
宁澹睫羽低垂,眼波沉静,仿佛很是适应这间四周皆静的屋宇,又仿佛已经超然物外。
实则却在走神。
他想到,若是沈遥凌在这儿,一定会搓着胳膊往他身后缩,缩到别人看不见了,再嘟囔一句,这般架势,到底是探病还是上坟。
唇边不自禁莞然,因意识到身处何处,又缓缓隐去。
宁澹收神,听到喻盛平在旁边讲话。
“……匪徒出现在太学乃是冲着医塾而来,吾女又首当其冲,多亏圣上恩慈,有若渊公子护着医塾的安危,这才没有酿成恶果。”
喻盛平嗓音颤动,仿佛后怕不已,提及陛下时更是感念不已,又述说了一番陛下的恩德,对医药世家的罔极之泽。
在场的田鸡……不,在场人都随之动容。
宁澹安然地看着喻盛平,眸中依然水波不兴。
五日之前禁军捉到一个毁坏城墙的外族细作,那人经了一番拷打吐露出更多消息,其中便有一条,有其同伙埋伏在太学之中,欲要对喻家长女不利,因为喻家对朝廷效死输忠,乃是大偃皇帝一大臂膀,若能重创,大偃便不会再如此固若金汤。
这些话递到陛下面前,立即惹了陛下震怒。
当夜金銮殿上下宫人尽数被罚,灯火通夜不熄。
陛下继天立极已近四十年,脾性并不算好。
但这回显然怒火未泄,全憋在胸腹中。
身为天子,该骂的人不能骂,只能拿身边近侍出气,竟也有此般憋屈境地。
什么细作,只是幌子罢了。
陛下利眼看得分明,知道喻家这是故意提醒朝廷,喻家功若丘山,甚至能影响江山社稷。
却也只能忍让。
不仅要忍让,还要命令宁澹保护好喻家大小姐,万万不能遭“贼人”损伤。
喻家的一场戏,戏台搭到了天子脚下。
逼得天子也当他们的戏子。
若是当真圣眷正隆,这倒也并非不能容忍,毕竟喻家虽然行径乖张,却也只是撒痴卖乖,想博陛下眷怜。
但若是陛下心中早有积怨。
这桩桩件件,便无疑成了挑衅。
宁澹静静地看喻盛平演得情真意切。
心中也在猜测。
喻家究竟是真的全然不知晓陛下的厌恶,还是蓄意激怒陛下。
但也仅仅猜了一瞬,念头便消散。
不论真实的想法如何,天家现在与喻家还是“琴瑟和鸣”。
喻盛平说完,朝喻崎昕招了招手。
喻崎昕乖顺地走到人前,喻盛平揽住她的肩膀,语调不乏骄傲。
“本来有一事要告知诸位,恰巧诸位都在。”
“这倒是一件好事。”
“还请诸位看看,小女近日的成就。”
喻崎昕面色微红,似是羞赧地侧了侧身。
几名下人抬着一个圆盘从侧门而入,来到众人面前。
看清那物事后,有人被惊吓到,也有人“咦”的一声,满是新奇。
那圆盘上乍一看全是人的舌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用某种材质捏得像是人舌,状貌各有不同。
有的如豆渣炒黄,有的薄白如米饮敷舌,这分明,是对应着不同的病症。
喻盛平扬手道。
“这是小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根据《舌苔图谱》制出来的,来,昕儿,你自己说。”
喻崎昕矮身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又不乏力道。
“各位见笑了。”
“这东西本不入流,是为了方便我在医塾的同窗们练习之用。”
“望闻问切中,观舌之务最是关键,又分为苔色、舌质、舌尖、舌心、燥润及舌边、舌根,书上形容繁杂,即便有绘图,也时常使人迷惑。我见同窗们日日为其烦忧,便请喻家的医师和工匠根据图谱做了此物,可亲眼见得,可亲手摸得,比书卷上的文字要易懂得多。”
“父亲抬爱我,见了我这把戏便赞赏,说要推而广之。请诸位长辈先替我掌掌眼,不要闹了笑话才是。”
众人闻言都是惊叹。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若在医馆都能用上,大夫会要轻松得多。
而更珍贵的是,喻崎昕小小年纪,能关怀同窗又能别出机杼,俨然已有领头人的风范。
喻崎昕说完,便让下人们将圆盘抬得更近,便于观摩,众人也齐齐围上来研究探讨。
喻盛平满意地抚须而笑,眸中满是慈和与骄傲。
但,余光注意到旁边无甚反应的宁若渊,心中又有些不满。
暗怪陛下怎的派来这样一个愣头青,完全不经世故,若是换一个人来,此时定会喜气洋洋地贺喜一番,再顺势呈去陛下面前大为赞扬。
喻家女饱受惊吓摧折却仍出以公心的形象,就该这样立起来。
偏偏这无亲父教导的宁若渊不通人情,只是兀自呆坐不动,使他的苦心白废一半。
喻盛平偏头向一侧,无声冷哼。
掐着点坐满了半个时辰,宁澹起身。
喻盛平先前一直
以后脑勺对着他,不愿多跟他说一句话,见他要走便转过脸来,又是满面春风地寒暄。
“昕儿,你去送若渊公子。”
喻崎昕乖顺地应了一声,走到宁澹侧旁,娇而不怯地抬了抬手。
“公子,请。”
这才是大家闺秀。
看着喻崎昕的在场之人无不这么想。
宁澹抬脚出门,天家的轿辇已没再候在门外,意思便是,无需再进宫回禀。
喻崎昕静默陪在身侧,随着宁澹亦步亦趋。
面上仍含着微笑,心中却多了几分尴尬和恼怒。
这人与个锯嘴葫芦无异,难道要她先搭话?他一路上自顾自地大步走在前头,倒好似真把她当成了个陪同丫鬟。
走到院外,喻崎昕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宁公子。”
温柔的语气差点没拿捏住。
宁澹偏头。
喻崎昕仰视着他,神情柔婉,轻声道。
“在太学院时,多亏有你相助。宁公子往后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地做到。”
宁澹目光越过长街,落在不远处沈家门前的阀阅上。
果真思考了一会儿。
道:“你知道疙瘩山?”
“疙、疙瘩……”喻绮昕语塞。
见她神情不似了然,宁澹摇摇头。
“你找到疙瘩山便告诉我。”
“……好。”喻绮昕微微呆滞地应承。
宁澹大步离去。
喻绮昕僵滞过后,脸色乍青乍白。
她以千金贵女身份许以重诺,又小意逢迎,宁澹不仅不为所动,还这疙瘩那疙瘩地敷衍她。
如此轻视。
她有哪里做得不好?
偏偏,他又是父亲极为看重之人。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
父亲为她铺的路,她走得,她值得。
-
刚放假时,沈遥凌很快乐。
而到如今,冬休已过了好几日,沈遥凌渐渐觉得无聊了。
整日待在家中,该玩的都玩遍了,而且因为在母亲面前露脸过多,时不时就被捉住教训两句。
都有点怀念上学堂的日子。
至少,她能哄骗老师给她写书。
还有那群小狗同窗,不用她开口,便会自己想着法儿地打发时间。
现在,她只能一手百无聊赖地翻着看过了的话本子,另一手跟沈夭意玩双陆。
沈夭意掷了个骰子,也是兴趣缺缺。
骰子都没看清,明明能过中河,结果棋子挪到逢门就停下。
沈遥凌叹一口气,都懒得提醒。
院外的□□上却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又从近而远,进了主院。
沈遥凌迁怒:“父亲为何天天有客来!都说些什么呢?”
这阵子,主院里时
不时就充满了这般的欢声笑语,岂不是衬得她更无聊了。
沈夭意撑着下颌,抬眸扫了她一眼。
倦倦地道:“你去打听打听。”
沈遥凌说我不。
时下风气虽然不重男女之防,但也只是同窗和友人之间。
没有半点干系的男女见面,往往还是有些窘困的。
二姐诓骗她,她才不会去。
沈夭意轻嗤一声,招来一个方才从外边儿回来的仆婢,问。
“今日父亲见的又是何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小丫鬟矮身答道:“回二小姐,是欧阳思大人。”
欧阳思。
这倒不让人意外。
欧阳思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但是在两年前,他还是个入京不久的落魄书生。
他潜心想要做赋成名,却遭旁人取笑贬低,说如若他这种乡巴佬也能写成文章,路边的狗便也能奏乐,叫他莫要再浪费稿纸云云。
欧阳思自然委屈愤懑,某天夜里喝了不少闷酒,结果醉倒街边,被人偷空了钱袋子。
这成了压倒欧阳思的最后一根稻草,欧阳思悲愤之下干脆孤注一掷,趁着未醒全的酒意,将手头的最终稿贴在了山风亭的游廊边。
这是京城许多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他将自己呕心沥血做出的文章贴在这里,或许是为了嘲讽自己怀才不遇,也或许是想以文代人“享受”一回做官的滋味。
但总之,结局不止于此。
那日沈遥凌的父亲沈大人起得颇早,经过游廊时见到了这篇散落的文章,尽管上面贴了主人自叙,称自己仅是人世间一张不足挂齿的浮萍,沈大人仍是将这篇路边的文章通读完了。
并提笔在其上作一则序,又写下“不能以人废言”的鼓励言语,亲笔落下沈世安的署名后,扬长而去。
沈世安的名字引来过路之人争相传阅。
欧阳思的文采虽然略微拙钝,但文质却蕴意深远,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于是玩笑一般,又有几位大臣挨个地在那篇文章上做注释,作别序,赞其作者通晓博物、颇有情致。
如此一来,欧阳思一夜之间声名大噪,整个京城的文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头,豪贵之家争相传写他的文章,以至于一时间“京都纸贵”。
不仅如此,他还掀起了一股新兴的潮流,山风亭旁的游廊从此常常贴满俊才贤士们的诗文想要效仿,来此处观摩研习他人文章的人也络绎不绝,逐渐成了文人雅客们心中的圣地,时不时还真有一两人能从中崭露头角,改天换命。
欧阳思得此机遇,对那几位给他题字作序的大人自是感激涕零,几乎每个年节都要上门拜访,沈遥凌对他的名号自然不会陌生。
只是奇怪:“可现在非年非节,他是不是来得更频了些?”
沈夭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去前厅瞧瞧。”
“去干嘛,去挨骂?”
“才不会,他们乐意你去。”沈夭意笑得玩味。
沈遥凌忽然醒过味儿来了……
欧阳思来得勤,乃是因为他尚未娶亲,而沈大人家中还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
敢情这番殷勤是献给她们的?
她前世一心想着宁澹,从未关心过这档子事。
沈夭意见她明白,又戏谑道。
“你真该去看看。才子佳人,不正是你爱看的话本里常写的?”
知道沈夭意坏透了,沈遥凌根本不接这茬,摇摇头道。
“这算哪门子的才子佳人。”
“欧阳大人时常到访,乃是冲着父亲的恩惠。”
“即便有我们的缘故,也只是因为花箔期将至,父亲母亲定然会操心我们的婚事。他身为父亲的半个门生,必然要表现得积极些,露出梦寐魂求之态。实际却并非为了求取好女,乃是表露对父亲、对沈家的尊敬想往之意。”
“说到底,与我们并无什么干系,更没有什么缠绵可言。”
沈夭意深深看着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只是戏谑之意少了许多。
“乖囡。”沈夭意叹了一声,“看得这样清楚,对你的姻缘很不利的。”
其实说句难听的,世间大多数夫妻的婚姻,都起于糊涂。
若是真将人的一颗心掰开来,一分甜一分苦地算个干净,哪里都难寻到一个合心意的。
沈遥凌话声一顿,呛她。
“宝囡,彼此彼此。”
沈夭意脸色一沉,冷冷道:“不许这样叫,你这个乖囡!”
“宝囡宝囡,你是宝囡!”沈遥凌不甘示弱。
沈夭意抄起双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追过来,要打她。
沈遥凌一边大声叫着姐姐的小名一边拔腿乱跑。
两人打闹得快要出汗,但总比先前快要睡着地坚持下棋好些。
上门造访的客人坐不了多久,起身要告辞。
沈如风替父亲送客人出门。
经过与别院最近的小径时,欧阳思不自禁停了一停。
竖起耳朵想要捕捉院里的动静,或许能听到一两句少女的絮语。
沈如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欧阳大人,怎么了?”
面对恩人的长子,欧阳思有些羞赧,忐忑地说。
“风弟,你说,你的两位姊妹仙姝,有没有可能会提起我?不知,不知她们如何评价……”
沈如风仰天想了想,认真地道。
“如果你可以现在在这里摔个大马趴。”
欧阳思一愣。
“再团起来叽里咕噜地滚到池塘里去。”
“砸晕一条大鲤鱼。”
“她们会夸一句你很厉害的。”
欧阳思:“……”
大冬天的,他擦了擦汗,点点头道。
“不好意思,风弟,是我冒犯了。”
欧阳思终于看了出来,这位一向春风和面的沈公子很不满意外人
惦记他的两位妹妹。
他才提了一句,对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仿佛剥去了温和的外衣,露出了凶恶的本相。
沈如风的笑脸看上去依旧清朗亲和。
一只大掌在欧阳思的肩头轻拍了一下,似是安抚。
“放心。”
“我再告诉欧阳大人一条真理。”
“其实姑娘们聚在一起时,是懒得讨论男子的。”
“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动什么芳心。”
“即便要动,也要经过父兄的检视,才是正道。”
“毕竟男子,才最了解男子。”
“明白了吗?”
欧阳思忙不迭地点头。
沈如风亲切地揽着他,继续送他离开。
沈遥凌最后还是被姐姐给抓到了。
她认怂讨饶,免去责罚的代价是,现在上街去替姐姐买一包糖炒栗子。
因为沈夭意跑太多步,嘴里干了,忽然想吃糖炒栗子。
明明家丁就可以去买。
沈遥凌敢怒不敢言,臊沓着脑袋出了门。
背后传来沈夭意的嘱咐声:“要刚出锅的!冷的不要!”
沈遥凌被她喊得也想吃了。
这个时节,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并不好找。
沈遥凌兜兜转转,总算在一处热闹市集看见一个小摊。
她走过去:“小哥,麻烦问下,有刚炒出来的吗?”
摊主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沈遥凌并不意外,又问:“上一批什么时候炒的?”
摊主又摇摇头:“没炒。”
“我刚支的摊,没人来买。”
“你要的话,这就是第一锅。”
“要吗?”
沈遥凌语塞。
也难怪这个时间点了,他的摊还在这摆着,敢情是生手。
旁人家的好栗子,早已经卖空走人了。
沈遥凌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要的,炒吧。”
反正沈夭意只说不要冷的。
没说不要难吃的。
摊主受到了极大鼓励,当即将炉灶烧得更旺。
将栗子哗啦啦地倒进铁锅之中,同黑砂石一道翻炒起来。
沈遥凌不明炒栗子的个中奥妙,只觉得这位摊主动作利落,力气也大,挥舞着铁铲十分麻利,倒也不像个不擅长的生手。
便好奇地凑近了些看。
砂石同栗子一起翻滚着,醇暖的香气很快扑涌而出。
“姑娘你站开些,这铁锅能把你骨头烫化咯!”
摊主紧张地劝道。
沈遥凌点点头,正要往后退一步。
摊主许是太过紧张,手上竟然一滑。
硕大的铁锅被推下炉灶,里边儿翻滚得滚烫的砂石飞扬出来,朝着沈遥凌的面门扑过来。
沈遥凌一悚。
面前倏地划过一道剑光,叮咚数声脆响,黑砂石全被击落在地,在泥地上烫出刺啦的声音。
沈遥凌有些失魂,抬头看向来人。
宁澹双手握剑,锐利眼眸鹰视狼顾地朝她瞥来,身上隐有未熄的剑意。
方才那一瞬几近极限,何况他不自禁失了片刻的从容。
好在终究并未失误,宁澹心中后怕。
沈遥凌也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看了宁澹一眼,沈遥凌赞道:“宁公子好剑。”
宁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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