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沅沅想起前世种种,心中不由欷吁。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少年时的赵贞,其实也算不上顶可恨。现在的她,早已不介怀了,而当时十三岁的萧沅沅,却是真正伤心难过的。赵贞离去之后,她独自一人哭了很久很久,哭的眼睛红肿。
说到底,还是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无法释怀,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恼,失去理智。那会他们尚且年少,处子处女,未经人事。懵懂莽撞,连真正的男女之情也不懂得,心中的感情,却比成年之后,来的要浓烈得多。
此刻,坐在镜子前的赵贞,跟二十年前,神奇地重叠了。
他皮肤极白,凤目长眉,一张脸极英俊,天生就有帝王相。萧沅沅哪怕前世再恨他,觉得他虚伪,假情假意,冷漠自私,但对他这副皮囊,也还是说不出什么刻薄话。
萧沅沅坐在身后,慢慢地替他梳头。
她一边梳,一边思索着。以她现在的力量,想要报复赵贞,等于是痴人说梦。赵贞是皇帝,敢动他,是自己找死。唯一有力量动他的,只有太后萧云懿。然而,以上一世萧沅沅对太后的了解,虽然他们母子间隔阂很深,彼此心中都互相提防,甚至暗藏算计,但要说杀了赵贞,太后也不会做。一者,太后和赵贞母子间虽然有嫌隙,但本质是利益相关。太后有赵贞这个傀儡皇帝在手,才能稳控住朝局,实际操持权柄,正所谓挟天子而令诸侯。而赵贞,年纪尚幼,也需要太后的庇护。他可不止有太后这一个敌人。宗室叔伯、士族豪强、外戚宦官,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凭他小小年纪怎能对付这些人。没有太后,他早就被这些狼吃了。他们母子俩是一条船上的,真正唇亡齿寒,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层关系,萧沅沅是二十五岁以后才逐渐想明白的。
当年的她,只以为太后是赵贞的杀父杀母仇人,却没看到他们的利益攸关,根系紧紧缠绕在一起。
而赵贞这个聪明人,十三岁就明白的透透的了。
当年,多少人挑拨他和太后的关系。他的叔叔伯伯们,身边的亲信大臣们,甚至宦官奴婢们,个个都有小心思,个个都撺掇着他对抗太后。都知道,他父亲和生母,都是死在太后的手里,换做哪个孩子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正常人,十几岁的小孩,听到这种秘密,吓都吓死了,很难不一时冲动,或出于恐惧,被人蛊惑,做出傻事。可赵贞愣是不为所动,一心一意紧靠太后,成天在太后面前表演孝顺,愣是没有一点外心。
如若不这样,那结局,不是太后废了他,就是他们母子自相残杀,然后让他人坐收渔利。正因这母子俩都是绝顶的聪明人,才能孤儿寡母抱成团,在残酷的宫廷争斗中活下来。
萧沅沅要依仗姑母,而姑母和赵贞利益紧密不可分,所以某种程度上她和赵贞,也是一条船上的。
赵贞和太后之间,早已经达成默契。他们母子心有灵犀,配合的天衣无缝。即便换个皇帝,也不可能比赵贞更乖顺,对萧家人更友好。至少前世,太后死后,赵贞对于萧氏一族依旧极尽是恩荣优待的。真要是换个人做皇帝,不见得结果会更好。
只是,她和赵贞之间的个人矛盾无法调和。她唯一的机会,就是等赵贞自己死了。前世,赵贞的身体不大好。他在战场上受过箭伤,那之后就一直未能痊愈,时常旧疾复发。
萧沅沅前世死之前,就听过赵贞要不行了的消息。
赵贞望着镜子里的她:“你在想什么?”
萧沅沅说:“没想什么。”
脑子里千头万绪,却一时理不出来。
应该说,在赵贞死之前,她都还是安全的,富贵荣华也不愁。而赵贞一定要在死之前杀了她,也不光是因为萧沅沅的背叛。而是因为他心中对太后的恐惧。他怕自己死后,会出现女主乱政的局面。也就是说,不论萧沅沅是否对他忠诚,结局可能都是一样的。这才是男人最歹毒的地方,就如同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
萧沅沅在赵贞这呆了半日,没什么事做。赵贞对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说似的。四目相觑,正觉浑身不得劲,太后那突然来人传唤赵贞。萧沅沅顿时如逢大赦,立刻帮赵贞穿戴好衣物。
“你在这等着我。”赵贞说了这句便离去了。
萧沅沅才懒得等他呢。
她猜测,赵贞被太后叫去,一时半会回不来,索性也出了殿去,打算散散心。她在赵贞寝宫里呆久了,就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心里头实在是憋闷。
中午,傅氏被太后留下用饭。萧沅沅回了住处,太后没召她,但也赐了饭,让宫人用食盒送来,说是怕她拘束。萧沅沅吃了饭,漱了口,有点困,便换了衣服,上床午睡。
睡了约摸不到一个时辰,她母亲就来了,坐在床边,抚摸她头发。
萧沅沅睁开眼:“母亲。”
傅氏说:“听说你这些日子被太后罚了,让你禁足,闭门思过。”
傅氏当着太后面,不好问,这会单独了才问她。
萧沅沅说:“今天见太后,她已经不生气了。我以后会听姑母的话,用功读书,不再惹是生非。”
用功读书有点难,不惹是生非是不可能的。宫中本是是非地,别人欺负她,她总不能忍着。不过,下次不会被逮到就是了。
傅氏说:“你晓得就好。”
傅氏又问:“皇上呢?他待你好不好?”
赵贞?萧沅沅想起这人,心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他恨不得我死呢。
当着傅氏,萧沅沅还是得说点好听的:“皇上待我挺好的。”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不能再处处让母亲担忧了。有些话得咽进自己肚子里。母亲也帮不了她什么。
傅氏感觉女儿好像变乖了,懂事了很多。以前她犯了错,傅氏要教训她,她反过来还要顶几句呢,“谁让你们把我送到宫里来的?他们一个个都欺负我。”“你们不帮着我,还替别人说话。”然后又是哭又是闹,又要撞墙又要上吊,傅氏每每很无奈。
傅氏此来,心中甚至想着,实在不行,请求太后,放她出宫算了。她这个样子,在宫里迟早惹祸。
“我们阿沅长大了。”
傅氏平日里见她桀骜难驯,总是气的不行。可而今看她突然变乖,又有点心酸不忍,总感觉她受了什么委屈。她何尝不希望女儿能自由自在开心快乐,可毕竟……哎。
她的性子,确实也该改改。
傅氏摸着她的头:“宫里规矩是有些多,不能再像在家里一样,想怎么使性就怎么使性。太后虽是你的姑母,但她更是太后。你闯了祸,她是要罚你的。娘希望你能在姑母身边长长见识,学点东西。可你要是真不愿意,娘也不勉强你。你要是实在想回家,想出宫,就跟娘说,娘帮你去太后那求情。咱不受这委屈。咱们女儿长得漂亮,又是公侯千金,将来什么样的郎君寻不着。也不是非要嫁入帝王家。”
萧沅沅听到母亲的话,突然来了兴趣。
“娘,我能回家吗?”
加上上一世,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心里突然想念极了。
她想爹爹,想娘,想家里养的毛团儿小狗,院子里的秋千架,还有门前的桂花树。她还想钻在爹娘的怀里撒娇。
傅氏说:“你若想回去,我去给太后说说。就说你父亲身体不适,惦记着你,让你回家侍奉些日子。”
萧沅沅问:“父亲他身体不好吗?”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着凉。”
萧沅沅赶紧从床上爬起:“娘你快去和太后说吧,我想回去。”
傅氏取笑她:“你不怕你走了,皇上忘了你了?”
萧沅沅不由想起前世。
她每天在宫里,看到赵贞和丽娘说说笑笑,气的想哭。
母亲说:“瞧你难受的,出宫去散散心吧。”她又不要,说:“我要是走了,皇上就跟她更好了。”走也不愿意走,留下又伤心,备受煎熬。
萧沅沅有些臊皮,扯着傅氏的袖子说:“娘,你去跟太后说,我也想回家看看爹爹,陪他说说话呢。”
傅氏说:“等过几日吧,等太后的寿辰过了。”
说到太后的寿辰,傅氏正好也是为此事来的。
傅氏拿出一个檀香木盒,里面盛着一串莹白如玉的砗磲手珠。
“太后要过寿辰了,想你也准备不了什么。这串砗磲手珠,是从南海得来的。到时候你把它献给太后,作为寿礼。”
母亲处处都替她想的周到。
萧沅沅说:“娘,这个手珠,太后一看就知道不是我送的,是爹娘准备的。我打算替太后抄经祈福。”
傅氏笑:“你有这个心意便好。”
萧沅沅将手珠收好。
母亲走后,萧沅沅便准备抄经的事情。
她需要一些黄纸和朱砂,可惜宫里没有。将太监叫来询问,说是内府有,便派人去取一些。萧沅沅这边翘首等着,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去的人才回来了,拿回来一卷黄纸,和半包朱砂。
萧沅沅打开朱砂一看,却是颗粒状的。
“我不是要粉的吗?这颗粒怎么写字。”
小宦官告说:“内府说没有朱砂粉,只有朱砂。”
萧沅沅说:“那你去,把它磨成粉。”
小宦官应了。
萧沅沅则铺陈好桌案,找来裁纸刀和长尺,开始裁纸。
不多时,丽娘也跑过来了,兴高采烈地凑到她身上:“这么好玩的事儿,你也不叫我。我来帮你。”
萧沅沅实在是烦死她了。
前一世,她就爱缠着萧沅沅。只要萧沅沅在的地方,她就要出现。装乖卖傻,撒娇弄痴,弄得萧沅沅跟赵贞一点独处的机会都没有。
萧沅沅上辈子就怀疑她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