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回家时临近正午,她本打算昨天下午回来,临时有事耽搁到今天上午。
“家中有什么事情吗?”班昭问家中女婢阿郑。
阿郑笑道:“没什么大事。哦,班九郎这几日每天都过来,今一早也过来了,女君不在,他略坐坐就回去了。”
“九郎说是什么事吗?”班昭问阿郑。
女婢摇头:“不知,郎君也问过,但班九郎没说,只说要来拜见你。”
班昭闻言沉思,随后叹了一口气,道:“我明日在家中,若九郎再来,你就说……罢了……”
“姑母!”
班昭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道清越热情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快步而来,三两步跃上阶梯,腰上挂的玉珏荡起又落下。
青年长揖道:“宜僚拜见姑母。”
班昭笑道:“九郎来了,快进来坐,阿郑上蜜水。”
宜僚听到蜜水,脸上一红,跟随姑母进了屋内,道:“姑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班昭笑而不语。
两人隔着小案坐下,阿郑端上一盏蜜水放到宜僚面前,宜僚抬头道了一声谢。
宜僚一早过来,没有吃饭,又饥又渴,于是端起杯盏咕嘟咕嘟喝起来,喝完一抹嘴,道:“姑母家中的蜜水清润可口,正好解渴。”
班昭在他喝完抬手时,正要把帕子递给他,但年轻人动作迅速,哪是平日行事舒徐的班昭能赶得上的。
宜僚也看到姑母停在半空中的月白帕子,那帕子轻柔飘逸就像潺湲的山泉,似乎在嘲笑宜僚的粗鲁。
宜僚讪讪一笑,班昭将帕子放到案上往前一推,无奈道:“你又没带帕子,这条我没用过,你先用着。”
宜僚嘿嘿一笑,拿起帕子,塞到腰间绣虎头的革囊里,班昭的眉头微微一皱。那革囊里估计还放着刀、笔和墨丸。帕子的命运已经注定,不是勾丝,就是染色,总之是毁了。
宜僚道:“姑母这几日不在家中,想必是宫中事务繁忙,姑母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宜僚抬头发现姑母的神色竟然真如自己寒暄中的那般憔悴,眉头微微一皱,道:“姑母千万要保重身体。”
班昭点头,问宜僚:“你书读得如何?读到哪里了?可有不懂的?”
宜僚一一回了,班昭考较完,暗自点头,这孩子已有了班家人的风范。
宜僚的母亲是西域外族,从小又在西域长大,习惯了西域风俗,前几年刚回来,不仅他还有大家都不适应。
“读书一道在于勤,温故而知新。你回去后不要懈怠,每日至少须看上二三十叶,若有不懂可来问我。”班昭温和地叮嘱道。
宜僚应下,他素来性子直藏不住事,刚才一直忍耐回答姑母的问题,现在再也忍不住了。
“姑母,朝廷要去平西域吗?”
班昭闻言,看见宜僚一脸急切的样子,缓缓摇了摇头,道:“朝廷之事,我不甚清楚。”
宜僚听了,眉头一皱,急道:“姑母,你不是天天能见到皇太后?朝廷要去打西域,能不能把我也派过去?这朝廷上下,谁也没有我对西域熟悉。”
班昭眉头微皱:“朝廷大事自有公卿大臣。再者,朝廷选拔良才,有三公郡国二千石征辟或举荐,姑母做不了主。”
宜僚听了,只觉脸火辣辣的,红了白,白了红。他被姑母断然拒绝,面子挂不住,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曹家,连饭也未曾用。
阿郑眼睁睁地看着宜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对班昭道:“女君……九郎来了好几次,女君……”
班昭打断阿郑的话,道:“我饿了。”“我这就为女君端饭去。”阿郑连忙道。
宜僚几乎是狼狈地逃出曹家大门,转到无人的地方,骂了自己一句。找姑母举荐,还不如求大兄呢。
天气闷热,锈灰色的云厚厚压在雒阳城的上空,令人喘不过气起来。
宜僚漫无目地走着,路过一个卖煮饼的小摊前,空空的肚子不肯走嚷着要吃饭。
“来一碗煮饼。”宜僚取出十个钱递过去。
小贩接过钱,但手心仍朝向宜僚,满脸堆笑道:“贵人还差十个钱。”平民多穿白衣(麻布本色),这位着红的青年一定出身世家。
这小贩忒奸滑了,几个月前吃他家煮饼才八钱,现在竟然向自己要二十钱。宜僚本要理论,但看到小贩身上的麻衣磨得稀疏,忍了下来,这十个钱对于自己不值什么,给就给了。
宜僚又添了十个钱,站在一旁等待。没过一会儿,小贩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煮饼,宜僚接过来,捧着直接吃起来。
这天气就是不痛快,热得人要出汗,但又闷得人把汗憋进去。这时吃上一大碗热煮饼,汗就被逼出来,痛快之极。
晶莹的汗珠从宜僚白皙的脸上纷纷滚落,看着仿佛玉人一般。
宜僚吃完,将大碗往案板上一放,道:“又贵又难吃。”说完,扬长而去。
面汤泄了,煮饼粗糙,也不劲道,果然被坑了。宜僚烦躁不已,继续往前闲逛。
一碗煮饼下肚,完全没有感觉。宜僚顺着香味又进了一家饭铺,瞅见一个空位就往里走,不小心撞到正喝酒的客人,赶忙道歉。
“失礼了,我赔老翁一坛……”待宜僚看清那人,脸立马沉下来,居高临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任都护,不,不能这么说了,你现在是戴罪在家。”
这喝酒的人正是前西域都护任尚,满脸冷峻,一瞧就不是好相与的人。他抬眼看了下,嗤道:“原来是先定远侯家的小子,一眨眼就长成大人了。”
宜僚,名勇,全称班勇,字宜僚,是班超与疏勒王室女所生的儿子。
班勇冷哼一声,径直坐在任尚面前,内心烧着一股怨气。
光武中兴,西域与中原原是不通。他的父亲班超九生一死,几乎耗费余生精血,才有西域五十余国臣服大汉的盛况。
任尚倒好,接手没几年,西域就反了。
“来两盘羊肉,一坛酒。”班勇叫道。任尚哼了一声,没有理会这小崽子的不请自来,犹自喝着酒。
班勇伸手拍了下桌案,眼睛盯着任尚,带着一股怨愤道:“阿父走之前,叮嘱你的事,你都忘了吗?四年还不到,西域就反了。你真……”无能。
任尚一手端着酒,一边吃羊肉,道:“你小子知道什么。”
班勇咬牙道:“我知道龟兹王是我阿父所立,鄯善王是汉人外孙,疏勒王是我表舅,于阗、温宿、姑墨皆心向大汉。”
“铿”一声,任尚几乎是将酒盏砸在案上,双目瞪着班勇,眼睛都是红血丝,拳头紧握似乎要打人,浑身的气势顿时凌厉起来。
班勇丝毫不惧,梗着脖子直直地对上任尚。
任尚突然松开拳头,冷笑一声,如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班勇,道:“你是第一个和我这样说话的小子。乃翁杀北匈奴单于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班勇的脸冷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炽热的酒顿时让他的脸烧起来。
他用手指着任尚道:“你是西域的罪人。你知不知道我阿父为了西域和平花费了多少心血?”最后一句话,班勇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犹如失了母亲的幼兽。
任尚端起酒往肚里灌,末了对班勇说了一句:“朝廷要放弃西域了。”
“轰”一声,班勇的脑子几乎炸开了,浑身颤抖,问道:“为什么?梁校尉是良将,段都护等人都是处理西域事务的老臣,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任尚起身,迫近班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零羌反了。”
班勇的身子一震,愤怒道:“羌人反了,讨伐羌人,西域反了,平定西域。为什么要放弃西域?”
任尚呵了一声,道:“因为朝廷没钱。这两年水灾不断,粮食歉收,物价大涨,国库不能支持两线开战。”
班勇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颓然,愤愤地锤了下桌案,嘴里喃喃道:“西域怎么办?怎么能放弃西域?”
任尚站直身子,看了眼班勇,一并结了饭钱,然后就离开了,留下失魂落魄的班勇。
班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愤怒地拿剑在校场练了一通,直到精疲力竭。
暮色四合,班勇瘫坐地上,抬头望向夜空,手里握着一块玉珏。玉珏是他的阿母留给他的。
西域反了,他阿母还好吗?
班超被人谗毁在西域拥爱妻幼子,贪图享乐不思国家。他怕被皇帝猜疑,就与妻子和离。
“爱妻”是班勇的阿母,“幼子”就是班勇。班勇母和离后,另嫁他人,组成新的家庭。
西域在班勇心里有着特殊的意义,别人难以理解的意义。
自从刘隆上次在大朝会上连声叫“要西域”后,邓绥与群臣这几日商议事情时,都没把刘隆带去。
如果有可能,邓绥也不愿放弃西域。自从任尚回来,西域与中原就绝了音信。孤军奋战,怕是凶多吉少,再加上先零羌反以及国库空虚,权衡之后,西域被放弃了。
刘隆年幼,不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就做出决定。但他是皇帝,不能置之不理。若置之不理,邓绥恐他为朝臣看轻,有损皇帝威严。
皇帝聪慧,不让皇帝上朝,不仅百官生疑,也不利于皇帝的培养。
等事情商定,邓绥来到前殿,柔声细语给不到两周岁的刘隆讲道理。刘隆抬头看着母后给他说各郡国的灾情以及国库收入,然后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邓绥摸着刘隆的脑袋,笑着鼓励道:“阿母希望将来有一天,隆儿把丢掉的领土收复回来。”
“收回来!”刘隆坚定地点着头道。邓绥注视着稚嫩的刘隆,感到熨帖的同时,又感到心酸。
江山社稷沉甸甸地压在她们母子肩上。从章德殿发出的每一条轻飘飘的诏令,都牵系着万千生命。有人因着生,有人或许因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