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 天边尚是昏暗一片,只隐约透出点天光来。早晨起了浓雾,整个云鹤镇里, 除了要早起做工的和上书院读书的人外,均还沉在美妙的梦乡中。
陈司悬帮宋墨玉推着小摊, 宋墨玉在旁边提着一个古朴的纸糊小灯笼, 两人慢慢走过一条又一条街,朝着云起书院的山脚下走去。
路上有的院门开着,有人打着哈欠捆着裤腰带从里头出来, 和宋墨玉的小摊正好撞上。正是老熟客老孙。自他吃过一回宋墨玉的木桶饭后,回回都来捧场, 绝对的风雨无阻。
“小宋掌柜!哈哈, 可让我碰上了吧?!我每天早上听着这车轱辘声碾过青石板, 每回急急忙忙起来, 都赶不上你。这回我特意起了个早, 在这等你呢。”老孙是个多话的人, 闻着菜盆里头散出来的香味一直说个不停。
说着他又扬了扬手里硕大的菜碗,“我家伙什都备好了。”
陈司悬把摊子停稳, 顺手接过宋墨玉手里的纸糊灯笼。
摆摊做生意, 没有什么比客人抓肝挠腮地惦记,甚至还掐着点来捧场更令人值得高兴的事了。宋墨玉笑道:“难为您起这么早了,这么给我面子。既如此那我现在就给您打饭。”
“好嘞。”老孙点头, 随着宋墨玉把菜盆揭开, 他的眼睛也随之睁得很大。天色还昏暗着, 只有那纸糊灯笼的光略微能照见。他光闻得着香气,就是看不清楚宋墨玉今日新做的是什么菜色。
宋墨玉仿佛会读心术,边打边介绍:“今天两个荤菜是猪血豆腐, 红油肚丝,素菜是酸辣藕片,凉拌三丝。”
“嗯?这凉拌三丝是哪三样?”老孙来了兴趣。
“莴笋丝、胡瓜丝还有木耳丝,这菜做起来也不麻烦,滚水烫熟后过一遍凉水,加盐、酱油一类的,总是爱吃什么放什么,拌在一块,开胃!来,你拿好。”宋墨玉把打满饭菜的菜碗递过去,另一只手接过钱。
“听你说着就香啊!别说,你这刀功也是好。我就没见切得这么分毫不差的。”老孙把菜碗捧到灯笼边照了照,看着切得根根分明,粗细几乎一致的三丝,大声赞叹。
他说着话,眼睛又往摊子上看,感叹道:“哎,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嘴,每天都得吃你这木桶饭。要是有两天不吃,就够买你这荷香糯米饭尝尝了。你等着,等我这个月工钱发了,我就来买!”
“好嘞,到时候您提前给我说,我给您留一份。那我们先走啦。”宋墨玉重新把盖子盖好,笑眯眯地说。
车轮声又在青石板上慢悠悠地响起来。
为了起早给爹娘买墨玉做的荷香糯米饭,苏如霜没想到她会在桥上和书肆的伙计江小鱼撞上。
“少东家。”江小鱼抿唇道。他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就比苏如霜小一岁,个头倒是比她高了一个头。人看着圆头圆脑,有些憨憨的。也常有顽劣的小孩喊他江傻子。
江小鱼家和苏家有些能扯到五百年前去的远亲关系。按照弯弯绕绕来说,两人称得上一对表姐弟。江家远在云州,早几年发了大水,田地和家人都淹没了。江小鱼按照家人临终前说过的,一路投奔到云鹤镇苏家,但求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这门远亲久不联系,他只知道苏家人在宝陵县云鹤镇,也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认这门亲戚。江小鱼原也没报什么希望的。
没想到苏春柳见这孩子实诚,就把人留在店里做工了。白天帮着打扫、收拾、搬东西、晒书,晚上就住在店里守店。虽然工钱并不高,但是包吃包住,也不用成日风吹日晒雨淋,东家待人更是没的说,总之是个旁人都艳羡的好差事。
“小鱼,说了多少次了,你叫我表姐就是了。做甚叫我少东家,叫人听见,岂不是羞煞我。”苏如霜也打了个招呼。
外人这么叫叫便罢了,她权当他们客气着捧一句。但她们一家都把江小鱼当做亲戚,既然是亲戚,这么叫总是生分的。
江小鱼挠挠头,结结巴巴说:“要叫的。要这么叫。”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这么早还没到书肆开门的时候,你怎么跑到这来了?”苏如霜边走边问。
江小鱼羞赧地低头:“昨天听东家问客人那吃食是什么。我猜东家是想吃的。我想买……”
苏如霜立即明了:“你的工钱不多,你自己攒着就是了。你这个年纪也该张罗着成家的事了。我爹什么都不缺,你不用给我爹买什么的。既然今天你碰见我,表姐给你买,你莫要推辞,不然我便要生气了。”
江小鱼迟疑许久,终究是跟在苏如霜后头,极其轻微地点点头。
大榕树下,宋墨玉把灯笼悬在摊子的一角,摊前已经围了两三个人。
“墨玉~”苏如霜从树旁边绕过去,朝宋墨玉喊道。
“霜霜!”宋墨玉的神情肉眼可见地高兴几分,手上没停下打饭的动作,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了?天都才刚亮一点呢。”
自她出摊后,苏如霜隔三差五会来看看她,陪陪她。只是没像今天这般来得早。
“先不扰你啦。我也排队。”苏如霜弯着眼睛笑了笑,带着江小鱼排在了前头这三位客人后面。
没过一会就排到了他俩。
宋墨玉无奈叹气:“你说你,你想吃还用得着排队吗?”
“那不行,你现在是宋掌柜,我现在是客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苏如霜说得头头是道。
“这位是?”宋墨玉看了眼如霜身后略显木讷的江小鱼。原主不爱读书,去明德书肆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没有见过江小鱼。宋墨玉是以也不认得。
“是我表弟,他叫江小鱼,在书肆做工呢。小鱼,快叫墨玉姐姐。”苏如霜认真介绍。
“别别别。人家比我高一个头呢,叫姐姐怪怪的。”宋墨玉摆手。
“辈分如此。他是我表弟,自然要随我叫。那便叫宋姐姐吧。”苏如霜笑。
江小鱼倒是很听苏如霜的话,缓缓开口:“宋姐姐。”他许是还没到变声期,还是少年一般的音色。听着叫人赏心悦目。
“既然叫我声姐姐,那想吃什么跟我说。要不都来点?”宋墨玉立马拿出两个碗就想先装两份木桶饭给他们姐弟吃。
“别别别,你是做买卖,哪能让你亏本。跟你说实话吧。”苏如霜把昨日她爹如何打听荷香糯米饭的事说了一通,又细细描绘了她爹知道这让他想念了一整天的糯米饭出自宋墨玉之手后,那震惊的神情。把宋墨玉逗得笑个不停。
随后苏如霜然后拿出三十文钱,“拿三个吧。”
“三个够吗?”宋墨玉知道苏家人多,虽然每个糯米饭的份量都很足,三个怕是不够吃。
“家中日日都要做饭的,买回去给家里人尝个鲜。买多了怕吃不完浪费了你的心血。”苏如霜道。
“好。”宋墨玉莞尔一笑,她揭开荷叶,拿出来三个最大最饱满的荷香糯米饭递过去。
苏如霜转手就拿了一个给江小鱼:“给你。你看到啦,我这两个是给爹娘他们买的,不用你买给他们,你先回书肆吧,我再在这待一会。”
江小鱼捧着热乎乎的糯米饭,感觉烫手得厉害。他点了好几下头后,飞快地朝书肆跑去。
“怎么感觉……”宋墨玉望着江小鱼跑走的背影,欲言又止。
“是不是感觉他有些不清楚?”苏如霜接着话头说。
云鹤镇的俗语里,说人不清楚,便是说人傻乎乎的,呆呆的意思。宋墨玉点点头:“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个表弟?”
“好像跟你提过一次。不过那时候你在忙别的事情,可能不记得了。”苏如霜说,“他老家以前发了大水,人都没了。后来来了我家,就不怎么说话。最多就是跟我们家里人说几句。但他看着不清楚,其实人很聪明。我爹交待他的事,他事无巨细从来没有忘记做错过一件。”
“那或许只是不善言辞,倒是我以貌取人了。”宋墨玉有些不好意思。自然灾害下,人仿佛蜉蝣蝼蚁。若是她在洪水中见至亲至爱的人一个个远去,留自己孑然一身,怕是从此以后也不愿意再开口多言。
“我看他倒是和你投缘。至少他还肯叫你一声姐姐呢。我家的两个妹妹,就是如绣和如锦,他见了只行个礼,连个声都不出。这俩调皮鬼偷偷叫他黑影子,说是他像个黑影一样无声无息的。叫我说了她们一通。”
两人闲聊这会,又马上来了客人。苏如霜不用宋墨玉说,便站到了一旁,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晃了晃:“我去树后看会书。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等你忙完我陪你回去。”
“好。”宋墨玉连忙点头。
今天的吃食卖得不如往常顺利。爱吃的猪血的人终究是少些,最后猪血豆腐还剩下足足四份的量。于是连带着凉拌三丝也剩下了些。
中途还有不少客人说,这么热的时候,想多吃些酸辣藕片、凉拌三丝这样开胃的菜。
猪血豆腐是用嫩豆腐和猪血切块后做成的。先冷水下锅焯水,然后坊料酒、姜片、盐去腥,把浮沫撇掉。捞出来控水后,锅里先放蒜末、韭菜然后下入猪血豆腐轻轻翻炒。
把猪血豆腐炒出微香后加水没过,再放入调味料简单调味。最后勾芡加入一把小葱就可以出锅了。这道菜做好了口感还是很美味的,吃了还能润肠通便好处多多。但熟客们吃惯了她做的辣菜,许是就吃不惯这清淡口的了。
一块豆腐两文钱,一块猪血五文钱。做这一盆猪血豆腐用了四块豆腐、两块猪血,花了足有三十文。
宋墨玉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成本,决定起码一个月内都不会再复刻猪血豆腐了。
不过倒是可以考虑做另外一道名菜。猪血丸子。这种菜一般十一二月份临近过年的时候才会做,现在天气太热,做出来了也做不好,那便等到过年前制腊肉时一起做吧。宋墨玉心想。
今天,直到宋墨玉准备收摊也没看到钱婶钱叔的影子。
他俩前两天还在他们摆摊的位置,用石头堆了记号。没想到今天就不曾出现了。宋墨玉不知道他们是今天歇业,还是以后都歇业,她都不甚关心。
“陈司悬!”宋墨玉抬手朝走下桥的人挥了挥。
她把摊子交给了陈司悬,转而挽住了苏如霜的手:“今天我和如霜还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说完两个好姐妹手挽手沿着河边散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