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愣了下,糊里糊涂,果然坐下来——他烧得发飘,脑子没什么余力思考。
盛时安耷拉着脑袋,准备好了听他训斥。
骂吧,随便骂,反正他也不会改……
但是……他瞄了眼桌上的保温杯:他还在发烧,医生说让他多喝水,可不可以先喝点水再开始……
正走神,眼前伸过一只大手,手上,托着一盒牛奶——
“挑,挑食是不对的。”裴昱开口。
崽崽晚饭没吃多少,刚才离开临时餐厅前,他看到有赞助商摆放的牛奶,就跟工作人员要了一瓶。
盛时安愣了愣,呆呆看他一眼,心里明明烫呼呼的,一张嘴却不是那么回事:“你挑得更厉害……”
他有注意的,爸爸晚饭都没怎么动筷子,只干巴巴吃了一碗米饭,喝了半碗汤。
裴昱一阵语塞:他是没怎么吃。
一来发烧没胃口,二来,今晚都是些当地特色菜,没有他平常吃的。
但,但他不吃没事,崽崽要长身体,不吃可不行。
裴昱理不直但气壮:“我是大人。”
盛时安眨眨眼:这话听起来不太对……
但裴昱语速难得的快,不给他时间思考:
“奶,不喝吗?”他再次把奶往他面前递了递。
盛时安还是没接。
裴昱意识到他大概是真不喜欢,就犹豫着要把手收回来,盛时安偏偏在这时飞快伸手,把牛奶抓在手里,闷不吭声抱住。
裴昱伸出手,他还把奶往后藏了藏——都给他了,怎么还能要回去?
“给你……插吸管。”裴昱隐约看出他的迷惑,试探着解释。
盛时安脸红了红:“我自己会——”
说到一半,他又顿住——早上,杨一帆就是让爸爸给插吸管的。
他老老实实把奶交出来,看着裴昱把吸管插好,再次递给他。
他准备伸手接,却再次顿住了——早上,杨一帆就……让他捧着给喝的奶……
杨一帆行,他为什么不行?
裴昱端着奶,诧异地看着幼崽把双手背在背后,一颗小脑袋凑过来,“咕噜”吸了一口,小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他是忘了他有手吗?好笨……好可爱。
裴昱手指紧了紧,几乎想立刻掏出小本本,把笨笨的幼崽画下来,但是不行——崽还在喝奶呢,他可得端稳了,别呛到他……
【一定是我打开方式不对……】
【救命,这是哪组嘉宾,好有爱!恶毒后爸呢?下线了吗?】
【没下线,就在你面前……】
晚上是黄金时段,直播并未关停,不过分成了四个子直播间,观众可以自由选择观看。
4号直播间流量不算大,还有一大半观众是被某些恶意剪辑吸引过来的,此刻,这些观众却像发现了宝藏。
这时,盛时安咕嘟咕嘟喝完一阵奶,小脸红扑扑的,停下来歇气。
“恶毒后爸”酝酿片刻,开声了:“为什么……推颂颂?”
他复盘了刚才的情景,模模糊糊有个想法,但不能确定:崽或许,是在帮他?
“不为什么。”盛时安面色严肃答了句,语气像冰棱子一样硬。
还能是为什么,因为他坏,他不想要别的小孩接近他。
裴昱手指在牛奶盒上敲敲,人有些茫然:他这样不配合,他该怎么继续……管教?
冷静,这没什么难的。裴昱深吸口气。他可是通读过《儿童心理学》畅销套装6册的人。
手指又敲了敲,烧到昏沉的大脑灵光一现,他忽然放下牛奶,起身从自己包里摸出一个软皮线装小本本,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快速画下几道格子。
在第一行格子里,他画下一个五角星,拿给盛时安看:“一天不打架,可以得到一颗星星。”
他才不打架!盛时安小脸黑了黑,闷不吭声。
见盛时安没反应,裴昱想了想,又在旁边加了一颗:“一天不咬人,可以得到两颗星。你……今天没咬人,可以有两颗。”
他又不属狗!!盛时安脸更黑了。
【哈哈哈,崽的表情……】
【莫名有种训小狗狗的感觉……】
“你……有权力生气。”尊重、接纳——裴昱想着书里大写加粗的字体,继续开口,“但打架、咬人……是不对的,要,努力控制。”
“十颗——五,五颗星星,可以换一个奖励。”他笨拙说着,捏紧笔,有些紧张地看着幼崽,不知道这方法对他奏不奏效。
盛时安看着本子上他随手勾勒、却十分可爱的小星星,攥紧手指,喉咙发堵。
前世,他也这么画过,而他……打翻了他的本子。
他不记得具体是因为什么,只记得自己心里总是有很多很多不安,很多很多怀疑,总是觉得没有人爱自己,所以不停地想发脾气。
但是,就算爸爸对他的印象还很不好,他是爱他的,他会爱他的,就像……世上所有的爸爸一样,对吗?
“什么奖励?”他抹了下眼睛,抬起头来看着裴昱,开口时带了点鼻音,瓮声瓮气的。
什么奖励……裴昱摸了下自己裤子口袋——他口袋里倒是还有两块巧克力——节目组让崽崽们上交零食,但没让爸爸交。
不过,巧克力恐怕太简单了,做“奖励”还不够格。
裴昱蹙了下眉,头有些痛:交完哥哥上一笔手术费,他口袋已经所剩无几。
但,哥哥那辆事故车回收掉,很快有一笔钱可以到账,房子……也已经找中介挂出去了,所以,给崽买些小礼物,应该没问题。
昨天默契度游戏,崽说了最喜欢的动画人物是奥特曼,那就这个吧:“奥——”
“我自己选。”盛时安忽然出声。
“什么?”
“奖励——”盛时安低头看着地板上他的大影子和他的小影子叠在一处,红着脸,别别扭扭开口,“我自己选……”
*
盛淮下飞机后先去了趟海外分公司开会。
期间手机开了静音,会议结束,他才看到几个未接电话。
“裴昱?”
拨回电话,他叫出这个对他仍有些陌生的名字,声音淡漠而疏离。
“找我什么事?”
电话那头没有吭声,盛淮蹙了蹙眉:“我很忙,你——”
“舅舅。”
“安安?”
盛淮怔了下,肩背微微放松,声音也松弛些许:“怎么是你接,裴——爸爸呢?”
话毕,他皱了下眉,抬腕看了眼手表,语气不大好:“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睡了。”盛时安声音低得像做贼。
呵。睡了还吱声?盛淮打开电脑,边查看邮件边开口:“叫爸爸接电话,你去睡觉。”
“爸爸睡了。”盛时安声音越发低。接着,盛淮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盛时安的声音大了些,“舅舅,我想回家。”
“怎么了?”盛淮按住鼠标的手一顿。
盛时安久久没有吭声。
盛淮眉心微蹙,正要开口,听他低声说出一串数字:“0413。”
“什么?”
“没什么……”盛时安蹲在小木楼门口,就着月色拢紧身上的条纹小睡衣。
他觉得冷。
4月13号,爸爸……离开他们的日子。舅舅不明白。
“舅舅——”盛时安张了张口,又紧紧闭上。
老爷爷说过,“天机不可泄露”,这句话他本来不懂,“回来”后,却忽然懂了,就像,冥冥之中有人把它的意思刻在他脑子里。
他不能告诉舅舅……老爷爷说泄露“天机”,会发生可怕的“反噬”,老爷爷还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可以忍。管他小的,大的,他什么都能忍。程颂颂他们和爸爸贴贴他都能忍。
他垂下头,眼圈红了红。他只是,有些害怕。
“舅舅,他生病了。”
“谁?”
“爸爸。”盛时安扭头看了眼室内,裴昱还在睡。“爸爸发烧了,39度8。”
体温是傍晚医生给量的。
吃过药应该是降了一些,可裴昱睡着后,体温又升了起来——盛时安没有体温计,但他一直悄悄挨着他,能察觉他像火炉一样热。
越来越热。
“舅舅——”盛时安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声音也抖了抖,“爸爸他会不会……死?”
死?盛淮愣了下。
“我不要爸爸死。”盛时安攥紧手机,声音短促,微微颤抖,“你来接我们回家,不,去医院,舅舅——”
“你在说什么?”听他声音越来越激动,盛淮不得不打断他,“发个烧不会死的。”
“39度8——”
“49度8你再担心这个问题不迟。”
盛时安怔了怔,小脸拉下来:“舅舅!”
爸爸昏睡不醒,舅舅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别以为他听不懂,人是不可能烧到49度的,除非,除非——盛时安脸色陡然发白,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压住了,他把头埋在手臂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熟悉这种感觉。
身上所有肌肉都不受控制地绷紧,睡衣袖子被眼泪洇湿,冷冷贴在他身上,他却摆脱不了那种……被火舌舔过的灼烫感——他需要药……
“盛时安?”
把手机改成免提放在一边,盛淮敲打键盘回复着邮件,半天才发现盛时安没出声。
“还在吗?睡着了?”
“没有……”盛时安虚弱出声。
他声音带着哭腔,盛淮听出一丝异常。
手指顿住,他蹙了蹙眉。
这孩子,也许因为他妈妈是生病走的,才会这样过度反应……
“裴——爸爸不会有事的。”他认真了些,冷静安抚他,“他吃药没有?”
吃了。
吃药了。
爸爸……爸爸就在他身后。
盛时安胸口松了松。
“吃了,但医生说最好去医院——”
“医生自然都这样建议。”盛淮语气平静,让人不由自主跟着镇定下来,“有医生就好,你不用担心,大人抵抗力强,感冒只要按时吃药,很快会好的。”
“不是感冒。”盛时安刚抹干眼睛,想到裴昱背上的伤,喉咙又有些哽咽,“爸爸受了伤。”
他说着,拿着手机走进室内,把摄像头对准床上侧躺的裴昱,小手轻轻掀开他睡衣一角。
裴昱劲瘦的腰线露出来,不知因为发烧还是外伤,腰线往上,皮肤一抹绯红——盛淮只晃了一眼,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舅舅,你看到了吗?”盛时安压低嗓音问。
“嗯。”盛淮也压低嗓音,轻声回。
回完他十分不自在:这是干什么,做贼似的。
“你先出来。”他低声命令盛时安。
“今天受的伤吗?”等盛时安走出房间,盛淮皱眉问。
“不是,已经半个月了。”
半个月,那就好,不是他的责任——半个月前他们还不认识。
盛淮下意识想。
“舅舅,爸爸他——”
“他不会有事。”既然是皮外伤引起的感染,对症服药自然会好,在盛淮看来,盛时安的担心完全是小孩子的天真与胆怯。
“真的吗?”
“真的。”盛淮回答得十分笃定。
盛时安心里安定几分。
“好了,别多想,快去睡觉,舅舅还有事情。”手机上弹出助理的消息提醒,他确实还有工作安排。
“舅舅——”盛时安皱了皱眉。
他“回来”前,舅舅并没有这么忙,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跟他待在一起。
但,和他“回来”前比,舅舅现在的声音……才像个活人。
算了……看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盛时安决定原谅他:
“你放心,我会把人照顾好的。”
“不用你照顾。”盛淮顿了顿,语气透着一丝不满,“他又不是没长手长脚。”
盛时安一怔:舅舅说的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