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后山传一阵来巨响。树顶积雪簌簌震动,山间惊起大片寒鸦。
山下浆洗衣裳的妇人们见怪不怪,动作都不停,只念叨几句,“叶家又闹腾什么呢。”
“管他们闹腾什么,别把山闹塌了就好。”
“说起来,有一年他们家也不知做了什么,把后山石头给崩掉一块。崩掉的那爿山在东边还是西边?”
“靠西边。你们抬头看,光秃秃的那片石头就是。”
“不省心呐。”
山头有一处空旷石地,积雪扫尽,叶扶琉在试验新制的突火/枪。
竹筒容易炸膛,刚才长竹管前端就崩炸开,铁弹子四处激射,烟土升腾。
叶扶琉蹲在地上翻捡炸裂的竹筒,灰扑扑的脸上现出一道不明显的血痕。她人还在兴奋中,拿衣袖随手抹了把脸,不甚在意。
“是不是火药放少了,竹筒里空腔太多,点火才炸了膛?”
魏桓蹲在她身侧,把她的脸抬起,仔细打量右脸颊的细小血痕,深吸口气。
“还好放少了。放多两捧火药,不只地皮掀开,人也一起炸飞。”
叶扶琉装作没听见,还在翻来覆去查验裂开的竹筒。
“兴许是竹枪筒过长,火药填少了。铁弹子沉重,火药燃尽,不足以让铁弹子飞出竹筒,就会在竹筒内炸开。”
琢磨出几分门道,她反倒诧异起来,“完全按照老吴送的枪管尺寸造的。为什么老吴送来的突火/枪可以用,仿制品却不成?”
“竹子质地不同。”
魏桓查验她身上确实只有一道细小划伤,起身取来三尺长空白纸张,放置地上,拿铜镇纸四面镇住。
“工部伤了不少熟练工匠,试验数百次,最后才定下突火/枪的做法。为何造价二两金一支?因为只从固定几处取择大竹,质地、韧性都相差无几,专程运来京城。”
再填充相同分量的火药,同样大小的铁弹子,尽可能减少变数,炸膛、走火的可能大为降低。
“我们随便从后山斩一支竹子,随意填充火药和铁弹子,炸膛未伤着人,已经算运气极好了。”
盛年明媚的小娘子脸上多出道血痕,魏桓心里发沉,又抬起叶扶琉的脸仔细端详,“家里可有药?如果破了相……”
叶扶琉不甚在意地一抹,举起指尖刮下的那点血痕,
“破点油皮算什么伤。你别擦来擦去,过半个时辰我连破口在哪儿都找不到了。”
她又蹲地去摸硝烟余热未尽的长竹筒,魏桓握着她的手,直接把人带去旁边。
“似你这般胡乱琢磨,少说也要炸膛几十次。工部制火器自有一套鉴测办法。把纸拿来,我念,你记。”
取来鲁班尺,魏桓蹲在炸裂的竹筒边,食指中指按住竹筒口径,以鲁班尺细测尺寸,一一念出,叶扶琉在纸上画出图形,记录在案。
头顶日光不知不觉偏移,过了午后。
素秋提食盒转到后山时,迎面吓了一跳。
“哎哟娘子,你这脸……”
叶扶琉满不在乎地抹把脸,“没事,破了点油皮。不疼不痒,马上都好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素秋又吃了一惊,凑近才察觉发红的血痕。
她欲言又止,从荷包里掏出小巧圆镜,“娘子,脸脏成什么样了。快去洗洗。”
铜镜里映出一张黑白花相间的面庞,把叶扶琉自己给惊一跳,“哪来这么多灰?”
她就顶着满头满脸的灰,花猫儿似地蹲了一早上?
叶扶琉起身就跑。
魏桓依旧在两管火/枪边。老吴送来的那支,由工部制作,技艺成熟,试用三次皆未出意外。长短口径等尺寸数目已经熟烂在胸。
他挽袖蘸墨,于白纸上熟练地勾划出图形轮廓。修长指节按住叶家后山伐来的粗竹管,口径略粗。
以鲁班尺测量,计算片刻,纸上涂掉原定长度,加长四寸。
初冬雪后山顶天气,虽然头顶有暖阳,气温谈不上暖和,他却不觉得冷。久违的微微热意在胸腹间涌动。
那是多少年前了?当时明章还在,他正年少。两人冒雪拖两只火炮上山。
当时工部正在改进火炮。意图精炼准头,加长射程。他和明章各有想法,起了争执,互相无法说服,于是两副图纸送到工部,各做了一只火炮。
造的当然是小型火炮。按照原有尺寸缩小五倍,铜管不过半人长,做成铜虎头图案,两尊炮搁在地上,看着甚至有些小巧可爱。
结果铁弹子做大了。看似小巧的火炮当场炸了膛,铁丸崩出几里地,把他们两个炸得半个多月躺床上爬不起身。老师愤怒登门挨个痛骂,躲都无处躲。
但最终还是成功改良了火炮。更为精准,射程加半。
骨节有力的手指按住竹管细端,力量一分分加大,直到耳边传来咔嚓声,竹管裂开一条缝。
“钱塘叶氏竹,柔韧不易裂。”魏桓提笔在纸上写,“试用中号铁弹子。火药或可多添半捧。”
叶扶琉去院子里洗干净了脸,裹着大披风回来,重新蹲在魏桓身侧,兴致盎然地看他测尺寸,画图纸。
纸上画出好多支火/枪。乍看差不多,仔细看去,长短尺寸各有稍微不同。
叶扶琉兴奋起来。“要一个个试过去?”
“一个个地试。”魏桓放下笔,指腹轻拂过她脸上红痕,“我们先试哪个?你来挑。”
轰隆——
轰隆——
叶羡春手一哆嗦,剪子方向一歪,咔嚓剪下枝头最大的半支红梅。
热热闹闹满枝头的盛开红梅,秃了一块。
叶羡春:“……”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鸣夏踩着微微颤抖的地面踱进梅林,抬头看枝头秃了一块的红梅树。
“妹夫和幺娘的性子看起来差得远,骨子里其实有相似之处。”
叶鸣夏眺望尘土滚
滚的远山,“还记得从前幺娘屯了一大匣子火药,说要做焰火那次?”
“如何能不记得?”叶羡春印象深刻,“下山看了次上元节的焰火,极其喜爱,从此就开始囤火药硝石,翻遍藏书,非要自己捣鼓出焰火。”
“家里藏书不够,还写信来京城,专程跟我求教。”
叶鸣夏幽幽地说,“当时我觉得孺子可教,翻遍大内馆藏的丹方古籍,抄录了许多硝石火药相关的方子寄来钱塘。在京城翘首坐等幺娘制成‘天下独一无二的漂亮焰火’,寄到京城来……”
叶羡春:“炸了半爿山头。抬头看西边,光秃秃那处山石就是。”
叶鸣夏:“师父当时还在钱塘,人气着了。不舍得打幺娘,写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叶羡春:“不是不舍得打,是幺娘炸伤了手,哭得眼泪滂沱,师父心疼得跟着哭,半夜背幺娘下山求医。郎中也吓得不轻,擦净血污细看,还好只伤了皮肉。但如此折腾一场,师父哪还舍得责罚。扔了火药硝石了事。”
叶鸣夏倒不知叶扶琉炸伤手的事,听得后怕:“山头炸就炸了,还好人无大碍。”
叶羡春默了默:“人无大碍,因为当时幺娘年纪小,手上无钱,屯的火药硝石不多。现在她屯了半屋子。”
叶鸣夏:“……”
轰隆——山顶又传来轰鸣。
大地微微震颤。尘土飞扬。
叶家两位兄长抬头无言遥望山顶。
“幺娘屯火药,妹夫制火/枪。”叶鸣夏喃喃地道,“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叶羡春心疼地摸剪秃的花枝:“师父如今不在钱塘,山头炸就炸了。别把我的两亩梅花炸飞就好……”
轰隆——
——
“长五尺三分,口径半尺。填充中号铁弹子三十枚。火药八捧。”
叶扶琉记录在案,小心地藏身在石头后方。“三郎,我点火了。”
桐油引线点燃,两人坐在巨山石背后,眼看引线火星一路燃烧。
新制好的突火/枪放在二十尺开外,面朝山坡下方。
之前连续两次射火成功,这是第三次。即便以工部严苛标准,连续三次射火而不炸膛,已经算一支成功的火/枪。
轰隆——
浓烟滚滚,前方薄雪地皮表层猛烈掀开一道沟壑。
叶扶琉从巨石后探出脑袋,快活地喊,“成了!”
魏桓起身走近,仔细查验完好无损的竹管。
工部研制火器引发不少伤亡,工匠抵触使用不同产地的竹管。天下各地都产竹,但突火/枪的数目却供不应求。
“扶琉,可否取一批你家的后山竹?”魏桓思忖着询问,“得老吴相赠突火/枪,我想回赠一批竹管。让他试试就地取材,研制火器。”
“山里竹子多的是,砍百来根送你的旧部下没问题。”
叶扶琉稀罕地抱着火/枪不放,“但说好了,新造好
的这支我可要留下。”
“当然。”魏桓握住她的手,两人踩着滑溜溜的石阶下山,“扶琉亲手制的第一支火/枪,当然会留在叶家。”
叶扶琉纠正说,“三郎和我一起制的□□。”
得了稀罕东西,心里开心畅快,脸上的笑容止不住。
她走着走着,人突然不老实地探过去,抚摸身侧郎君柔软的唇角。
“我好开心呀!三郎你也开心对不对,笑一笑。”
“我在笑。”
“不是这种无声的微笑,是眼睛弯弯,露出白牙,极为开心畅快的那种笑法。”
魏桓任她摸,莞尔道,“齿如瓠犀,美目盼兮,是形容扶琉这般的美貌小娘子的。”
叶扶琉一手抱着新得的稀罕火/枪不放,另一手挽着中意的郎君下山,不以为然道,
“也可以形容美貌的郎君嘛。别对着山崖那边,身子转过来,畅快笑一次试试看?”
魏桓依旧不出声,但眼睛里早已聚满笑意,依言转过身来,在叶扶琉期待的目光里,凑近吻住了嫣红的唇。
——
十二月中,大寒。钱塘开始连绵下雪。
雪势还是不似北方的冬日大雪。头天下了整夜,山间银装素裹,第二天太阳出来又化去一半,化雪成冰,上山石阶走一步滑一步,泥泞难行。
魏桓上一次山花去平日两倍时辰。
傍晚时,叶扶琉开口留人住下。
“白天上山还好点,入夜了踩着滑溜溜的石阶下山,当心摔下去。山上常有猎户冬天出事。”
魏大在旁边赞同。“娘子说得有理。反正冬天闲着也无事,郎君留下住几天,等冰化了再下山便是。”提着灯笼正要出门,叶扶琉把他叫住了。
“三郎留下,你能走?你是觉得自己长得壮实就不会摔下山呢,还是你觉得大半夜摔下几百尺山崖,拍拍屁股就能起身?魏大也留下住几天。”
魏大还要争辩,叶扶琉一句话叫他彻底哑了火。
“素秋的婚事叶家已经开始打算了。有人嘴里说要迎娶,喊了多少日子了?说说看,迎娶定在哪天?聘礼在何处?登门的媒人呢?”
魏大尴尬地摸摸鼻子,“总得……总得让郎君先把婚事办了。我再等等。”
叶扶琉一点头。“行,那你慢慢等。素秋过年正好双十,女郎最好的年岁。等开了春,我跟附近乡亲提一提,钱塘本地有合适的人选相看起来。”
魏大原地一怔,顿时急眼了,“还相看什么人选!人选不是早定了吗!”
叶扶琉嗤了声:“无媒无聘,嘴上说句求娶就定了?定什么了?我还觉得魏二人不错,烧得一手好菜,素秋可以考虑考虑呢。”
魏大:“……”
这下赶魏大走他都不走了,转头冲出去找人。
这边不大不小一场争执,魏桓坐在炭盆边,铜钳子拨开细炭,挑出几粒装进鎏金小手炉里。叶扶琉站在门边瞅着他动作,
不说话。
两只鎏金手炉里装好细炭,魏桓走出檐下,递一只给叶扶琉,这才开口说:“魏大身上是有官职的。人虽离职卸任,名字还挂在兵部。京城局势近期有变,或再起北伐兵事。前几日我问他,若朝廷征召他回兵部复职,他可愿回。他说愿意。”
叶扶琉想了想,“所以他不请媒人不下聘……是想等领兵复职,风风光光迎娶我家素秋呢?”
“或许。”
“他身上有无官职跟迎娶有什么关系?朝廷的事说不准,一两年不复职,难不成要素秋等他一两年?”
叶扶琉不客气地说,“真当我家素秋寻不到别的好人家,要吊死在他一棵树上?眼下素秋愿意嫁他这白丁,过几年即便他复职成将军,素秋可不见得愿意等了。明天我就跟魏大放话去,三郎,你可别拦我。”
魏桓当然不会拦。
一人揣一个暖手炉,两人在漫天飘落的细雪里,放下长檐挡风帘。魏桓在围栏里点起小炉,一整套茶具摊开,不紧不慢地开始研磨茶粉,烹煮雪水。
长案对面,叶扶琉取出大摞账册,取出小巧玲珑的玉算盘,开始噼里啪啦算账。
平日不怎么见她用算盘,没想到拨算起来飞快。一炷香功夫不到,已经复核好两本账簿,再翻开总账比对。
魏桓停下手里磨制茶粉的动作,凝眸注视,目光里带欣赏。
等叶扶琉扔下账本伸了个懒腰,他才以木勺搅了搅煮沸的雪水,往锅子里加一小捧干净新雪,舀出少许雪水热汤,添入茶盏,以茶筅击拂茶汤,细心点出一个花色。
叶扶琉停下算账的动作,新奇地看他点茶。
“上次的银杏叶好看。这次瞧着不像银杏叶了?”
沸水咕噜咕噜地蒸腾,叶扶琉凑近细看,两人舒展的眼角眉梢在蒸腾热汽中显得朦胧。
茶筅在茶汤表面击拂出连串的雪白泡沫,这回点出的是六瓣雪花形状。
两人各捧一盏银兔毫,在满山飘拂的细雪里喝茶。
魏桓:“之前不怎么见你算账。”
算账繁琐,叶扶琉不喜欢。
“之前的月账都是素秋帮忙。但年底算总账,江南二十五处叶家铺子的账册都往钱塘送,年底这回躲不掉的。”
魏桓了然点头。
叶扶琉噼里啪啦算了整个时辰的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抬头地问,“如果朝廷征召,魏大愿意回兵部复职,你呢?”
“朝廷征召与我不相干。”魏桓淡漠喝茶,“明年开春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明年开春,我要继续在江南各处做生意的。你跟?”
“跟。”
“那你得学起来。”叶扶琉随手捡起一本账册递去对面,
“看看账本。这本是泰州城那家大布庄铺子送来的。看不明白的地方问我。”
热腾腾的水汽环绕长屋檐下,对坐的两个人影改成并排而坐,指着账册小声议论。身影越凑越近,又挤挤挨挨偎在一处。
啪嗒,账册掉在地上。
“嘎——嘎——”隔着院墙传来一阵响亮的鸣叫声。
叫声实在太吵,大煞风景,周围旖旎气氛散了个干净。
原本依偎着欲拥吻的两人无言对视,魏桓:“家里养了鹅?”
叶扶琉闷笑,“惊不惊喜?是你送的那对大雁。”
冬至那日,魏家郑重送来一对活雁聘礼。叶家怕大冷天冻坏了,特意在笼子旁边烧起炭盆,温暖如春。大雁养得活蹦乱跳的,整天嘎嘎叫。
“北方婚娶过礼都送活雁。“叶扶琉百思不得其解,“有没有人说过一对活雁送去女郎家里,之后怎么处置了?”
魏桓还真没想过,“一直养着?”
“好吵。”叶扶琉捂着耳朵商量,“等开春就放了吧?上次在五口镇时,鹰儿进山抓了只大雁,雁肉不怎么好吃。”
“……聘礼吃不得。还是放生好。”
“那就等雪化开春,找个好天气,我们把雁拎去后山放了。”
叶扶琉拿定主意,仰头笑问,“刚才算账算到哪儿了?哎我账本呢?”
“账本等忙完再找。”
“我们忙什么?”叶扶琉故意问。
“忙……”魏桓只说一个字便闭嘴不言。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眼神亮晶晶的小娘子,指腹摩挲几下嫣红的唇珠,吻了上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