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 打马游街。
新科状元的俊逸与风流仪态,成为了京城长久以来的美谈。
按照习惯,探花郎向来生得俊俏, 这次探花郎的美貌,反倒被状元郎盖了过去。
中间的榜眼。不上不下,虽为一甲, 夹在其中很是尴尬。
不过, 能中一甲的喜悦, 到底驱散这点子不快。
毕竟,状元是圣上御笔钦点, 在殿试时就亲自传了他去面圣,所有的考生都有目共睹,谁都不敢有异议。
在轰轰烈烈的庆贺中, 落第的贡士们,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隐约有要闹事的架势。
这次春闱新科取士,参加殿试的贡士, 一共刷下来的十五名。
按照以前的规矩,殿试不过是彰显天子威严, 让天下士子归心的考试。
排名基本已定, 只是圣上权衡左右, 最后点一甲,以及二甲的一些名次。
能参加殿试的贡士,皆榜上有名, 最次也有个三甲,偶尔会有一两个,会得圣上不喜, 最后被黜落。
且南北榜,并未有太明显的差距,只按照考试成绩取士。
这边在热热闹闹庆贺,孙仕明受的打击太大,病倒在了床上。
天气炎热起来,院子里的石榴花,怒放得似燃烧的火。
程子安中午从外面吃完酒回来,闻到院子里淡淡的药味,眉头微皱。想了想,到底脚步一转,走到孙仕明住的屋子前,瞧了瞧门。
门内传来一阵小跑动的脚步声,门吱呀打开,烟邈出现在门口。
见是程子安,烟邈赶紧见礼,道:“少爷来了,快请进。”
程子安打量着烟邈,他生生瘦了一大圈,年纪轻轻,眼底下面挂着两个布囊似的眼袋,嘴角起泡,额头几个大包。
屋内昏昏暗暗,一股子酸味混杂着药味,程子安闻到几乎想吐。
屏住呼吸,忍了忍,程子安温声道:“烟邈,将门窗打开透气。等下再去拿些橘子皮,薄荷之类的,反正你问阿娘,拿些到屋里来熏一熏。”
烟邈迟疑了下,回头朝卧房看去,到底没敢违抗程子安的命令,将门敞开,再去卧房开暖阁里的窗棂。
“烟邈你个狗奴,可是见着我落榜了,就要爬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想要我干脆病死作数!”
孙仕明的骂声从里间传来,程子安听到他中气十足的骂声,对紧张不安的烟邈挥挥手,烟邈撑起窗棂,忙退了出去。
程子安道:“姨父,是我。”
里间安静下来,孙仕明有气无力道:“子安来作甚,我病了,你快出去吧,仔细将病气过给了你。”
程子安站在那里不动,等到屋内亮堂一些,难闻的气味散去之后,方进了屋。
孙仕明额头上缠着布巾,斜躺在床头,被褥搭在腰间,脸不知是浮肿还是真长胖了,跟个发面馒头一样。
撑着动了动,孙仕明不自在地道:“子安既然来了,坐吧。”
炕前有个烟邈平时伺候孙仕明的杌子,低矮,很符合孙仕明要高过仆从下人一头的习惯。
程子安道:“我就不坐了,前来看看姨父,身体如何,接下来有如何打算。”
提到以后的打算,孙仕明的神色立刻就黯淡了下去,愁眉苦脸道:“我能如何打算,眼见到手的进士,一下就没了。我怎地那般苦啊!苦啊!”
孙仕明悲从中来,呜呜哭得涕泪横流。
不堪僧面看佛面,看在崔素娘的面子上,看在崔婉娘的面子上,看在素未蒙面的阿宁阿乔面子上.....
还有,程子安对于这次孙仕明的落第,心知肚明。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过多,天下不够分了。
且差使向来就僧多粥少,进士还在京城候官。一甲二甲能塞进去,三甲的同进士,前一次春闱的都尚未全部派完官。
一个官身起来,圣上的天下,又要分出去一些。
虽说这点微不足道,但圣上还有一堆儿子,亲戚,他们也要分。
分钱财时是喜庆,可等分完了呢?
圣上就该穷了,国库穷,他的江山就坐不稳。
至于官宦们,他们没几人在意此事,前朝皇室姓元,轮到了周氏,他们照样很快俯首称臣。
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对百姓来说,并无有任何不同。
孙仕明与其他贡士落第,多少与程子安也有点关系,殿试那场谈话,估计戳到了圣上的痛处。
且南北榜不分,凭着真本事取士,孙仕明在南榜被打压中占到的便宜,就还了回去。
程子安难得好心劝道:“姨父,你我是亲戚,我就不绕弯子了。姨父想要在科举上有所作为,估计这条道有些难。姨父在读书上还算有些天分,回到青州府,去府学寻个夫子的差使,好生养育阿宁阿乔,日子也能过得顺遂安稳。”
孙仕明咬紧牙关,眼里不甘与怨怼涌动,嘶哑着嗓子道:“你虽侥幸考中了状元郎,又不是那神仙术士,竟能断人前程了?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长辈,我以后要做何打算,做何事,岂是你能插嘴!”
既无真正灵活的头脑,又没有敏锐的官场直觉。将自己看得过重,缺乏与之匹配的才能。
他当了官,以他的胆识,也做不出抄家灭族的坏事。糊涂昏庸,拿着俸禄,享受着百姓供奉,做个朝廷的应声虫。
大周上下,孙仕明这般的官员比比皆是。
程子安也不恼,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孙仕明,道:“正因为你是我长辈,我才说了肺腑之言。要是无关之人,想听都听不到。此次的贡士,不止姨父一人落第,以后的春闱取士,定会只取真才实学之人,且会越来越少。姨父觉着,可能与他们争?”
孙仕明先前的气焰,一下就低了下去,靠在床头,悲伤更甚。
程子安未再多言,见礼后离开。
屋外,太阳正盛,晒在身上热乎乎,又不至于太烫。
程子安很珍惜,再过些时日,天气就要热了。
新科进士还在等着派官,派完官,新科进士会有假期,衣锦还乡庆贺之后,再赴任,正式走向仕途。
程子安还不清楚,他会到何处任职。
一般来说,他要不进翰林院,当个翰林学士,要不去地方当县令。
眼下这些都无关紧要,程子安琢磨着回乡的事情。
衣锦还乡啊!他可不是锦衣夜行之人,一定要轰轰烈烈,多收些礼。
向朝廷要钱难,手上有钱,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取之于士,用之于民,对程子安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这些时日庆贺酒席太多,睡得不足,程子安也不管眼下的时辰,打了个呵欠,袖着手就打算进屋睡一觉。
这时,莫柱子跟背后有恶狗在嘴一样,跑得两条腿都快成了幻影,着急忙慌道:“少爷,宫里来旨意,传少爷进宫。少爷,我去给少爷打水洗漱更衣,老爷说了,少爷不能有酒意,当心御前失仪!”
程子安不吃酒,抬起衣袖闻了闻,身上的酒意是有点浓,他转身进屋,道:“柱子,是谁来传的旨?”
莫柱子喘着气,道:“是黄侍中,有老爷在招呼着,少爷放心。”
黄侍中乃是圣上的近身内侍,程子安愣了下,脚步一个急旋,进屋扒拉下衣衫,冲去净房用凉水一通呼噜洗漱,拿了件干净衣衫套上,抹光头发,戴上干净幞头,快步走了出门。
刚打来热水的莫柱子,看着程子安傻了眼。
程子安没空理会他,疾步经过他,朝他摆了摆手。
去到前院待客的花厅,程子安在门口就作揖见礼:“黄侍中久等了。”
黄侍中长得白白胖胖,看上去满团和气,起身还礼,对着程箴道:“多劳程举人招待,我还得回宫去交差使,这就告退。”
程箴赶紧起身,将他送到门口,递了一个颇为鼓囊的荷包上前。
黄侍中也不推迟,笑呵呵收了。程箴微松了口气,趁机朝程子安打量。
程子安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也不多问,跟着黄侍中进了宫。
到了宫门处,两人下车前行。穿过侍卫林立的广场,走进甬道,程子安上前两步,拉了拉黄侍中的衣袖。
黄侍中斜眼看向程子安的手,再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道:“眼前就到承元殿了,程状元进去就能知晓。”
程子安绽开大大的笑容,道:“天色不早了,圣上这个时辰召我进宫,我心中没底。黄大叔,你给我透透气呗,究竟是好是坏。”
黄侍中愣住,他本为阉人,底下的内侍,干儿子们,干爹祖父叫得欢,那是他们这些人上不了台面的规矩罢了。
官员们见到他也客气,按着官职品级称他黄侍中。
黄侍中还是第一次听到官身叫他大叔,偏生还叫得很是顺口,熟练,仿佛他同其他人一样,并非身体残缺之人。
程子安微皱着眉头,苦巴巴道:“黄大叔,说老实话,我面圣时怵得很。官职还没派下来,要是惹了圣上不快,将我指到穷山僻壤去,我这个状元,好没脸的!”
黄侍中心里滋味复杂万千,眼神变了变,最终道:“进去吧,你不会去穷山僻壤的。”
程子安立刻转忧为喜,笑得比那御花园盛放的牡丹还要耀眼,嘿嘿道:“多谢黄大叔,我这就有底了。”
黄侍中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情不自禁笑了下。
程子安抹了把脸,换成了端庄的表情,跟在了黄侍中身后。
圣上召见,是好是坏,见了便能得知,程子安完全无需多此一举。
不过,能与人打交道的好时机,程子安如何能错过呢?
进了大殿,圣上坐在殿中央,背靠在塌几的软囊上,看上去很是悠闲。
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皱起,道:“你打马游街时穿的大红锦衫呢?”
看来,圣上还真是喜好美物,雅致。
程子安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青色细布衣衫,老实答道:“回圣上,学生只有那一身衣衫,穿了好些次,洗了之后就收了起来,等到回乡的时候再穿。”
圣上抬眉,唔了一身,似笑非笑道:“回乡,你为何要回乡?”
程子安暗自咦了声,道:“学生考中了状元,这是天大的喜事,要回乡庆贺,告祭列祖列宗。”
圣上慢悠悠道:“你程氏的列祖列宗,往上数统共也没几个,你阿爹回去磕个头,烧柱香就够了。”
报名时要查祖上三代,程子安讪笑着不做声了,屏声静气等着圣上放大招。
圣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道:“你殿试时的时政答得很是不错,在河工河道上很有见地。你就去工部当差吧,眼见夏日要到了,雨水多,河工河道为重中之重,尤其是护城河。明日就前去吏部应卯,前去工部当差。”
不是翰林院,不是地方官,而是六部中最被忽略,偏生又容易出事犯错的工部!
还不能衣锦还乡嘚瑟!
程子安脑中回想起会试之后,陪同崔素娘前去逛铺子,杀鱼妇人对他说的话:“以前河水清澈得很,近两年河水变得浑浊了。”
咄,这倒霉催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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