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白榆神色自若地和阿诺德交谈起来, 两人明明是第一次见,对话间却颇为熟稔,管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去了一趟列娜西家, 他就发现,白榆交友的能力似乎比他印象中更强。而且, 大多数时候, 她的生活态度其实不能用拘谨或是小心来形容, 只要确认安全, 新世界对她来说就是新鲜又浪漫的——她大概没有厄尔西少爷想象的那么悲观、那么精神脆弱。
管家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助小公爵改变一下他对妹妹的错误认知了。
另一边,白榆和阿诺德还在聊天:
“你整天闷在家里会不会无聊?改天我带你出去玩。”
“还好吧,但暂时还是别带我去人多的聚会了, 每次都要花几小时认真准备行头,有点麻烦。”
“我们alpha才没这么……咳, 没这么讲究。我们平时要么穿制服,要么套一身休闲服就能出门。你是beta啊, 又不是omega,何必为了向他们的审美靠拢把自己弄的这么累?”
“偶尔一次也还好吧。我今天的打扮不好看吗?”
阿诺德怎么可能说不好看。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外人是不会因为你穿什么就真正敬重你的,还是要看实力说话。只要你够强, 他们自然会来拉拢你。到时候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他们根本不敢多嘴一句……”
或许这就是alpha的逻辑。不, 应该说是军校alpha的逻辑。
但在军校之外呢?
阶级,身份,财富……这些才是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根据。
而白榆完全不着急, 就是因为她手上已经有一副很好打的牌。公爵后裔的身份代表她有极高的容错率,无论她这样做还是那样做,都很少有人会站到她面前来指摘她。只要公爵家族还站在她这边,那就是一层无形的巍峨屏障。
不过阿诺德比她预料的更热心——他甚至提出要教她打架。
管家连忙阻拦:“阿诺德少爷, 您是从小练出来的,又是萨兰军校的优等生,小姐和您完全没有可比性。万一您下手太重了怎么办?”
阿诺德:“我是蠢货吗,我不知道手下留情?”
管家语塞,不好意思说就算您“手下留情”也很可能一下就把小姐送进医院里去。那到时候就完蛋了,小公爵会把他们俩的骨头都拆掉。
阿诺德却冷笑一声,明蓝色的眼眸渗出一股锋锐来:“我懂了。厄尔西说什么就是什么,轮到我就什么都不行,是吗?”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白榆插入话题:“我觉得挺好的,多学些招式防身又没坏处。我相信你,阿诺德。不过咱们要在哪里教?”
“可以去我的训练室。”阿诺德马上撇开管家,笑着和白榆说,“我那里什么都有——各种最新的作战服,火力枪械、能源武器、侦查器械、陷阱装置什么的……还有好几台机甲!”
白榆的眼睛顿时泛起和阿诺德相似的光芒。
阿诺德一看,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白榆和他一样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你想来吗?”阿诺德难掩兴奋地问道。
白榆重重点头。
“不,等等……”管家有些痛苦,刚刚不还只是教打架吗,为什么突然上升到舞刀动枪?出意外的可能性更大了——而且他怎么不知道阿诺德少爷私底下的“收藏品”居然这么品类齐全?这是准备炸了整个公爵府吗?
然而,白榆和阿诺德最终没能成行。因为厄尔西回家了,还带着老公爵一起。两人正缓缓向中庭走来。
老公爵和白榆在星际电视上见过的一样,灰色短发,明蓝瞳色,身材高大、健壮,虽然年岁已高,但他的风霜都在眼神里,脸上反倒只留下淡淡的细纹,看着就像四五十岁的人。
之前他代表军政官员做新年致辞的时候穿的是一身军装,浑身挂满勋章和荣誉,神色威严,让人不敢直视。现在他走在公爵府里,穿的是普通的常服,脸上甚至挂着淡淡的微笑——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在他面前,厄尔西收敛自己冰霜般的气势,叛逆的阿诺德也乖顺得跟只羊崽似的。
白榆不由被这两人的紧张所感染,下意识调整自己的站姿。
老公爵步履不停,直接走到了她面前,停下脚步,道:
“……你是宁希。”
没有迟疑,是陈述的语气,似乎还融合了沉重的叹息。
白榆屏息,下意识行礼,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是。初次见面,爷爷。”
她屈膝的动作流畅,抬眼的角度完美,唇角勾起的弧度无懈可击。
回公爵府之后,管家虽然给她科普过一些必要的礼仪,但也没逼她练习。还得感谢那几天阿尔弗的严格指导,否则也没有现在的她。
白榆行完问安礼仪之后,老公爵的眼神更复杂了。他像是陷入深沉的回忆中,甚至有一秒的失神。不过他很快从往事中抽身而出,双眸一敛,露出明快的笑意:
“初次见面,宁希。以后你不用这样向我问安,我们伊尔洛家不是很讲究这些。”
白榆顺从地点点头,然后略微后退半步,推了推阿诺德的手肘。
阿诺德马上跟着问安:“好久不见,爷爷。您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
老公爵旁观白榆和阿诺德亲密的举动,微微一笑:“做个闲人游山玩水还是有好处的。”他说,“这要多亏厄尔西。当然,阿诺德,你也是让人放心的孩子。”
阿诺德有些勉强地陪笑——只能说爷爷大概还不知道他和厄尔西一直掐架的事吧。
祖孙几人一边走一边聊,都是些生活琐事。
等走进屋门之后,老公爵转过身来说:“宁希,你来我的书房一趟,我单独和你聊聊。”
白榆早猜到会有这么一遭,镇定自若地跟上去了。反倒是她身后的厄尔西和阿诺德面露隐忧。
因为老公爵无疑是个慈爱的祖父,但也是个严厉的祖父。
虽然两个儿子俱英年早逝,但在教育孙子的问题上他从没含糊过,甚至更加周密细致,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他们不认为老公爵会祸害白榆,只是老公爵一旦插手白榆的生活,那迎接她的绝对是全面的鸡娃教育——
他们都觉得白榆现在这样就不错,没必要把她逼得太紧,甚至恐惧于那种推着她往前走的行为,生怕她刚刚显露出来的快乐、放松的一面会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但老公爵比他们想象的识人更清、看得更远。
他和白榆一前一后走进书房,侍者安静地一边后退一边把门关上,宽敞的书房内只剩他们两个。
老公爵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但他的书房还是像经常有人出入那样,保持着生活气息。桌上的透明花瓶里摆着一丛白茉莉,一旁几本书堆叠地既整齐又不死板,书上还摆着个纯金色的星象仪。
老公爵让白榆坐下,问道:“在这里生活怎么样,还适应吗?……平时睡的好不好?”
他斟酌半天也只能问出些吃睡相关的、无关痛痒的问题,言语里暗含的紧张也明显起来——他很想关心孙女,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白榆想了想,回答:“都很好。帝都什么地方都比G星强一万倍。”
老公爵一怔,露出悲伤的表情。
白榆赶忙找补:“也不是说我以前就像活在地狱里一样,实际上我在g星混的也没那么凄惨,如果不是他们突然把我的维修站轰塌,我现在大小是个老板了……”
白榆断断续续说了些G星上的经历,通过艺术加工让那些故事显得不那么悲惨,但仔细一想就能感受到其中的辛苦和危险。
没错,她就是在卖惨——在她并不了解老公爵的前提下,卖惨这招是绝不出错的。
果然,老公爵沉默片刻,开始追忆往事,这也是种另类的坦诚。
“听说公主殿下出事的时候,我就直觉不好了。” 他的视线落在那丛洁白的茉莉上,“殿下的葬礼之后,你父亲就病倒了。我们,公主府的人都在疯狂找你,你父亲病情好转的时候也会去,但你出事的地方是帝国空间轨道交通的枢纽之一,各种人流往来巨大,排查起来就像大海捞针……即使你父亲刻意往好的方向去想,但他还是渐渐绝望,直到彻底被悲伤压垮。”
“而我,在失去很多之后又失去你父亲。说实话,我没敢把找回你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能活着回家全靠你自己,宁希。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老公爵说着,把书桌上的星象仪递给她。
“这是你父亲的东西。”他说,“你或许不了解他。他从小就很活泼,脑子里总会冒出些奇思妙想。他钟爱历史、传说,醉心诗歌,向往星空彼岸。他们称赞他才华横溢,但据说,他写给你母亲的情诗相当糟糕,因为那时候他为爱痴迷,快要失去理智了……”
关于这点,阿尔弗曾经和白榆吐槽过。
他说,亚欣先生是个容易头脑发热的人,一开始他寄给公主殿下的东西完全不像情诗——那些混乱的笔迹、意义不明的符号、狂热的语句黏糊糊地挤在信纸上,像在虔诚召唤它们的天父和救主克苏鲁。直到他屡次三番被拒绝,深刻反省,重新寄信,写了些公主能读下去的腻腻歪歪的诗歌,公主才勉强认同亚欣的才华不是吹嘘出来的。
反正,无论公主和亚欣多相爱,阿尔弗还是看他不顺眼——一旦从娘家人的角度出发,这是必然的结果。
毕竟他们没有结婚。
毕竟,这意味着公主在没有alpha安慰的前提下独自熬过了漫长的孕期。
想想公主受的苦,阿尔弗怎么也摆不出好脸色来。
而这边,老公爵则继续:
“至于你的母亲,她非常特殊。”他顿了顿,“不仅因为她的身份、性别,也因为许多其他的事。如果抛开一切外部因素,我其实非常乐于见证他们的婚姻,可惜……”
“他们为什么不能结婚?”
“手握军团的贵族不能和皇室嫡系联姻。”老公爵叹息一声,“为了避免影响王位的继承。这是大家都遵循的旧例。”
这可以视作是军事贵族的明哲保身之策——参与王位的争夺是很危险的,赢了还好说,输了可能连家族根基都保不住。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大家都不越过这条线,也就不会因为支持人选不同而起冲突,也有利于帝国的团结。
在他们手握无上权力的同时,要求他们必须谨慎对待和皇室的关系,这很正常。
可惜a与o之间的爱情不讲道理。
亚欣和公主之间的匹配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像他们这样的情侣万里挑一。如果是单身者刻意想找这样的命定伴侣,那可能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谁也无法阻止他们相互吸引,但他们永远无法结婚。
“正因如此,你的身份非常敏感,宁希。”老公爵告诫她,“很多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都在盯着你。如果陛下认同你的皇室身份,那《继承法案》对你依然有效;假如你是alpha,你就获得了优先继承权。当然,前提你不是alpha,你是beta,但这也要看陛下的态度……”
简单来说,如果他们的皇帝陛下认可她的皇室身份,那她就会变得很值钱。即使她是个beta,那退一步,她将来的孩子依旧非常值钱——当然,这也是皇帝杀掉太多亲戚的恶果。原本皇室族谱枝繁叶茂,矮个儿里拔将军也不关白榆的事,可现在不把她提上去也没别的人能做继承者了……
不过,这一切的变量都是皇帝本人。
而白榆对所谓的“继承权”一点兴趣都没有。
从古至今,君主就没有好做的。而且他们的陛下是个有名的暴君,最喜欢“一键清理”自己的亲戚,做他的亲人远不如做他的臣子安全。
可作为皇室成员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她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母亲的全部产业。
可她有必要为那些财产去承受之后的各种麻烦吗?
白榆沉思一秒,直取要点:“这位陛下和我母亲关系怎么样?”
老公爵:“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感情非常亲密。”
白榆松了口气:“啊,那应该好说,我直接请求陛下不就行了。”她可以先入皇室族谱继承产业,然后再请求皇帝把她除名嘛。又或许根本不用这么麻烦,皇帝陛下一开口就能搞定所有事情。
老公爵却接着幽幽道:“可他非常讨厌你父亲。”
白榆:“…………”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矛盾体啊。
“总之,现状有些棘手,我打算亲自带你去谒见陛下。如果他为难你,或者有其他突发情况发生,我也好保护你。”
不是吧,所以皇帝是真打算迁怒她吗?
白榆莫名心梗了一瞬。
老公爵怎么都比她要了解这位皇帝陛下——想想也是,她回帝都已经快一周,如果皇帝真的关心她这个外甥女,早就派人来接了。到现在一点动静没有,基本就是无视她的意思。
皇帝喜怒无常,底下的人却不能捂着眼睛和耳朵过日子。可怜她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还必须主动去面见对方……
说起来,之前阿尔弗给她做的紧急培训,内容大部分都是谒见君主的礼仪——说明他早料到白榆要闯这一关。
无论白榆做没做好心理准备,谒见皇帝的具体日期很快定下来,就在两天后。
同时,白榆赶制的第一件礼服也送到了:一条白色山茶花主题长裙,有点新古典主义的味道,泡泡袖,轻如蝉翼的布料从高腰处向下悬垂,长度在脚踝处,行走间不会踩到裙摆——想必也不妨碍逃跑。白榆看着镜子里娴静优雅的少女,突然踮起脚来原地蹦了两下,然后要求造型师换掉她脚上这双镶满钻石的高跟鞋,给她换双低跟软底鞋来。万一皇帝真的发疯要砍谁的头,她也好跑远些不是?
衣服首饰收拾妥当,化妆师要开始捧着她的脸施展魔法了。白榆忽然灵机一动,指着自己说:“能不能给我画个苍白点、虚弱点的妆容?”
化妆师略显讶异,随后为难道:“可是,小姐不是要去觐见陛下吗?”
“正是因为要去觐见陛下……”白榆故作担忧的神情,可怜巴巴地看向化妆师,“您应该懂我的心情吧?”
化妆师当然也听说过皇帝陛下的“赫赫威名”——当即表示自己懂了。
于是,一个钟头后,白榆得到一副无比自然的“病态美妆容”。
少女乌发雪肤,但脸颊总是隐隐透出纸一样的苍白。她垂下眼帘不动的时候,侧影如一丛被雨淋湿的梨花那样惹人怜爱。抬眼看人的时候就更绝了:那双眉毛修长而轻盈,弯弯的睫毛透出一丝忧郁,氤氲着雾气的双眼是如此纯真无邪、出尘不染,任你再铁石心肠,也不忍辜负她殷切的一瞥。
……够纯,够味,好一个楚楚可怜、迎风招展的小白花!
虽然眉形是修出来的,睫毛是卷出来的,这些都是造型师给她创造的条件——至于眼神和气质,就全靠她的演技了。
刻意塑造出这种形象去面对皇帝,似乎挺没骨气的。但骨气值几个钱?无论从躲避继承权、还是讨要财产的角度来看,装弱都是最佳决策。
白榆对着镜子凹了几个造型,然后信心满满地下楼去见祖父。
老公爵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钉在原地,微微瞪大眼——很难说他脸上的复杂表情到底在传递什么情绪,只听他说:“宁希,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白榆眨眨眼,决定现在就开始发挥自己的演技:“有什么问题吗,爷爷?”
老公爵被白榆的陌生做派和一声轻柔的“爷爷”弄得晕头转向,心潮澎湃之余说不出任何挑剔的话。很明显,他暂时还没能对这个新鲜出炉的孙女产生免疫能力。
“算了,你这样打扮很漂亮。”老公爵认命似的叹息一声,把自己的手臂伸出去,让白榆挽着他走下来,“我们出发吧,小心脚下。”
老公爵一头银发束在脑后,穿着身半新不旧的公爵礼服,依旧是身姿挺拔、风度翩翩,可以想象他年轻时迷倒了多少omega。
他们乘坐一架小型飞船前往皇宫——皇宫并不在这片城区,而在另一颗独立的人造星球上——飞船周围还有密密麻麻的军用飞船随行,他们都是老公爵的护卫队。
航行大概两小时后,白榆他们乘坐的小型飞船通过重重关卡,在皇宫的泊船港落地。而公爵的护卫队早被拦在皇宫的要塞之外,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
身着制服的卫兵确认好老公爵的身份,随后恭敬地请他们换乘悬浮车,去皇帝接见他们的宫殿。
皇宫很大,大得夸张,坐悬浮车又花了很多时间。纵然皇宫的景色美轮美奂,坐车坐太久,白榆是真有些犯恶心了。
不知过去多久,悬浮车终于停下——可它停的地方离宫殿正门老远,还得走着过去。
面对宫殿的大理石阶梯,白榆再次庆幸自己出门前换了平底鞋。
她提着裙子,一边爬楼梯一边想,皇帝是不是根本不想见他们啊?
老公爵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安慰道:“放心,陛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谁来了都是这样。”
白榆:“…………”行吧。
好在祖孙俩体能都不错,没费多大力气就抵达宫殿正门。两个衣着古朴的宫廷侍从向他们行礼,说:“我们马上通报,请稍候片刻。”
几分钟后,大门洞开。
宫殿的正门高大而华丽,雕刻着许多花纹。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地面铺满了黑水晶,隐隐映照人影。
一踏入宫殿,白榆就被头顶上一个巨大的宇宙穹顶所吸引。穹顶上星云环绕,可以看出本体是个大型的全息投影装置。
迈步几步,脚下星光流溢。她一低头,顿时发现自己踩在一片银河上,发着荧光的潮水随着她的步伐节奏慢慢荡漾开——仿佛群星浸润在纯黑色的水中,她一迈步就搅乱了星子的位置。
还蛮有情调的。白榆想。
她乖乖跟在老公爵身后,走进宫殿的走廊。
脚下的黑色大理石延伸到远处,墙面和立柱都是黑底金纹,庄重又古朴。在墙面上方,每隔几步就开着一扇青蓝色的琉璃窗。阳光从外部透射进来,发亮的琉璃被黑色的窗框切割,散发着莹莹的光芒。
走廊的尽头就是皇帝接见大臣的正厅。
灯火辉煌,王座高悬。
一个青年靠在王座上。他穿着一身墨色的礼服,金线交织出来的花纹在肩颈处隐隐浮现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自然垂顺在身后,如上好的绸缎般光泽华丽。
“瞧瞧,是什么新鲜面孔出现在了我的宫殿里。”
皇帝的眼眸懒懒抬起,眼中仿佛流淌着熔化的黄金。
他的语气极缓,暗含揶揄,却透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意味。
“参见陛下。”老公爵低头行觐见礼,然后神态自若地重新站直身体,道,“真是惭愧。我这把老骨头一天不如一天,全靠在外疗养才撑到今日。过去的一年,没有在各种节日准时向陛下献上祝礼,是我的疏忽。”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的失礼之处。”皇帝的眼帘淡淡地扫过来,“罢了。我身为君主,当然得体谅臣子。”
“陛下谬赞了。”
两人一来一回地聊天。一个轻飘飘地在话里埋刺,一个则淡然处之。
“公爵阁下。”王座旁还站着一个高瘦的大臣,他笑着和公爵行礼,表情颇为熟络,“真是好久没在帝都见到阁下了。”
老公爵点头以作回应。
就在白榆以为他们的话题马上要偏到老公爵都去了什么地方度假的时候,那个高瘦大臣突然冷不丁地一枪杀过来:
“您身后这位,就是伊尔洛公爵府刚寻回来的小姐吧。”那个大臣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浅浅的笑意,但那笑意就像镜中的浮影,一碰即碎,“她为什么一直躲在您身后?啊,是被陛下的气势震慑了么?”
白榆:……?
我有没有被震慑关你什么事啊。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白榆暗暗翻了个白眼,然后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硬生生逼出几滴眼泪来。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确认在场的人都能看见她苍白的嘴唇和微红的眼眶,然后又快速低下头,有些战战兢兢地、像是强撑着胆量般、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觐见礼——
“……参见陛下。”
“…………”
室内忽然陷入沉默。
老公爵在沉默,为孙女感人的演技;高瘦的大臣在沉默,因为极致的惊愕,他看着面前这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少女站在皇帝面前,某种程度却像是在照镜子,因为两人的容貌足有七八分相似——
任谁都不会错认,他们必然有极为亲近的血缘关系。
不只是大臣,连白榆刚才都险些没绷住。
之前因为礼仪的关系,她一直没抬头注视皇帝。刚才那匆匆一眼的工夫就给她带来极大的冲击:
见鬼,这人长得和她也太像了!
白榆低头,死死遮掩住自己的神情。
偏偏,皇帝这时候开口了。
“……抬头。”
白榆还在整理自己的表情——准确的说是重新酝酿自己被意外打断的演技。见白榆迟迟没有动作,皇帝的语气又阴冷了一个度:“我叫你抬起头来。”
只见身着白裙的少女不安地掐着自己的裙摆,悄悄抬起头——她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泪珠,像只被雨淋湿的蝴蝶,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快速浮现出两片病态的潮红。
“请原谅她身体不适,陛下。”老公爵迈步,虚虚把人往自己身后掩了掩,“您这样会吓到她的。”
皇帝皱眉:“身体不适?”
老公爵继续扯瞎话:“是的。刚才我们来的路上坐了好几个钟头的飞船,加上她身体虚弱,有些晕车,自然不舒服。”
“……非常抱歉,陛下。”白榆见缝插针地表演,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又开始掉小珍珠,“今天是我第一次坐这么久的悬浮车——所以失态了。我愿意领罚,求您不要责怪爷爷……”
“…………”
所有人又是一阵无语。
所以她现在这个虚弱得站不稳的样子,是因为晕车?
她的声音越是可怜,皇帝的表情就越是复杂难言。最后,他的脸定格在一副见鬼似的、有些麻木的神情上:
“呵。”
他突然似笑非笑地发出一声嘲讽。
想必是在笑白榆的孱弱。
笑她身为公爵和皇室的后裔,居然没有继承到一点力量……简直弱的荒唐。
那个高瘦的大臣神色放松下来,也跟看乐子似的轻轻笑了一声。他想了想,转身道:“陛下——”
“谁允许你跟着笑的?”
“什、什么?”
“我说,谁允许你跟着笑的?”
高瘦大臣有些讶异地抬头,在看清皇帝的眼神时却悚然一惊:那双金眸一片冰冷,眼底却已经充斥着滚烫的怒意。
发生了什么?
大臣的大脑一片混沌,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像是从一团灰雾中揪到一缕闪电。他快速地躬身请罪,脊背瞬间汗湿了一半:“请恕罪,陛下,是我失言……”
难以言说的恐惧如幽魂般覆上他的头顶。
该死!他忘了眼前这位君主是个多么危险的存在——
“来人,把这个没有礼数、自以为是的蠢货给我拖出去。”
皇帝冰冷的命令砸在高瘦大臣的脸上。他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陛下,等等,您不是还有事情要委任我去做吗?您、陛下——”
他惊慌失措,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因为卫兵已经利落地把人制服,捂着嘴拖出门外。
“陛下,陛……唔!”
即使面前这个不断挣扎的男人也算政要显贵,但这些皇室卫兵堵起他的嘴来却丝毫不留情面。男人凭借着一己之力在卫兵手上不断抗争,但也没什么用——反而被拽着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
两旁的仆人们低头,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咣当一声,殿门沉沉地关上,将大臣的哀求隔绝在外。
殿内的空气顿时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下来。
老公爵和白榆也沉默地站在原地。
一段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皇帝揉揉眉心,很快又恢复懒懒散散的模样。
“蠢货。”皇帝评价道,“没把他丢进地牢算是便宜他了。”
“请您息怒。”老公爵不动声色地说,“索闵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臣,想把他丢进地牢可不容易。”
皇帝抬眸,又笑了一声:“你常年不在帝都逗留,这些大臣的人脸倒是认得清楚。”
“陛下说笑了。他毕竟是最近呼声甚高的下议院议长候选人之一……我在偏远星球修养的时候,也常在星际频道上看见他的竞选演讲。”
“跳梁小丑罢了。”皇帝毫不留情地奚落道。
“最近他的名气很大。”老公爵摇摇头,眉眼透出一丝笑意,“辞去爵位之后以平民的身份加入下议院,也亏他做得出来。听说他还提出了很多惠及民商的议案……呼声还挺高的。”
皇帝却说:“议会里先不说,外面眼瞎的人还少吗?”
出身尊贵却愿意放弃身份优势为普通人争取福利、政治理想都和民商经济息息相关——这样的人设打出去还是相当具有迷惑性的。
“那个蠢货刚才跟我提到了内阁改组的事——他胃口不小,正在竞选下议院的议长,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内阁首相。他说,自己既不打算顺着上议院那些贵族的心意办事,也不打算坚定下议院的立场,说他想上我的船,帮我组建只属于我的内阁。”皇帝脸上闪过一丝暗暗的讥讽,“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
老公爵沉默片刻,却平静道:“其实,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现在的首相来自上议院,内阁中基本都是些大贵族。他们明面上不会反抗皇帝,但也只限于明面上。
过两年首相卸任,内阁改组……如果皇帝打算亲自组建内阁,那索闵会是个很好用的工具人,大不了用不顺手的时候丢掉即可。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才答应他觐见的请求,容忍他在我面前拿腔作势。”皇帝神色冷漠,“可他比我想象中还要蠢。这种货色,没什么好指望的。我得让他从议会消失……你来还是我来?”
老公爵轻轻咳嗽两声,道:“您不必亲自出手……会传出您控制下议院竞选的嫌疑,对您的名声不好。”
“我的名声?我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皇帝反问他,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何况,这次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老公爵:“那您打算以什么罪名处置他?”
“不敬皇室。”皇帝非常随性地、理所当然地说。
白榆:“…………”她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罪名了。这位陛下是不是已经用这个借口处理过很多人了?
“不至于,陛下。”老公爵不赞同道,“我们只要想办法让他离开帝都,放弃议长竞选即可。”
“把他的脸皮剥下来?”
“这太残暴了,陛下。”
“那把他的腿打瘸。”
“这也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皇帝抬头,瞥了沉默的白榆一眼,忽然露出一种轻挑却令人寒毛直竖的表情,问她,“那你说——对,就是你。你觉得该怎么处置他?”
突然又被点到名,白榆下意识说:“不能毒哑他吗?”
皇帝/老公爵:“…………”
白榆:怎么了吗,难道她说的不对?……暂时被毒哑总比毁容和被打断腿要好吧?
“说的不错。”皇帝突然笑了出来,那双金眸亮的惊人,“就按你说的办。”
皇帝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地多云转晴了。
他来了兴致,要和老公爵继续讨论政务,于是把白榆他们领到了偏殿喝茶。
“你不在的时候,厄尔西曾经上呈过几份军团改革议案,那些议案你都看过了么?”皇帝说。
老公爵:“那些我都抽空看过,尤其是关于边境防线那几条,很有建设价值。”
“你夸起自己的孙子来倒是毫不谦虚。”
“哈哈。正是因为这些年轻人的能力,我现在才能安分做个闲人。陛下不妨也对他们多些信任。”
“你说得轻巧,预算从哪里来,下议院不可能支持……”
聊着聊着,话题就向白榆完全听不懂的方向滑过去了。
但谈论正事的皇帝确实靠谱很多。至少他不发疯了,说起话来也像个正经人,不再那么阴阳怪气的。
白榆板板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小口抿着杯里温热的红茶。茶香抚慰了她,让她的精神也微微松弛下来。
突然,正在和老公爵谈论公事的皇帝不说话了,而是直勾勾盯着她这个方向。
白榆头皮一紧。
“这茶怎么样?”皇帝的语气平淡,仿若这只是个寻常的问题。
“……很好喝。”出于保守起见,白榆露出一个乖巧至极的笑容,“谢谢您的关心。”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的脸色又隐隐阴郁下来。
白榆简直纳了闷了,她出门前照过镜子,确认自己的外形没什么问题——相反,现在的她走在路上多少也能迷倒几个路人。但皇帝的表情就很微妙,仿佛她这副样子非常辣眼睛。
到底怎么了?明明他们长得那么像。
……突然,她反应过来,正是因为自己和皇帝长得太过相似,每当她表现出不符合对方的审美的模样,他就会觉得不堪入目,好像连带他自己的形象都被侮辱了。
白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大意了,她之前居然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你实在弱的不像话。”果然,皇帝毫无感情地说道,“除非你改掉现在这幅做派,否则你出门的时候最好戴个面具遮住自己,免得丢我的脸。”
白榆:“………”
她将视线悄悄撇向老公爵。果然,老公爵正在气定神闲地看戏,嘴角却挂着隐隐的弧度。
过分了!居然不提醒她!虽然装成柔弱小白花也是她自己出的主意……
“怎么突然哑巴了?……不许掉眼泪。或者我也叫人把你给拖出去,你可以在外面哭个够。”
“………”这人还有没有公德心,居然恐吓妙龄少女!
白榆纠结良久,故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下轮到皇帝沉默了。
他有些烦躁地敲了敲桌面:“别笑,看着闹心。”
哭也不行,笑也不行,白榆低下头装鹌鹑。
“这孩子是个beta,殿下。”老公爵放下茶杯,出来救场,“您不必用那些标准去要求她,这对她来说也不公平。何况她小小年纪就吃尽苦头,我们只希望她接下来的人生顺风顺水,幸福快乐。”
“幸福快乐?”皇帝轻声重复,“真是奢侈的愿望。”
“但我相信,如果她父母还在,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突然,皇帝缓缓抬起头,直视老公爵。
他很少认真地直视谁的双眼,之前连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冷漠至极的,只有当他认真注视着某个人的时候,眼中才会倒映出影子。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
这话似乎很危险,但又似乎听不出任何情绪,白榆却突然感觉如坐针毡。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皇帝那双金眸里酝酿的风暴和肆虐的暗影几乎要将人撕碎。但老公爵却依旧一言不发,仿佛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眼神突然暗了下来。
“算了。”
他的语气中有浓浓的疲厌和颓唐,像是整个人被卸下力气似的,手中的杯子摔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都给我滚。”,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