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买茶从未见过四点的天空。
浓云荫蔽了整块天空,看上去像是要下大雨,月光晦暗,明明灭灭间万籁俱寂。
她下楼时齐燕华已经在等她了。
上个时代的青琐第一美人,所有人为之神魂颠倒的万人迷穿着全黑西装,佐以珍珠袖扣,眉头微蹙,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是个人起这么早心情都不好,月买茶打了个哈欠,慢悠悠下楼,跟在齐燕华后面上了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没睡觉?”齐燕华闭着眼,靠在椅背上问。
“嗯,太紧张了。”月买茶给自己戴上出席葬礼用的网纱后,又打了个哈欠。
不喜欢生母是一回事,讲礼貌又是一回事。
怕学齐燕华闭目养神睡过去,她便降下车窗,想从凌晨的凉风里汲取些凉意。
“昨天我和第一议席长见面,他问我你和李惨绿的事。”
月买茶挑了挑眉。
第一议席长,李惨绿他爷爷?
“他想早点定下来。”
“您呢?”月买茶懒懒地问,齐燕华的语气听上去可不像是想她和李惨绿早点定下来的样子。
“我是觉得等你跟封轻的关系好点了再说。”
霎那间月买茶脑里闪过一大堆婆媳剧的片段。
“不可能,你别指望我去讨好她。”
“只是坐下谈谈。”齐燕华抬手揉揉太阳穴,“过几天你二嫂回国了我让她陪你去见封轻。”
月买茶唔了声,然后看向窗外。
路灯一盏盏被甩在身后,约莫一个小时过去,车停在了粥山墓园前。
凌晨五点,天还是没亮。
一弧弯月隐隐约约亮在铅灰浓云后,整座城市还在睡觉,包括面前这座葬着许多英烈先辈的山。
月买茶对粥山的印象全来自权威新闻,为了时政看新闻的高三时期,她老是听到xxx在粥山殡仪馆火化的通讯。
那时她在想什么?反正不是想亡母,也不是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触碰到这个国度的金字塔尖。
路过一排又一排墓碑群后,齐燕华在一个很陡的小坡前停住脚步,他迈开步子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小坡,然后伸手使劲,把月买茶拉了上去。
“不知道去哪的话还是穿平底鞋得好。”继续往前走时,齐燕华提醒月买茶。
月买茶看了眼脚踩十二厘米高跟鞋,又唔了声。
两人的脚步很快就停在一片别致而孤独的墓碑前。
那四周簇拥着不知名的刺很多的藤蔓和小花。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折一枝花。”齐燕华说完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月买茶遽然生出一股朝他扔橘子的冲动。
齐燕华已经成了个背影了。
天地空旷,他的背影渺小又伟岸。
莫名难过着收回眼神,月买茶看了眼墓碑。
许是昨晚玩狠了,月买茶的肚子突然抽痛起来,四下打量着没人,她便蹲了下去,扶着墓碑看上面的字。
监护人有事从来不瞒她,还主动跟她说。
他最想跟她说的就是她的母亲,据他说,她母亲是他的救赎。
救赎?月买茶讽刺地扯扯嘴角,一字一句地念出墓碑上的字,“江颂声,生于198X年10月31日,死于201X年5月1日……”
“那今年是五十五岁了。”月买茶喃喃算着生母的岁数,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死亡的年份对不上。
不寒而栗,月买茶抬头,心虚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被一声“你好”吓得坐到了地上。
气呼呼地抬头,她又被吓了一跳。
来人是陈院院长林风致。
陈院全称陈嫣然学院,由上将军陈嫣然创立,为国家提供女性力量。
法理上,陈院院长的等级比议院长高。也就是比齐燕华等八位议席长的等级还高。
“我扶你起来吧。”
林风致温柔地伸出手,就当她要碰到月买茶时,月买茶脑子一抽,往后挪了下屁股,背部磕到坚硬的墓碑,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有多荒谬。
那只手在空中顿了下,又朝月买茶伸去。
这回月买茶乖乖借着林风致的力站了起来。
“你好。”林风致朝月买茶微笑点头,“我是林风致,来祭拜好友,你呢?”她说着朝月买茶伸出手。
月买茶咬了下舌,把一手的泥泞擦在黑裙上后才伸出手回握林风致那大了她一号的手掌。
好粗糙,月买茶努力挤出一个得体微笑,“您好,林院长,呃……我是路过的,叫月买茶。”
“月买茶,这名字有趣。”林风致没松开她的手。
“出自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扯着自己被困住的手,月买茶尬笑道。
铁娘子这么温柔她不习惯。
“倒是有诗意。”看着月买茶不自在的笑脸和想用力却不敢的手,林风致浅浅一笑,松开了她的手。
“有点凄凉。”林风致转过身,面对墓碑,面带怅然,“或许有别的含义。”
月买茶唔唔地点头,她给自己取这名的时候才六岁,哪想得到那么多。
“她有一个女儿,你知道吗?”
月买茶唔唔地摇头。
见她敷衍模样,林风致笑了下,那笑凄然,似冬日寒风,一下把她卷回到十七年前。
“锦宝的小名?还没取呢。我想想啊,今夜的月色很美,嗯……谢济为我买奶茶去了,那就叫她月买茶吧。”
“林风致,我闺女会写信喽,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小名被谢济否了,他觉得寓意不好,但是我觉得很好听,所以就当做我、你和锦宝的小秘密吧。”
“月买茶在你写信,月买茶,到妈妈这儿来,跟姨姨打招呼。”
“姨姨好——”
幼儿的乳牙啃断回忆,林风致艰难地勾起嘴角,怅然道:“那个女儿叫谢锦宝,她跟她妈妈死在一场火里,她那时才三岁,才会写信。”
“她的第一封信是给我写的,写港城的云像棉花糖,太阳像棒棒糖,写姨姨要记得吃饭。”
“我老是梦到她,梦到她跟我说疼,说姨姨救她。”
“我常常想她长大了会是什么样。”林风致看着月买茶的眼,铿锵道:“我发誓要为她们报仇。”
月买茶被那坚毅的目光吓得后退了步。
“您……您辛苦了。”她垂下眼皮避开林风致有如实质的目光。
“辛苦啊……为梦想努力不辛苦的。”林风致笑出气音来,“小友,我们有缘再会。”
林风致走后不久,齐燕华回来了,他折了一枝流苏,白白的一蓬,像折了一树枝的雪。
他弯腰在墓前放下花,一点不留恋地直起腰,转头对月买茶说:“该走了。”
这会儿天还是没亮,浓云低低地压在头上,叫人喘不过气。
草木生发,根茎破土的声音明显,月买茶酸着鼻子撅起嘴,咕哝道,“好累啊,我不想走了。”
“我能不能死在这啊。”
“胡说八道。”齐燕华蹲下了身,“上来。”
月买茶便束手束脚地上了他的背,印象里只有生父背过她,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有段时间很不开心。”月买茶把手环上齐燕华的脖子,两眼茫茫地喃喃道:“解琟说我妈是个大慈善家,帮了很多人。”
“但只有一个阿姨每年会从意大利给我寄框柠檬来。”
“我就觉得这人好惨啊,做了好事都没人回报。”
“没想到是因为我们早死了。”
她蹭着齐燕华的脸,感受他完美皮相下的完美骨相,他长得年轻,走出去别人只会当他是月买茶的哥哥。
没人会想到爸爸。
他有一副不属于父亲这个庄重的词的祸水相貌。
“我以前叫什么?”
“谢锦宝,前程似锦的锦,宝贝的宝。”齐燕华轻声说。
是个很好的名字,月买茶想,可惜她压不住,“听着像鸡|巴。”
齐燕华的脚步顿了顿,轻轻拍了下月买茶的肩,他柔声反对:“怎么能这么说?”
月买茶没理他,只顾自道:“那今天也是我的忌日喽。”
“还是你的生日。”
“怎么可能,我出生在夏至。”
“那是你的预产期。”
“谢锦宝很受欢迎吗?”
齐燕华弯了弯眉,“嗯。”
“大家都很喜欢……”他顿了下,收回将碰到齿背的舌,把“她”替换成了“你”。
“你说我老这个月生病,是不是因为他们想我了,带我下去玩。”
齐燕华没回答。
月买茶换了个人问:“爸爸后来去了哪儿?”
“他失踪了。”
“没人找他?”
齐燕华点头,他们两个人的脸凑得很近,所以月买茶看到了一丝皱纹。
嘲讽地勾起嘴角,月买茶问:“为什么不早点接我回来。”
齐燕华没跟她争,声音低低地说了对不起。
“以前过得不好吗?”
“没啊,好得很。”月买茶伸手在他发丝间里翻找,想找出他上了年纪的证明,比如白头发,“就是问问。”
小雨突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月买茶瞅了瞅黑压压的乌云。
还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背上突然一热,月买茶发觉有人在看她。
可惜了,她月买茶不爱回头看,所以她注定不知道这人是谁。
“刚刚林风致院长也来了。”擦去齐燕华脸上的雨水,月买茶说。
齐燕华的脚步顿了下。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正要迈步时忽然直起背,带着月买茶转了个方向。
“怎么了?”
齐燕华又转了回来,“你应该早说的。”
背后的滚烫视线着实烫人,月买茶忍不住侧了一点点头。
雨幕隔离了视线,她看到了一对通红眼眶。
“林院长在看我们。”齐燕华突然出声,“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名字难听。”
张嘴的时候,一滴雨落进了月买茶嘴里,咸酸咸酸的。
不愧是京城,月买茶想着,张大嘴又接了好几滴雨,连雨水都比别处的有味道。
莫不是酸雨,不愧是铁娘子,搁化学物质碰着眼,换一般人早泪流满面了。
“茶茶,你在哭?”齐燕华不确定地问。
“没啊,是雨。”月买茶正回头,“快点走吧,雨要下大了。”
齐燕华放快了脚步。
山脚下停了两辆车,一辆齐燕华的专车,一辆是载他们来的劳斯莱斯。
齐燕华走近劳斯莱斯时,月买茶成功找到了根白头发。
“哎呦!”她看着手上黑紫白渐变的发丝,恼怒地踢了踢腿。
她拔着自己的头发了。
“回去洗个热水澡,赵阿姨煮的姜汤要都喝完。”齐燕华嘱咐了一句,回了自己的专车去上班。
*
雨停了,粥山被远远甩在身后,天气按着本周的天气预报晴朗起来,可沙沙的雨声还久未散去。
抬指勾着有如金色绸缎一般的阳光玩,月买茶想起父母死去那天的光景。
那日天气晴好,天空湛蓝,洁白云朵堆叠成一圈,奇形怪状,像精灵住的小屋。
正午的阳光热烈,芦苇草摇荡,阳光随风舞动,草丛忽明忽暗。
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天气,虽说正午的游乐场很无聊,但整体体验来说还是很好很好的。
那是一个很偏僻很偏僻的游乐园,爸爸抱着她,跟一个小商贩换了零钱后,给她买了根香肠。
妈妈则在不停给她擦汗。
下午一两点钟的光景,太阳灼热得人睁不开眼,她缩在爸爸的胸膛挡出来的阴影里,啃着香肠。
那时周边一辆车都没,但爸爸妈妈没有闯红灯。
其实那条马路很窄,几步就能过,但他们还是等到绿灯亮了才过。
一辆卡车也疾驰而过。
那根被月买茶啃的只剩肠衣的廉价香肠里充满了血肉。
路人突然变得很多,他们围着月买茶,说她可怜。
卖香肠的小商贩刚好收摊,便把月买茶送去了警察局。
月买茶在警察局里待了两天一夜。
第二夜是个暴雨夜。
闪电划破深蓝发黑的夜空,照亮雨丝和一把黑伞。
伞下被雨水浸湿的风衣翻飞。
“你是谁?”月买茶踢着自己长至脚尖的黑色裙摆问。
“我叫解琟,是你妈妈的弟弟。”解琟有一张很好看的脸,那张脸让他很快获取了月买茶的信任,“不用叫我舅舅,喊我解琟就好。”
他拿过纸笔,在纸上落下笔锋尖利的两个字。
月买茶也跟着写了遍“解琟”。
解琟满意地点点头,与看管月买茶的警察阿姨说了好久的话,然后对月买茶说,“我们走吧。”
“你不抱我吗?”
出了警局后月买茶才认识到雨下得有多大,雨水已经浸湿了她的黑裙,她不想那裙子再被路边积的污水玷污。
“你不能走吗?”解琟皱了下眉,蹲下身,抱起月买茶时歉然道,“抱歉,我没抱过小孩子,如果你觉得难受的话记得和我说。”
月买茶摇摇头,把头搁在了解琟肩膀上,那是一个能看清警察局的角度。
眼帘因困倦和安全感而降下的最后一刻,月买茶看到了警察局里的三个东西。
警察阿姨的两个红红的眼眶,和潮潮的五一放假通知单。
可五一还早呢。
……
“秋先生今天居然没去上班。”赵阿姨把药递给月买茶时惊叹道。
她印象里秋月白这样的男人可都是工作狂魔。
“我知道了。”月买茶就着温水吞服了剂量加倍的药,说,“你是不是要去旅游。”
赵阿姨点点头,笑道:“去疆区喽,听说那里的花开得很美。”
“那就多玩些天。”月买茶随口给赵阿姨允了无限期的假,“工资照发。”
赵阿姨说了声好嘞。
月买茶听在耳里,觉得她说的是好累。
累也要走路的,去了家里秋月白常去的地方没找到人后,月买茶去了玻璃花房,管家说她要的绿玫瑰到了。
进去时才发现秋月白在这,他坐在最角落,手里玩着一个木制的东西,面容平静,像一潭永无新水注入的死湖。
没说我回来了,月买茶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回来了啊。”秋月白伸手把月买茶揽入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们对我是不是有点太好了。”枕着秋月白的肩膀,月买茶目视前方的绿玫瑰,“就因为我妈妈?”
秋月白喝道:“胡说。”
“当然是胡说了。”月买茶笑着仰望天空,“我那么招人喜欢。”
秋月白牵起嘴角笑了笑:“常常想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
“知道你还活着后,老是担心你因为家庭原因心理不健康。”
“我的心理医生说我的精神状况好得能上教材了。”月买茶说着勾起嘴角,“什么内耗啊焦虑啊自卑啊,我一样都沾不上。”
“可我为什么要内耗焦虑自卑?”月买茶的语气很飘忽,像抓不到的风,“I'mrichandI'mpretty.(我好看又有钱)”
“那些恶心的情绪哪配得上我昂贵又健康的大脑。”
秋月白哈哈笑了起来,“爸爸要是知道你活得这么潇洒,肯定会很高兴。”
“令尊也去了?”月买茶说
“嗯哪。”秋月白淡淡地应了声。
然后他们就没再说话了。
……
后来月买茶想起这个跟秋月白独处的上午,发现此日的天气也晴好。
天也湛蓝,阳光也滚烫。
而那条从出生开始就错乱的路,也没走正。
命运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她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