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冰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还得吃上这样的苦。
圣人给她择了良师,教她练五禽戏,修五气归元功,还命她少食,不沾荤腥。
“此操强身健体,修养身心,最宜女子修炼。”圣人的口谕里是这样说的。
道家讲究辟谷养气,拳脚修身,通俗来说——就是挨饿,打拳。李凌冰怀疑,圣人就是怕她嗑丹把他嗑穷了,才想出这么一出。但是没办法,天大地大,不如圣人的口谕大。
李凌冰每日辰时就要起来练功,巳时沐浴听道,午时方能用膳,过午炼丹,晚课需到夜半,过了阴气最盛、寒气最重的子时,才能在榻上打坐入定。她总是在迷迷糊糊中,向后轰然一瘫,四脚朝天着,还得上指天,下戳地,以道家诀的姿势入睡。
一箪食,一瓢饮,都被宫人记录在起居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当以神女之品行为标杆,势必养出超然世外的脾性,仙风道骨的仙姿。
李凌冰享了两辈子福,哪里真的挨过饿,动过筋骨。没过多久,娇花一般的美人就生生熬得又干又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只瘦骨嶙峋的花毛哈巴狗。
狗一点也不美。
她最讨厌狗。
李凌冰偶尔也能从繁重的课业中拔出身来,躺在鹿苑的柳树上,平翻出肚皮,舒舒服服晒太阳。每到那时,金乌撒下光亮,李凌冰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餍足声响,陷入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
这是她一日中最放松的时刻,不用做神女,不用当公主,不是谁的女儿,只是她自己,只属于自己的一段惬意自由的时光,
因为刚刚开始学道,圣人对李凌冰管教甚严。相较于问李淮的书,圣人更热衷于考女儿道法。
日子一久,圣人渐渐发现,她这个女儿聪颖过人,很多玄之又玄的道理一点就明,还常常有惊人之语,耐人寻味,也就对她愈发喜欢关心起来。
每月十五日,圣人在禁宫做斋醮,漏夜与李凌冰说道。要等到十六日拂晓,第一缕阳光照进后宫,李凌冰才被允许坐着她的金辇从禁宫出来。然而这个时候,李凌冰往往早已睡迷,常常是被人抱着上塌的。
十六的夜里,宽阔的甬道上,两堵朱红宫墙间,只要金辇这么一颠,金铃那么一摇,宫人们就知道太真回鹿苑了。
宫人们会匍匐在宫墙边,安静地恭候金辇经过。如果有胆子大的宫人向金辇投去目光,她们会看见一个少女,怀抱灵芝,睡得正香,缀满珠翠的莲花冠随着她晃动的脑袋在金光中闪耀,如此具有神性,似真的神女一般。
天启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大雪。
金辇的车轮吱吱呀呀地响,车轮压出黑色的车辙,似两条长尾巴拖拽在后面。下了一夜的雪,甬道中间亮晃晃的。上半夜,宫人已经铲过雪,雪被推到墙角,垒起彼伏的一重重小山,倒是别有一般风致。
金辇的车轱辘突然打滑,把坐在里边李凌冰给颠醒了。她微微张开眼睛,茫然打量四周,迷糊问:“怎么了?”
掌灯女史小霜走到前面,问了引路宫人几句,转过头禀告:“主子,地被冻上了,金辇过不去。”小霜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羊角灯,往地上细细地照,“奇怪,看起来是有人在这里洒过水,”她挑起灯,白色的火光将她的脸照得亮堂堂的,“我派人回去取盐和铲冰的工具。”
车夫把金辇停在甬道。一半的宫人围在金辇旁,举着羊角灯笼聚成一个圈。另一半的宫人成一字长蛇,朝着甬道大门走。
金辇精巧无比,华贵异常,却被设计成了四四方方没有遮蔽的样子,四面八角都往里灌冷风。这金辇似一只金碧辉煌的鸟笼,将一只美丽的雀陈设在其中。
圣人说,透风的金辇才能方便外人瞻仰太真神女。
李凌冰把自己裹进红鹤氅,膝上的手炉有些凉了,她挡着嘴打哈欠,懒懒反手,继续靠在车上打瞌睡,“我不管,你做主,到了叫我,宫里的地龙务必要热。”她觉得火光刺眼,“全都背过身去。”
宫人齐刷刷转身,羊角灯的光洒在地上,形成一个柔和的光圈,四周静谧无声,宫人们也都噤声不言。
十二月的深宫,彻骨寒冷,隐隐有几声犬吠散落在角落,清晨的薄雾潜入尚且黑暗的宫室,将魑魅魍魉都冻得跳脚。这样的日子里,怕是小鬼们都要跑出来吓人。
哐当——
轰隆隆——
李凌冰突然惊醒,抓住广袖鹤氅,琥珀一般的瞳孔在曦光中连成一线,她的脸被吓出两坨红,像极了一只惊觉危险而竖起汗毛的猫儿,“什么声音?”
宫人们转过身,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有小宫女低声呢喃:“没……没有声响啊……”
李凌冰的尖耳朵动了动,伸出手,在冰冷的掌心哈气,她将头探出金辇,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卯时刚至,破晓时分,甬道里晦暗不明,曦光与笼光被拢在两堵高墙内,升起半浊半清的寒气,周遭雾霭霭灰蒙蒙的,透着一股子瘆人的阴气,北风呼啸而过,彻骨的冷漫上背脊。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远远地,在甬道的尽头,响起宫门被关起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的确很难让人察觉。
李凌冰意识到小霜已经去了太久了,“宫门被关了,去看看。”
两个宫人朝甬道前后跑去,去而折返,面上吓得不轻,匍匐在地上,“两边的门都被堵上了,怎么也撞不开。奴婢喊了几声,根本没有黄门当差。”
真是奇怪。
李凌冰的头一歪,下辇。长鹤氅拖地,极难在雪地上行走,她干脆脱了氅,单衣在雪地里行走。鹤氅坠地的一刻,她觉得冷极了,左手抱着右臂,朝宫人招了招手,取过一盏羊角灯,照照前路,又照照后路。
她似乎被困在这段甬道了。
一,二,三,四,她数了数身边的人,只跟着四个宫人,并无侍卫。若是有人行刺,大概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灭灯!噤声!”李凌冰挑起灯笼,率先吹灭了笼中的火烛。
甬道里暗了不少,她们没有刚才那么显眼了,却还是裸露在外的靶子。
黎明前的黑夜往往最暗,危机的前寂静也每每最险。
李凌冰的鼻子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一股她很讨厌的臭味。
“主子,快看,是野兽!”有宫人指着甬道暗处大喊。
晨雾中冒出几条黑影,似鬼魅般向她们缓缓走来。它们起先只是慢慢破开雾气,脚步镇定而有序,随后逐渐跑动起来,彻底冲破夜与雾,如雷霆闪电般向李凌冰射来。
傻瓜,不是野兽,是比恶狼还要矫捷,比猛虎还要巨大的獒犬!
獒犬在狂奔,在嚎叫,在晨光里露出它们尖尖的牙齿和闪着光的利爪。
宫人叫的叫,跑的跑,一下子四散开来。
宫里头怎么会有北狄才有的獒犬!
李凌冰慢慢向后退,踩到地上凌乱的宫灯,一个趔趄,跌到地上,爬起来,发现道袍破了,缠在小腿上,她只能又褪去一袭道袍。
她的背顶住宫墙,终于退无可退,也便死心了。
她此时已被獒犬团团围住。
李凌冰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吓成一团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满脸泪痕,低声嚅吶:“崔媛。”
李凌冰拍拍她的肩膀,“你看,这些狗追的是我。她们都逃了,你也逃吧。”
獒犬们龇牙咧嘴,朝着李凌冰狂吠,犬涎顺着血盆大口滴到雪地里,不断向外喷着灼热的气。
崔媛蒙住眼睛大哭。
李凌冰扳住小宫女的肩膀,向前重重一推,将她推到獒犬面前。崔媛哭得更疾,蒙着眼睛,踉跄着冲出重围,不见了踪影。
李凌冰的心可不善,只是不喜欢无谓的牺牲,损人的前提是,必须利己。
她说的没错,那些北犬只盯她一人。只见獒犬们嗅了嗅崔媛逃跑的方向,很快就回过头,继续朝李凌冰吠——很明显,这些忠诚的北犬是被人调教过的。
随着獒犬压近,圈子越来越小,那股讨人厌的狗味也越来越浓,李凌冰厌恶地捂住口鼻。她生平最讨厌狗,不喜欢与狗相处,如今被一群恶犬围住,怒大于惧。
一!
二!
三!
四!
呵呵,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只该死的恶犬!
风驰电掣间,头獒向李凌冰扑来。
李凌冰一直努力维持的镇静在这一刻崩塌,恐惧在刹那间占据了她的心,她惊声尖叫起来。
如果她也有利爪,也有利牙,她必然会亮出来,去抓,去挠,去撕咬,去咆哮。但她始终只是个小女儿,柔软的骨,纤薄的肤,比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还容易受伤,又拿什么去反抗?
头犬撕咬她的纱衣,将薄如蝉翼的淡紫撕得支离破碎。其余的犬分食着她的冠、头发与鞋袜,撕,扯,咬,无所不用其极,仿佛将她当成一个沾着肉汁的布娃娃,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扯坏,捏碎。
李凌冰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猫,此时此刻,却正被饥肠辘辘的犬当成美餐。
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撕碎了的衣衫和沾着泥雪的鞋袜。
李凌冰无力地躺在地上,衣衫不整,花容失色。
可笑的是,这些犬没有咬她的皮肉,甚至没有伤到她一丝一毫,这些犬调教地可真好,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她陷入狼狈与恐惧中。
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某个人蓄谋已久的一个玩笑。
随着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响起,四只獒犬嘴里“呜呜”地叫唤几声,一哄而散,离开了李凌冰身侧。它们朝着一个方向聚拢,眼中如此激动,如此炙热,扑向了它们的主人。
李凌冰睁开眼睛,看见晨光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胜雪,白狐狸大氅在风里轻轻摇曳,他薄唇浅笑,看向她的目光慵懒而得意,嗓音懒懒响起:“听说,你把我们兄弟比作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