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冰提裙走上太真宫丹墀,微歪头,单指钩住帷帽的系带,向下扯松,将帷帽从头上摘下来,抱在怀里。她的下巴抵住帽边,目光垂在地上,鞋底慢吞吞向前拖。金乌正从她右侧甬道尽头的墙边落下,将她的脖颈与背脊勾出一条流畅的金色光带,仿佛一只低头的瘦鹤正缓缓走进她的笼。
在被宫女围住之前,李凌冰已经挺起背,抬起下巴,舒展开身上每一寸地方,在宫女服侍下,她脱下披风,喝过薄荷茶,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她撩开纱帐,看见李淮睡熟的脸。
李淮的上半身还赤/裸着,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布,四周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道,盖过了屋内原本的薄荷香。秋日里本不该烧地龙,但从李凌冰走进来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宫室扑面而来的烫。
皇后大概是怕李淮养伤的时候受寒。
李凌冰看着李淮的脸,白润的脸颊挤出两坨白乎乎的肉,眼睛和鼻子都藏在肉里,像颗饱满的水蜜桃。睡熟以后,他不会紧蹙眉头,不会呼吸急促,不会突然惊叫,永远是平顺地一吐一吸,偶尔低声呢喃几句,嘴角也是挂着笑容的。
一个从来不会做噩梦的人,多幸运啊。
她曾见过一人,闭眼以后,有数不清的梦魇会缠上来。她必须像哄孩子般哄那人睡觉,有些时候,又是反过来的。
小霜还跪在榻边给李怀捶腿。她跪得足够久了,久到忍不住用手揉了一下自己酸麻的后腰,十指稍稍舒展后,又立刻像小鼓点一般捶在李淮腿上。她的眼皮不断向下垂,头也不住向旁边歪,仅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神智去驱使一双手。
李淮身边的内侍冯宝轻声点了小霜一句,“姐姐,太真子该沐浴了。”
小霜突然睁开眼睛,慌慌张张站起来,朝冯宝投去感谢的目光,立刻上前来给李凌冰宽衣。
李凌冰笑着推开小霜的手,“你留在这儿照顾淮王爷,贪暖之人应该留在这。”
小霜眨了眨桂圆一般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李凌冰,低下头,并不敢动。李凌冰转身离开,去平日里打坐的青庐睡。宫人将宫灯里的火烛点亮,灯影重重间,房梁上一道黑影闪过,蓝色尾巴追随李凌冰而去。
小霜还待在原地,低头咬唇,显得十分苦恼。
冯保拿了一个软垫放到榻边的地上,用手拍松,微笑道:“姐姐,连我们淮王爷也要听太真子的,她让你留在这,你就安心留在这。夜还长呐,隔着垫子,腿没有那么疼。”
小霜再次朝冯宝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跪在软垫上,果然舒服多了。
李淮在太真观养了十多日,总算又能行动自如。果然如严克所料,铸币的事没有闹出来,李淮虽然惊魂未定,却在皇后反复催促下,不得不重新回辟雍学宫上学。
某日下学后,李淮抬腿进来就向李凌冰抱怨:“严四也是个不堪用的。”
李凌冰眼皮一跳,心想李淮和严克,平日里出双入对,连书也抄同一本,一条绳上的蚂蚱,看起来挺登对的,今日是怎么了?
“难怪辟雍宫里那些人总和他作对,嫌他在讲官面前恃才挑眼,明里暗里请他吃拳头。别说他们,我最近也看他十分不顺眼。他们说的没错,严克除了会读死书,写写腻人的青词,根本是一无是处!”
严克他——会被人欺负?
李凌冰很是吃惊。
记忆里的严克总是谈笑间就决定人生死,白骨堆里坐着的少年皇帝,他不欺负别人已是他人的万幸。
他这样的人也会被其他人欺负吗?
李凌冰想起来,她与严克相遇之时,他已及冠入阁。那夜雪下的很大,值庐的烤火不够旺,前辈们都聚在火堆边议政,拟票,只有他被排斥在外,独自站在门槛上看雪。
李凌冰从他的目光中走过。她悄悄打量他,看见他抓起地上的雪,握在手心融化,雪水顺着他的手指流到柴火上。
内阁的那些老家伙们更冷了。
少年的严克是怎么样的,她从来都不知道。
临冬之月,李淮还贪凉,举起凉掉的茶就“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喝完把茶盅往桌上一砸,突然看到姐姐神情古怪地盯着他,问,“姐姐,你盯着我干什么?”
李凌冰张着一双杏仁大眼看着他,慢慢皱起眉,他突然就明白过来,拳头砸在桌上,震得杯碟颤抖,“严四到现在都没能查出,是谁半夜偷袭我。”
李凌冰想起那个玩笑——挂在李淮身上的眼珠子。他知道是谢忱绑了李淮,也自然知道她这个做姐姐的“苦心”。
严克要是真敢告诉李淮,大概是嫌命太长,她非咬不死他!
恰在此时,李淮补了一句:“更可恶的是,他让我来问你。”
姐弟四目相对,姐姐在心中暗骂一句“混蛋!”,弟弟一派天真自然,“他的原话是——问问你那个不聪慧不美丽不端庄不大方的姐姐,她可能知道些隐情。”
李淮目光炯炯,“姐姐,你真的知道吗?”
李凌冰抓住李淮的手,感情真挚,神态自若,“要是姐姐知道是谁欺负我的宝贝弟弟,姐姐一定亲手给你报仇。可是,弟弟,姐姐真的不知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一定相信我。”
李淮狐疑扫一眼李凌冰,“那严四怎么——”
李凌冰抢白:“他严止厌非神非鬼非贤非圣,也不是什么文王周的后人,会什么起蓍卜卦,哪能事事皆知?他是哄你的,他这个人做人最不地道了。”
李淮点点头,“他这个人的确不地道。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知道我的仇家。”
李凌冰挑眉,背过身去,撇嘴,即使是自己亲的弟弟,也还是讨人厌的崽子堆里的一个,圣贤书里长出的“君子”——女人是高攀不起的!
李凌冰转而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容,试探问:“弟弟,严止厌做了其他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吧?”
李淮是个最藏不住事的,又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立刻和盘托出:“他竟然让他那个做首辅的叔叔停了我的岁赐!你也知道——”李淮探过身来,压低声音,“我刚因为松州商人的事折了八万两银子,年关将至,我府上连块肉都吃不起了!你说他是不是成心让我难堪!”
真要逼李凌冰说出心里话——这岁赐停得绝了!
就该让李淮吃些苦头,苦人堆里才能长出真英雄。李淮这么个亡国之君——虽然是上辈子的事,但眼下发生的铸钱案就是重蹈覆辙的迹象,绝对要扼杀在摇篮里。
李淮晃捡不重要的事情说。
李凌冰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铸钱的事,最后怎么样了?”
李淮手指“哒哒哒”敲着桌面,嘴角一撇,“还能怎么样,严四逼着我把那爿铜铺卖给了另一个商人,只卖了一万两也便罢了,还不给现钱,换成同等价值的粮食来搪塞我。我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统共生了一张嘴,吃到死也吃不完。严四又说以我的名义,把粮食捐给边境的将士。我说一万两的粮食,吃不了一个月,剜我的肉医他严家的疮,他好算计!他也急了,说不惜得这一万两银子,就放在我府上堆着,生了米虫他也不要!他严克现在是主子,我是奴婢,什么都得听他的。他告诉我,他已经同那商人谈妥了,以我之名,捐六万两粮给边疆,让我即刻上疏圣人,说我以自己为表率,倾尽家财,给将士捐了些粮。你说他是不是太嚣张了,他让我写,我就写,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闭嘴!我问你,严家守的是谁的天下?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姓严还是姓李?严家军?那是外头人捧杀他人的诛心之话,你也学着他们说?我问你,天家有几个钱袋子?你那八万两银子是私产,也是国产,圣人哪天兴起,命人查你的八万两花去哪了,松州那爿铸钱铺子的事你能有信心瞒得住吗?”
李凌冰仿佛看到一只小猪仔,甜甜安睡在屠刀之侧,有守圈之犬在它身边吓走屠夫,它却只嫌犬吠声太恼人。
李凌冰一字一顿道:“现在,马上,把给圣人的疏给写了,然后把你家里那些粮食统统给我送出去!”
李淮从未见人脸色,当下更是不服,“好啊,姐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却帮着外人来教训我,我要去找母后评理!”
李淮是被宠坏的孩子,但他的确成长得太慢了。
在天家,不会识人,是致命的。
李凌冰强压住怒火,拉住李淮的袖口,“淮弟,听姐姐的话,姐姐不会害你。严止厌他有自己的算计没错,但他在某些方面——有他的过人之处,你应该相信他这一次。”
李淮站起身来,甩掉李凌冰的手,眸中突然泛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得意,“姐姐,我还以为你也讨厌他,如今看来,倒也不一定。我本来要同你分享一个好消息,被你这样一吓,我倒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你了。”
李凌冰淡淡说:“姐弟之间,什么话都可以说。”
李淮说:“我知道他们今天要合伙去欺负严四。”
李凌冰眼皮一跳,“谁?”
“老三还有孙覃那家伙儿。”
李凌冰轻咳一声,不以为然,“小孩子间打打闹闹,算不得欺负!”
李淮伸出手指晃来晃去,“非也非也,这次不一样,严春那狗腿子今日不在,所以说,这次未必是小打小闹,卸掉严四一条腿,也未必不可能!”
李凌冰瞟一眼李淮,真想一大巴掌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