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饮光闭上眼, 眉心一道符文亮起,五感与长尾山雀相通,透过山雀的眼, 愈发仔细地审视两侧冰墙。
冰墙内除了映照出沈丹熹的魂相, 亦映出一团雀火光影, 雀火的光没入墙内, 光影中心处隐约可见一只孔雀影。
这团雀火出自他的灵台, 由魂力凝成,寻常的镜或反光之物是照不出雀火的。但现在, 两侧的冰墙不仅照出了雀火, 还照出了雀火中他的魂相真身。
也只有照魂镜能做到了。
漆饮光见识过照魂镜,他当初怀疑沈丹熹被人夺舍, 尽管这个怀疑十分荒谬, 还是试图去验证过。
若按照寻常的法子,想要探查神魂,就得侵入对方灵台神府。
可神女之魂又岂是他人想探查就能探查的?漆饮光同神女殿下之间门的相处,本就同一般人不同, 比起朋友, 用“死对头”来形容, 要更为贴切些。
若说两人之间门有点情谊,那也是从小打到大的情谊,彼此见面, 多是争锋相对, 非要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他们之间门的关系,本来也不算亲厚,漆饮光三番五次多管闲事,插手神女和殷无觅之间门的事, 有几次差点没把殷无觅打死,屡屡叫她不满。
那个时候,他和沈丹熹的关系已十分紧绷,连见她一面都难,更遑论查探她的神魂。
与魂魄有关之事,当属冥府最为了解和擅长。
漆饮光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自己的怀疑,就想查探昆仑神女之魂,实属冒犯,不可为外人知晓,就算是他的父母凤君和凰主都绝不可能会支持他。
为了找到在对方不同意的情况下,也能查探神魂而不伤及到对方的方法,漆饮光魂魄出窍,偷潜入幽冥鬼域里混迹多时,终于打听出冥府阴司宝库里,有一样神器,可以照出魂相。
他很是耗费了一番工夫,迂回曲折地拿到郁绘的折扇,潜入宝库,偷走照魂镜。
跟神女关系越发恶劣后,漆饮光已近不了神女身,也不止是他,神女长居昆仑,几乎不再外出,一些曾经与她关系亲厚的密友,也渐渐疏远,想要见神女一面,也变得困难。
不知不觉间门,环绕在沈丹熹身边的人,大多数已非昔日故友。
但幸而,熹微宫中还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一试。
只可惜,他耗时耗力,在冥府里苦守一年多,才偷到的照魂镜,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出沈丹熹的魂相。他们看不到魂相,自然也无法断定那魂究竟是不是她。
漆饮光从昆仑离开,拿着照魂镜照了许多人,可唯有他最想照见的沈丹熹,这破镜子偏偏照不出,他怒火上头,一时没控制住,啄碎了镜面。
冥府的右殿阎司循着照魂镜泄露出的神力找到他,捧着碎裂的宝镜,气得手抖。
这无法无天的家伙,潜入阴司宝库偷盗就算了,还将宝镜损毁,哪怕郁绘一眼看穿孔雀的真身,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命人擒拿下他,押解回冥府。
漆饮光坐在油锅边缘,看着里面翻滚哀嚎的罪魂,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不死心地逼问郁绘,为何照不出魂相。
郁绘不知他拿着照魂镜去照了何人,但照魂镜虽是神器,却也有局限之处,的确不是所有魂都能照见。
郁绘看他年龄尚小,还是只嫩孔雀,没有真的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了,只命鬼差将漆饮光锁住,吊在油锅上方,回道:“照魂镜只照这世间门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说明那是照魂镜不可照之魂。”
这话听在漆饮光耳中,纯然就是句废话。
漆饮光在无间门地狱的油锅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飞溅的滚油烫出满身的水泡,鸟魂都快熟了,才被闻讯赶来的凤君赎回。
凤君年老体衰,涅槃的火都快要烧到脖子上了,还在为这个不孝子操心,到处赔礼道歉,差点一时想不开,直接火化成灰,不想再涅槃重生。
这一段往事,漆饮光铭心刻骨,对照魂镜的气息亦是熟悉。难怪他五感附着在山雀身上时,一从琉璃灯里钻出来,就隐隐感觉这一处冰川裂谷不对劲。
若他猜得没错,沈丹熹所在的裂谷,应该就是镜上的裂纹。
冥府的照魂镜出现在昆仑,还能插进阆风山的山主试炼秘境里,能做到此事的人少之又少,昆仑君就在阆风祭台上,此事必定瞒不过他。
连昆仑君也想探她的魂么?他也发现沈丹熹变了?
漆饮光仰头望向阆风山巅的镇山令,同时,亦透过附着在长尾山雀身上的视觉,仰头看向沈丹熹,心想,明明现在的神女殿下,才是曾经那个他更为熟悉的沈丹熹。
阆风山,祭祀台上。
自从神女落入镜湖之后,湖面重新合二为一,众人便看不到湖底的情况了。
山碑所显示的画面里,只能看到殷无觅的进展,他已降服不少暴走的神山之力,往试炼秘境最中心区域靠拢。
那里是镇山令中神力对抗最为激烈之处,接近阆风山的地脉。
沈瑱微垂着眼睑,并未关注殷无觅,他的心神都在湖底的照魂镜中,只有他能透过湖面的结界,看到湖面底下的情况。
沈丹熹一落入照魂镜的裂隙里,他就开始审视着裂隙两面照出的魂相。
左面冰墙映照出沈丹熹过去的魂相经历。
昆仑的山髓水精在莲台中孕育出神女的魂魄,照魂镜中照出的魂相快速地成长着,昆仑山上每一日灵髓的浇灌,让她从一团朦脓的光,生出三魂七魄,经五百年,修炼出真身。
她的魂干净纯粹,熠熠生辉,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
直到某一时刻,魂上的辉光突然开始黯淡,就像是东升的太阳,明明还没到达它最盛之时,就开始了衰落。
她的魂蜷缩成一团,困于某处,魂上的光越来越弱,萌生出阴翳,照魂镜照出她的魂魄在过去曾承受过的不安,愤怒,怨恨和绝望。
亦照出她无望的挣扎。
这种本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心中的阴翳,如附骨之疽,浸染在她的魂上,越来越深,扭曲了她的魂相。
沈瑱震惊地看着照魂镜中那一抹孤独的影,在心中掐算时日,大约预估她魂相开始衰落的时候,正是从她剖离丹元开始,仙元离体对她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伤。
当初,沈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一时震恸,引得昆仑都跟着地动山摇。
他那时并不在昆仑,而是在人间门四处奔走,平息因战乱而起的怨煞,寻找遗失的人间门帝魂,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间门秩序,弥补过失。
沈瑱承受着天罚之苦,神躯已开始衰败,无法兼顾两头,他难以分出多余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没能发现,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锁在昆仑山下的地魅,还与他一起出了昆仑。
就因为这么一时疏忽,等沈瑱找到他们时,沈丹熹已将仙元渡入殷无觅体内,帮助他脱胎换骨,予他新生,使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天光之下。
沈瑱当时有震怒,有失望,有后悔,种种情绪交织在他心头,他钳制住殷无觅,手掌已贴在他心口,想要将神女仙元从他体内逼出。
可对上殷无觅那一双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之情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沈瑱实在做不到亲手从他身上挖出仙元,断绝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终默许了沈丹熹的做法。
他又何尝不知道沈丹熹所做的牺牲?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般,卸下昆仑未来之主的光环和责任,她更加享受现在的生活。
沈瑱想,这样也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他亦是在成全她的心愿。
直至,大婚之日,沈丹熹在晟云台上刺伤殷无觅。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说她想要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她的道路。
直至,今日。
这百年来,沈瑱所看到的沈丹熹,和现下,从照魂镜中所看到的魂相,截然不同。她并不快乐,并不平和,也并不自在,她的魂相充满痛苦和折磨,一点点溃烂,生出难以愈合的伤口。
而这样的伤口,在照魂镜右侧所照出的魂相上,依然还在。
沈瑱心头如有一道天雷劈下,轰然一声,劈开他的自我蒙蔽和自欺欺人。
这百年来,他闭目塞听,有意无意地回避掉一切异常之处,只用一句“薇薇是愿意的”来自我安慰,换来他想要的两全其美,最终所成全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的私心?
薇薇。
微微。
“主君,照魂镜!”宋献的神识传音刺入耳中,一下将沈瑱震得回过神来,他蓦地抬头看向山碑显出的画面。
镇山令中,那一座辽阔的大湖,平静的表面忽然生出阵阵涟漪,涟漪从湖中心向四面荡开,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条条银色反光。
但涟漪平复后,这些银色反光却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叮叮的碎响如铃音一样传荡出来,将祭台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当银色反光铺满整座湖面时,照魂镜终于到达极限,覆盖在照魂镜上的结界也同时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间门炸裂开,无数碎裂的镜片飞溅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沈丹熹提着一盏灯,从漫天飞溅的碎镜中走出来,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细小的碎镜中,像无数闪耀的萤火。
萤火之下,还有她定格在碎镜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从她自咸池诞生之时到现在,再到可预见的将来,每一个时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镜中看见。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沈丹熹再一次深刻感受到,如今被怨气缠身的自己有多丑陋不堪。
“好看么?”沈丹熹牵起唇角,抬起的双眼黑而沉,像一双毫无感情的石子,眼尾处一条被碎镜割破的伤口往下淌着血线,对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吗?”,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