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志不清的昼夜似乎永无尽头。
漏斗状的地狱里，有的人还活着，有的已经死透了。
有功的不见天日，作恶的高朋满座。
走过东南亚蚊虫肆虐的雨林，跑过纽约纸醉金迷的摩天大楼，月买茶从比弗利山庄的悬崖纵身一跃——
拓着往事的崖壁被火焰扭曲，穿着白大褂的导演们将融化的胶片重新组合，拎着竹篮的妇人指着前方金红交错之地，血日葬身之处，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告诉月买茶：“跳下去，你将重获新生。”
沉疴难愈的身体闻此语，立刻操纵着月买茶跳下去——
那是世间最冷之地，最窄之处，是大天使路西菲尔的归处，狭小空间强压而来，无边压力里，月买茶不断缩小缩小……
婴儿的啼哭陡然爆发，月买茶睁开眼——
路西菲尔金光闪烁的羽翼之下，一个美得让人心悸的旗袍女人露出陶醉微笑。
艳鬼吗，月买茶疑惑着，陷入黑暗。
*
窸窸窣窣的讲话声响起，月买茶艰难地抬了抬重有千斤的眼皮。
刺鼻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昏暗天光攻占视网膜，满眼扭曲的黑白里，月买茶艰难扭头。
只见一大面落地窗立于云浪之下，无根水大滴大滴重重落于玻璃上，碎石声里，雨水自上而下蜿蜒逶迤出痕迹，一滴接一滴，滴入一旗袍美人被立领包裹着的纤长脖颈里。
颈上突然传来刺骨凉意，月买茶瑟缩了下，重重地喘了好久气才反应过来雨水并没有落在自己的领口里。
她的动静惊动了坐在贵妃榻上的旗袍美人。
“可算是醒了。”旗袍美人拿起帕子摁了摁眼，将帕子交给一旁站着的一妩媚年轻女子，站起来，婷婷袅袅地走向月买茶。
红色丝罗旗袍压陷了天鹅绒被子，闻着金绣牡丹和沉香佛珠散发出来的馨香，月买茶听见旗袍美人说：“可怜的孩子。”
一看就没沾过阳春水的白腻纤手轻覆上额，被旗袍美人掌心的粗茧摩挲着，月买茶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人还难受吗？要不要喝水……”旗袍美人操起一口吴侬软语，话里话外都是对月买茶的关心。
月买茶抿着嘴，摇了摇头，“这是哪？”久未说话，她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
“傻孩子，生病了自然在医院。”
医院？还未完全清醒的大脑下意识认为出现在医院不是个好主意。
“哪家医院啊？”月买茶艰难地运转着脑子，半晌才想起来没问旗袍美人她是谁？
这种只有正室夫人才能给人的如沐春风的感觉……应当是齐家的哪位夫人。
齐家？哦，她现在是齐燕华的养女。
“您……”干涸的喉咙一动就有如刀割般疼，月买茶咽了咽喉咙，问道：“您是？”
“这是齐夫人，名唤陈伊人。”照顾月买茶长大的赵阿姨翩然而至，她坐到病床的另一侧，从陈伊人手里接过月买茶，一手搂着她，一手给她喂水喝。
干涸的喉咙与脑浆一同被滋润，迸发出无限活力，月买茶咽了咽喉咙，喃喃道：“伊人？蒹葭？”
“是蒹葭里的那个伊人。”赵阿姨拍着月买茶的背，给她顺气，“我的姑奶奶，你人都差点没了，还有空背诗呢？”
月买茶置若罔闻地眨了眨眼，朝陈伊人笑笑，说：“舅妈好。”
陈伊人闻言一怔，然后勾唇，她脸上的笑意像花苞一样缓缓缓缓绽开，花开到极盛时的笑颜，看呆了月买茶这个见多识广的人。
“傻孩子。”陈伊人伸指点了下月买茶的额头，“我去找医生，你在这好好休息。”
血红的曼妙身姿款款而去，渐渐化成一个红点，最后消失不见。
彻底看不见舅妈时，月买茶动了动身体。
赵阿姨自月买茶六岁起就开始照顾她，自然是心领神会，她起身把病床摇起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边抱怨道：“齐先生和小李先生还有秋先生近来可忙了，连病房都没来几回。”
“你跟小李先生复合了？”赵阿姨唠叨道。
月买茶远赴鹭岛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她，故而她错过了许多事。
月买茶扯扯嘴角嗯了声，片刻后又笑道：“他们要是都在病房看我那才大事不好。”
“帮我把电视开起来。”
屏幕上显示今儿是清明。
清明节可以说是夏州最重要的节日，每五年一次的最高会议在祭拜完烈士后正式召开，宣布上五年的成果和接下来五年的计划，较大的职位变动也往往在此时公布。
“赶上直播了。”月买茶看着电视说。
乌云如水泥板一样压在慈山上，叫人不得喘息，大雨闷闷而急促地下着，润黑耸入云霄的英雄纪念碑，白色雨幕里仍高清的摄像头扫过手举黑伞身穿黑衣的人们，他们仰望着英雄纪念碑，面色沉凝，目光坚毅。
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月买茶的心情也跟着一起沉重起来。
肃穆的仪式结束后，画面变作灰色。中心电视台开始播放记录战争时代同胞受残害的纪录片，画面再一转，灯光明亮的千人议事厅充盈了整个电视机。
黄光骤然而出，月买茶像被照妖镜照住的妖怪那样下意识闭上眼，复而皱着眉头睁开眼，打起精神来看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新闻。
能在这会儿发言的官员讲话总是慢条斯理的，慢腾腾又清晰的话语里，月买茶听见组织部门的长官宣布最大级次的人事变动：
……原三北省议长齐燕华任第九议席长、文化与社会科学院院长……常任议员科学院院长封重任副第九议席长……原深城市长谢冕调任五河省议长……原副第九议席长彭嵩调任岭南省议长……原蛇省议长明浮白调任苏淮省议长……蛇省最高法院院长肃清授予大法官位……海城议长李敏衡……西北区军长齐燕君授予十将军军衔……东南区军长梁简心授予十将军军衔……科学院一级研究员李惨绿任科学院首席……
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一连串的熟悉人名像石子一样将月买茶的心往地下砸。
高攀不起。
“对了，小李先生让你一起来就吃药。”赵阿姨从床头柜的保险箱里拿出一个小匣子，待月买茶用指纹，瞳膜，密码解锁后，小匣子里弹出一颗白色的药片。
药才进喉咙，月买茶就觉得不对劲。
血管里奔腾着从未感受到的力量，四肢不再虚弱，甚至连因久睡而疲劳的精神都亢奋起来。
没多动脑子，月买茶就知道是药的剂量变多了。
她吃这药吃了十五年，任何变动她都感知得到。
升官发财死老婆么？月买茶舔舔牙，“我手机呢？”
赵阿姨了然一笑，从柜子里拿出月买茶的手机，嗔道：“放心，不会让你当原始人的。”
打开手机，月买茶先去看了微信。
置顶的男闺蜜照旧在愚人节的第一秒和最后一秒分别发来“我喜欢你”和“哈哈哈，愚人节玩笑，别当真”。
往下划拉，是私人助理和私人导购发来的消息，多是告诉月买茶谁谁谁邀请她去做什么。
“没想到齐先生看着穷穷的，竟然能做第九议席长。”赵阿姨把月买茶的豆豆眼小羊塞到她怀里，转身整理起边柜上摆得礼物。
“舅舅怎么穷穷的了？”月买茶失笑道。
“齐先生不是故先生和太太的好朋友吗？”赵阿姨不时伸长脖子看看新闻齐燕华的专访，“故先生和故太太不是寒门子弟嘛。”
月买茶听出了赵阿姨的言外之意，两个穷鬼的朋友多半也穷，尤其是在解琟经常匿名接济月买茶已故父母的穷困潦倒的朋友们的情况下。
说实在的，当初明浮白跟月买茶说“你父母在三北省那边有个为人正直的朋友，我们打算让你去他那边待待”的时候月买茶也以为齐燕华是个传统意义上苦大仇深的清官。
一直到见到齐燕华，看到他的气质和脸蛋能把官方统一的黑冲锋衣穿出高定成衣的质感来，月买茶才对他有所改观。
想想当时赵阿姨哭着喊着不让她去乡下的场面和齐燕华出众的家世，月买茶就禁不住笑起来。
“穷穷的人这个年纪能做市长就不错啦。”想着齐燕华四十五岁的年纪，月买茶撑着脸看忙碌的赵阿姨，寻思着这个法国人浪漫过头了。
“舅舅没接你到他那去？”月买茶调侃道：“好大的房子呢，占了一座山。”
“我才下飞机就来医院看你了。”赵阿姨不相信地眨眨眼，“能有咱们在比弗利的家大？”
“家什么家！哈维都换了三个老婆了。”月买茶恨恨把头埋进小羊里，而后又猛地抬头，很老成恐吓道：“不准提哈维了。”
“要是给这里的人知道我以前有个外国爸爸，他们会把我拉去菜市场砍头的。”
赵阿姨啊了声，四下谨慎地望了望，闭嘴了。
月买茶这才一心一意地处理起消息，处理到一半时，生母的好友，定居在意大利的华裔Vivian发来了条消息
她问月买茶能不能跟齐燕夏的女儿齐嘉荣做朋友。
齐嘉荣？月买茶抻了抻脖子，问赵阿姨：“礼物堆里有齐嘉荣这个名字吗？”
赵阿姨翻找了会儿，拿出两个玩偶，一个是穿着lv衣服的steiff熊，月买茶记得要两百多万美元，另一个也是steiff熊，深灰色的，跟junhashimoto的联名，也不便宜。
“这个就是齐嘉荣送的。”赵阿姨捻了捻junhashimoto熊的耳朵：“齐夫人的侍女说她是齐先生的侄女。”
“这是齐先生的另一个侄女送的。不过没署名。”赵阿姨戳戳lv熊。
点点头，月买茶登进一个叫Secret的匿名论坛。
此论坛藏于暗网中，分会员板块和非会员板块，非会员板块鱼龙混杂，多的是刷新人三观的帖子，会员板块跟小型交易所没差，也没什么三观，什么都能交易。
获得会员的资格难拿，财富，消息，美貌，能力，必须达标才能进入会员板块，进入了也不是好事，干什么都得花大价钱。
照例先去普通论坛逛了逛，学了一肚子脏话后，月买茶看到了一个打赌，赌的是“Q2”的小儿子会来自“皇后”还是“太后”。
Q2？齐燕华？月买茶皱起了眉。
到青琐的那天晚上月买茶上Secret搜了下三北省的情况，意外发现那个常年占据夏洲话题版版首的Q2是齐燕华。
齐燕华，前议院长现第二议席长齐问道与已故上将军陈嫣然的第二子，二十五年前进入议院工作，以手腕强硬著称。
不过说起来，第九议席里，谁的手腕不强硬。
只当是屌丝的臆想，月买茶便没看评论区，去会员板块买了个清代的点翠小屋预备做给齐嘉荣的礼物。
才付完款，发小Frederick，金像集团的继承人就打来电话。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那头似乎是家庭晚宴，有小孩子的刺耳的哭声，“再不醒的话我都打算飞去看你了。”
月买茶看了看落地窗外绵延的树林，直觉这不是什么普通医院，就说：“那你可能来不了。”
“却知夏怎么样了？”月买茶问。
却知夏是月买茶最好的女性朋友，不过却知夏继承父母衣钵去做卧底记者后，月买茶就和她绝交了。
早断早好，省的天天提心吊胆。
“她在巴西采访□□。”Frederick说：“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恭喜。”
“恭喜你，我的小公主，你真成公主了。”腓特烈笑道，“要不要发表感言？”
“什么公主？你幼不幼稚？”月买茶冷嗤一声，垂下眼皮，委屈道：“好好的做什么嘲笑我？”
“你不是一直想当公主么。”腓特烈哈哈大笑了会儿，又正声道：“Elle，你还记得你当初说的追李惨绿的理由吗？”
月买茶当然记得。
她说李惨绿不像你们这些注定要继承家业，一眼就看得到未来的人。
她说他是学者，未来有无限可能。
可如今李惨绿也继承了“家业”，他将享无上荣华，同时会被科学院的近卫兵紧紧包围，未来的目的由探索未知变成争取权柄。
“那不是我跟他分手的理由。”月买茶不自在地玩起了头发，“Frederick，去谈个恋爱吧，当你开始去爱了，你就会发现所有理由，分手或追求，都是自大的面子话。”
“爱是毫无理性的偏袒，他喜欢未知，我就爱变动，他原地踏步，我就渴求一成不变。”
Frederick沉默良久，嗯了声：“我会试试的。”
“记得联系你的实验室，我还有事。”腓特烈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月买茶向来很听头号发小的话，当即就去了个电话给自己的实验室。
实验室的负责人的嗓音颤得跟地震一样：“我们在二十天前监测到您的情绪波动过大，会导致高热……”
情绪波动完了也高热完了的金主月买茶哼笑了声，阴森地问道：“实验室平均年薪是多少？”
“五十万。”
“我觉得十五万就够你们花的了。”月买茶哼唧道。
负责人的话里直接带上了哭腔。
“玩笑而已。”大概是由于李惨绿的原因，月买茶对实验室的理工人一点都不刻薄，抬眼看看一边装药的保险箱，她续道：“我的身体情况现在怎么样了？我刚刚吃完药。”
负责人捣鼓了会儿，说把数据发给月买茶了，“居然恢复到了两年前的水平。”他惊叹道。
两年前，月买茶十八，那会儿是她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候，身体状况也前所未有的好。
静默良久，月买茶问：“寿命情况呢？”
负责人立刻低落起来：“还是老样子。”
“我知道了。”月买茶挂断电话，向门口看去：
男人穿着制服，俊美面容淡若水墨，背光站着，像下凡谪仙。
“午安，首席先生。”月买茶疏离地朝他颔首。
李惨绿抿着唇，上扬的丹凤眼尾耷拉着，像无巢可归还被雨淋得飞不起来的宠物鸟：“你原谅过我很多回。”
“我知道，不差这一回。”月买茶冷冷地勾唇，笑意不达眼底，“进来吧，首席先生。”
“我会原谅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